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头牌过气后 作者:马马达 【文案】 阅读指南: 1.早期放飞自我产物,慎; 2.洁癖党慎。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念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仇人相见,分外脸红 立意:你是最初,也是最终 第一卷:悬火 第1章 祸害   ◎做个像样的祸害。◎   京城三伏天,郊狱久不见阳光,又兼暑热之气侵袭,便有难闻的气味泛滥弥漫,几难喘息。   狱使皱眉,一手伸袖掩鼻,偷眼见身后那身着宝蓝绣银官服之人眉目淡静,面无愠色,忙把袖子放了下来,陪笑道,“天气炎热,致此间气味不佳,委屈鹤使。”   那人衣上银鹤本就栩栩如生,在夹道忽明忽暗火光映衬之下,几欲振翅而飞,久在京城之人,无人不识这正是皇帝陛下禁卫九鹤府官服——九鹤凌空。   来人正是九鹤府五鹤使,舒念。   舒念冷笑一声。   二人在夹道尽头一个转弯,便露出对着的两扇紧闭的牢门,门首各一扇铁皮小窗,查探时需打开小窗——不似前方牢狱只得铁栅相隔,一眼望穿。   狱使心知这位鹤使与里间人关系非同一般,陪笑道,“狱监吩咐把人放在这天字号,虽不能跟外头比,却也很看得过去了。”   “打开!”   “呛啷”一声,落了锁。   舒念在门前停了片时,方推门而入。   方方正正一间屋子,壁上一盏牛油小烛颤巍巍摇曳,一点光线忽明忽暗,墙角一张板床,堆着干草被褥等物,褥中隐约可见人形。   便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嘶声叫道,“舒小五,你怎么来了?”   舒念回头,那狱使十分乖觉,低着头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掩了门。舒念上前,便见一名十三四岁小少年,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虽是三伏天流油出汗的时节,那人却密密裹着一床棉被,尤在被间瑟瑟发抖。   舒念凑到近处,见那人虽是双目紧闭,眼睫却不住发抖,想是仍有意识,便斥了一声,“小声些!”   少年强绷的戾气一戳就破,扁了扁嘴,泫然泣道,“郎君昨……昨日便听不见了……”   舒念正伸手扯开被角,意欲把脉,闻言指尖一滞,“听不见了……那应是也瞧不见了?”   少年要哭不哭地点头。   舒念低头诊了一时,又慢慢与他手腕掩回被间——便见他面白若纸,唇色灰白,连眉目也淡得仿佛只需轻轻一抹,便会凭空消失。   少年惶惶然自言自语,“初时还能进些粥食,自前日瞧不见东西,便不肯吃喝,先时还能强灌些粥水,后来便水米不进……若不是仍有气息……”   “起来,背着他跟我走!”   “去哪?”少年越发将那人抱紧,“舒小五,你又要耍甚么花招?”   舒念冷笑一声,“你要留在此间也可……”朝那人抬了抬下巴,“能不能活过今夜,却是两说。”   少年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本待将那人连被抱起,然而他毕竟年少,那人身形又极是修长,竟是一举不得。迟疑一时,只能去了被卧,勉强将人负在背上。   那人裹在被在犹在不住战栗,此时越发抖得有如秋风中一片枯叶,齿列撞击,格格作响。   舒念在门边袖手而立,见少年终于过来,“呛啷”一声拉开郊狱沉重的铁门——   守在外间的狱使大惊失色,迎面拦阻,“鹤使这是?”   舒念从怀中掣出一块银色令牌,翻手一亮,“九鹤府奉上官令,前来提人。”   狱使应了个“是”字,却仍是迟疑,双膝一屈迎头跪下,“求鹤使留个字据。”   舒念从怀中摸出一张盖着鲜红戳子的纸,掷在地上,冷笑道,“狗才,难道我会讹你?”一足踹在狱使肩上,将他实实翻了个个儿,大步离开。   狱使也不生气,拾了那张纸匆匆看了一回,心头一块大石放下,仰面躺在地上长声叫道,“恭送鹤使!”   少年越看越是惊奇,匆匆跟上。   三人出了郊狱,已有小队骑兵在外等候,跟着一辆极大的马车,领头的青年二十余岁,与舒念身上服色一般模样——亦是九鹤府中人——目光轻飘飘地从舒念身后二人身上掠过,吃吃笑道,“竟还活着,果然命大……”   少年怒目相向。   舒念听若不闻,喝令少年,“上车!”   少年渐渐警惕,“舒小五,咱们这是去哪?朝廷要如何处置郎君?”   那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皱眉,“你若不走,难道还想留在郊狱?”   少年一滞,感觉背上那人越发抖得厉害,再拖延下去只怕冷也冷死了,再不敢迟疑,背了那人上车,却见车上燃着一只炭盆——这三伏天气,除了眼前这位病人,难道谁还要用炭盆么?   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便稍感放心。   马车辘辘前行,约摸走了一刻工夫,到得一间民舍门前,那青年道,“小五,就在此间了事吧。”   舒念并不理他,翻身下马,上前揭了车帘,向少年道,“快些下车。”   少年心生疑惑,“这是哪里?”   “下车!”   少年只得跟着舒念入内,却见那青年带着的一众人马并不跟着他们,自留在外间持刀散立,仿佛在外间游弋监视一般。   入得室内,便见舒念已经除了披风,正自立在水盆架前洗手,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扶他躺下。”   少年见室内布置雅洁,并不像个囚禁之所,稍稍安心,忙将那人稳妥安置床上,又将锦被展开与那人密密裹了。   舒念斥道,“盖什么被?打开!衣裳解了。”   少年回头,便见舒念手执一柄针带,上面密密别着数十支长短不一的银针,猜测应是施针治病。他自来知晓舒念医术了得,由不得心生希望,忙与那人解开衣襟,露出雪白清瘦的一个躯体——肩宽腰窄,秀美至极。   解至腰际时,忍不住看了舒念一眼,迟疑了一下。   舒念八风不动,“解啊,发什么愣?”   少年只得依言照办。薄薄的内衫尽数敞开,褥间笔直秀长两条腿,那肤色是极致的白,因在重病之中,冷入骨髓,一个躯体紧张而僵硬,连足弓都拉作一条直线,仿如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   稍加碰触,便要玉碎眼前。   “我要下针,按着他,休叫他动弹!”舒念吩咐一声,便持针上前,自灵台始,往奇经八脉缓缓入针。   银针逐一针入,那人虽不住痉挛,却无多少反应,少年渐生懈怠,慢慢走神。   舒念往膻中处入了一针时,那人忽然右臂一抬,拼命往胸口抓去,面上神情痛苦非常。舒念大吃一惊,厉声道,“叫你按着他!”   少年三魂六魄尽皆归位,倾身上前按住那人双臂,小声道,“大夫施针呢,郎君且忍一忍……”   那人恍若不闻,仍旧奋力挣扎,然而毕竟久病乏力,被少年困于掌中,竟有如困兽形状,少年心生不忍,催促,“舒小五,你快着些!”   舒念不为所动,下手越来越快,不过隔了顿饭工夫,那人苍白的躯体之上已密密入了数十枚银针。   那人挣扎骤停,眼皮一掀,竟然张开眼来。   少年大喜,“郎君!”   舒念一惊后退,却见那人双目大睁,瞳仁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泽,心下惊疑难定。   那人木木睁了一时,眼皮耷拉下来,头颅往侧边一偏,吐出一口气,夕阳之下,只见两片灰白的嘴唇轻轻翕动。   舒念俯身倾听,却只听到一个极轻的气音。   少年来回看了他二人一时,“郎君……醒了?”   “你看他像醒了的模样?”舒念哼了一声,自往架前水盆处洗手。   少年忍了许久,“郎君这是什么病?”   “不是病。”舒念擦干双手,收拾针带,“是中毒。他中的毒名叫情丝绕,毒发之初发热症,烧个七八日不省人事,热度一退,先失视觉,再失听觉,又发寒症,冷个三四日,无药可医。”   “情丝绕?”少年失声,“唐门奇毒情丝绕?世上真有这等邪门毒物?”   “唐门有这等能耐?”舒念冷笑,“制此毒之人曾经言道,坠世间情爱者,一时五内如焚,一时如坠冰原,生不得解,唯有一死,方可脱难——故而此毒以情丝为名。”   二人俱各沉默。   少年惶惶然,“可有解法?”   舒念不答,“可曾说过什么?”   少年怔住。   “或是唤过什么人?”   少年仔细回忆一时,摇头道,“郎君心志坚硬,清醒时始终一言不发,只……只那日烧得糊涂时,说……”他说着瞧了舒念一眼,“让找舒念来。”   舒念扶在褥间的手指倏地收紧,复又盈盈笑道,“找我做甚?”   少年不情不愿道,“只说得一句找舒念,我又怎知何事?”   舒念沉默一时,忽道,“郊狱气味不佳,你去洗洗,再来照顾。”   少年闻闻自己身上果然一股子馊味,想来舒念施针治病一通折腾,应是不会害自家郎君,便放下心来往外走。走到院内,想起还有一事未曾告知,又掀帘入内,刚欲开口,便见舒念手持一柄精钢匕首,正明闪闪往床上那人腹间刺去,顿时大惊失色,急道,“住手!”   舒念回头。   少年疾步上前,正待欺身拦阻,却被一人自后方擒住双臂,回头看时,正是早前郊狱外的九鹤府青年。少年只觉臂上双手坚硬好似一把铁锁,左右挣脱不开,急叫,“舒小五!你这武林祸害,果然替官家索命来么?”   “要不然你以为如何?”青年哈哈大笑。   舒念手腕一沉,匕首直奔腹间而去。   “不要!”   舒念一惊坐起,身周漆黑如墨,仍是夜色深沉之时。抬手一抹额际,冷冰冰的尽是冷汗。   又做梦了。   舒念吐出一口浊气,复又仰面躺倒。   ……   祸害遗千年,这俗话说得果然不错。   她舒念一辈子七弄八弄的,十九岁大好年华上便把小命折腾没了,却居然还有机会再活一次——   探手摸了摸身侧那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一朵红得滴血的宝相花——她如今既不是养尊处优的九鹤府五鹤使舒小五,也不是悠哉游哉的村间游医舒念,而是南疆苗氏一介微末女弟子苗千语,身畔杀机重重。   老天爷既让没让她这祸害去见阎王爷,便要不负众望地好好活着。   做个像样的祸害。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两章   新文初开,需要各位巨巨陪伴,求收藏留言,比心…… 第2章 吴侯   ◎苦恋不得,因爱生恨,愤而毁他终身◎   舒念夜间不曾好睡,白日里便有些精神不济,下楼往食寮要了碗白粥,刚喝了两口,便见一名身穿染蓝色衣袍的青年手摇一柄折扇,悠哉下楼。   青年一见舒念,“这就吃上了?”   舒念没精打采抬了下眼皮,“千千你来了?”   来人正是舒念如今的所在师门——南疆苗氏的大弟子苗千千。   苗千千脚下踱着方步,手中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什么千千,老实叫大师哥。”   舒念从善如流,“千千大师哥。”   苗千千一扇骨磕在她脑门上,“再叫一声千千试试?”   “小千千!苗千千!千千大公子?”   苗千千撩衣落座,一锤定音,“盛粥!”   二人对坐吃粥。   此间客栈正在官道之上,来往人多,又是饭时,食寮很快便坐满了人。   苗千千虽出身南疆,却自诩是个见过世面的讲究人,喝粥的动作是一种故作的斯文,二指拈匙,轻拿轻放,就差没翘个兰花指了。   舒念看得直翻白眼,却也只能老实实喝茶等着,一时被邻座几位小哥的闲聊吸引了注意,侧耳倾听,竟是在闲扯吴山藏剑楼一门的八卦,登时来了兴致,忙把耳朵拉得足有半尺高,细细倾听。   “那苏秀继楼主不过区区一年有余,诸山舍会这等盛会,怕是要出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吴山藏剑楼百年名门,家中清客门生数不胜数,能会干事的还少了?再说昆仑一脉此番也要参会,说不得崔述便要到场,苏秀怎肯在崔述面前跌了面子?”   “崔述是谁?”   “你这雏儿,竟连小吴侯崔述也不识得,那可是这百余来年头一号的传奇人物!不过这事说来也怪不得你,小吴侯名震江湖之时,你这雏儿只怕还在家中吃奶呢!”   众人哄然而笑。   少年怒道,“小爷行走江湖这么些年,确然不知小吴侯何方神圣?”   “那苏秀你总识得吧!前楼主苏循独子,当今藏剑楼主,在江湖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算是他,见了小吴侯,也得恭敬点儿!”   “那又为了什么?”   “只因那苏秀见了小吴侯,得叫一声二叔啊!”   少年惊道,“从未听闻苏循老楼主还有个兄弟!我虽年纪幼小,也知入得藏剑楼中,必要改随楼主姓,这藏剑楼中人人皆姓苏,小吴侯既是楼中人,却为何姓崔?”   “那崔述在藏剑楼中时原唤作苏述,小小年纪便做了藏剑楼二当家,怎一个意气风发了得?当今圣上只见了他一回,便命回归本名崔述,御赐梧栖为字,取‘有凤来仪,非梧不栖’之意。圣上亲言:崔梧栖大有太/祖时吴侯风采,堪称武林吴侯,御笔亲书的这四个字,如今便藏在藏剑楼中——咱们江湖草莽中人,有福份受此圣恩的,你可曾听闻还有第二个?”   “小吴侯怎会来诸山舍会?要不是一年前吐藩高手丹巴上昆仑挑衅,只怕这世上之人皆以为小吴侯早已死在郊狱门外,又或是弃尸不知何地荒野了呢!”   “只可叹一代英雄,却被一介妇人逼入绝境,着实令人扼腕。”   “甚么绝境?”   “小吴侯六年前在平淮之役中击杀南淮王,为朝廷立下不世功勋,当今圣上御口亲命入朝掌禁卫九鹤府。说起来,这江湖子弟入朝为官者偶然有那么一个二个,可能得陛下信任,掌九鹤府的,除小吴侯外便也没有旁人了。”   少年听得心向往之,“然后呢?”   “然后?然后便没有然后了……就在小吴侯初初入京,即将入主九鹤府的紧要关头,突然被监事府弹劾当日在平淮之役中逼良为妓,大大地有辱斯文……陛下刚下了旨意提拔,便生了这等打脸的事,圣心大怒,没过几日便将小吴侯投入郊狱待审……”   少年不屑,“自幼便听闻南淮王作乱时生灵涂炭,朝廷军情紧急关头,逼良为妓想来也是迫不得已,与天下太平相较,这等事不过区区小节,何至于此?”   那人压低声线悄声道,“当年小吴侯深受圣恩,若果然只是逼良为妓,只怕当今圣上也替他遮掩过去了……这事真实原因骇人听闻……据传小吴侯在平淮之役时,为取南淮王军情,曾……曾委身淮扬南院……”   “南院?”   “南淮王贪淫好色,男女不忌,南院……便是南淮男娼之所……”   “虽说成大事不拘小节,然而入朝掌陛下禁卫,那是何等荣耀?然而入过男娼馆……非但小吴侯斯文扫地……连皇帝陛下也跟着面上无光。”   南淮王作乱时江淮一地民不聊生,崔述虽因声名所累无法入官,却因击杀南淮王,在民间声望极高——果然那少年扼腕道,“小吴侯既做下大事,便当留意机密些,如何能叫监事府知晓?”   “你这说甚么话?难道隐瞒不报不为人知,便能入朝为官,主掌禁卫?”   “……”   二人越辩越烈,一时大眼瞪小眼,只怕下一时便要对拍板砖,打将起来。   苗千千将粥碗一顿,大声道,“后来如何?”   一群人齐齐看他。   苗千千正色道,“正听得有滋味,速速继续!小吴侯既入了郊狱,又如何出狱,出狱如何不回藏剑楼,又如何在昆仑露面?”   少年大梦初醒,深知还是八卦重要,忙虚心道,“这位兄台说得是,求哥哥接着讲。”   那人便清了清嗓子,拿出说书的劲儿来,眉飞色舞道,“小吴侯在郊狱堪堪关了一月有余,便被放了出来,人人皆以为他这番大难已过,后来才知,这边刚出了郊狱,便被人以重手法破了气海,断了四肢筋脉,废了毕生功力。”   食寮中一时静若无人。   “小吴侯横行江湖多年,结仇甚多,此番废了武功,哪里还敢露面?这五六年不见踪迹,人人都以为他躲在藏剑楼中避祸,直到去岁春时,正易教高手丹巴上昆仑挑衅,打得甘门主无还手之力,几乎将昆仑灭门之际,小吴侯突然现身,把丹巴一脚踢下昆仑山门,滚了七八十级台阶才停了下来。”   这一时便连舒念也听得入了神。   “此事震惊江湖,方知小吴侯竟不知有何等际遇,气海被破四肢筋脉尽毁,竟还能再修一身神功——想是老天有眼,不忍见这般英雄好汉生而落魄,境遇凄凉罢!”   “废他武功可是陛下旨意?”   那人大大摇头,“陛下虽因小吴侯在南院之事颜面扫地,心里却很惜小吴侯之才,非但好好放他出了郊狱,还再三言道期盼小吴侯再为国家效命之日,如何肯废他武功?废他武功另有其人……据闻小吴侯在淮扬南院之事,也是此人与监事府递的信儿——需知那监事府远在京城,小吴侯行事又甚是隐秘,若无人通风报信,淮扬乱兵中事,监事府不过一堆舞文弄墨之人,从何处得知?”   少年拍桌大怒,“何人如此歹毒?”   “说来只怕你们也都有所耳闻,东海璇玑岛医尊薛渺的排行最末的女弟子,叫舒念的那一个!”   舒念冷不防听见自己名姓,一个手上不稳,茶盏倾斜,茶汁子便泼在手上,万幸那茶水已温,不曾烫着。   苗千千大是嫌弃,不住拿白眼翻她。   少年犹自愤愤骂个不住,“平生从未见此等心地恶毒之妇!便是她与小吴侯有仇不共戴天之仇,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何如此毒辣毁人声名,废人毕生武功?”   “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不过江湖上有传言——”那人说着便闭了口,吊着旁人胃口。   少年正待催促时,却听一个声音笑道,“想是那舒念苦恋小吴侯不得,因爱生恨,愤而毁他终身?”   又是苗千千。   舒念一口水在喉间打了个突儿,咳了个昏天黑地。   说话那人倒吃了一惊,“这位兄台也曾听闻?”   苗千千扶案大笑,“在下初入中原,今日方知世上有小吴侯其人,又如何听闻?胡乱猜猜罢了——这男女之间,左不过这点爱恨纠缠之事,真是无趣啊无趣。”   舒念:“……”   那人被苗千千三两句话戳破悬念,顿时意兴阑珊,草草道,“小吴侯非但武功卓绝,又兼了难得的好相貌,少年英俊,与昆仑甘掌门亲妹甘书泠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实是十分登对的一对璧人,却不想被舒念那妖女看上,横生变故,波折一生,实是不幸。”   苗千千正色道,“如今小吴侯既是身在昆仑,想是与那甘姑娘久别重逢,落难少侠得美人相助,重又名振江湖,这是何等佳话,有何不幸?”   少年怔住,复又大笑,“言之有理。”   食寮内凝重的气氛骤然冲淡,想来这世上,无人不乐意听些英雄美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那舒念呢?”   又又又又是苗千千!   舒念实是忍无可忍,拍桌道,“舒什么念?喝完粥快些走!”   苗千千哪里理她?扬声问,“小吴侯既是大难不死,必要寻舒念报仇,此人可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一章…… 第3章 现身   ◎要走可以,剑留下◎   “妖女恶事做尽?焉能有甚么好下场?”那人亦大声应道,“却等不到小吴侯寻她晦气,五年前便死于非命,尸骨无存啦!”   “好!”   众人齐声拍桌叫好。   舒念抚额,自己身死之事竟能叫这许多人齐齐叫好,实是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那少年叫好一时,不免好奇,“怎么死的?”   “那妖女虽是心肠歹毒,却非一无是处。此人出身东海璇玑岛独手医尊薛渺门下,生平最擅制毒,用毒手段十分老辣狠毒,江湖中无人不惧。”那人说着又笑了起来,“谁料这妖女玩火日久,终是烧了自己——不知在炮制甚么歹毒/药物时,被那毒物侵体,一命呜呼啦!”   少年大感失望,“就这么死了?”   舒念暗道这位妖女着实无用,死得太随意,实是对不住您这一份拳拳八卦之心了——   “不错!”那人续道,“万幸不曾叫妖女将那毒物留存世间,此物之歹毒闻所未闻,妖女非但中毒身死,竟连尸骨都不曾留下,融作一滩尸水……”   苗千千大是皱眉,“好好一个美人儿,死作这般形状,实是败兴啊败兴!”   少年奇道,“焉知是个美人?”   苗千千还不及答话,舒念将桌上面饼子一把塞入他口中,斥道,“美什么人?吃饭!”   说书那人也道,“听闻这妖女长得本也不丑,然而终日与毒物为伍,毒气入体,青面凸目,蒜鼻厚唇,实是叫人难以入目。”   众人俱各点头,嗯,妖女嘛,就是得长成这样才符合她的人设不是?   苗千千被塞了满嘴大饼,犹要说话,满嘴呜呜作响。   舒念哪里容他开口?笑吟吟道,“大师哥,咱们今儿还要赶路,要不您拿了饼子路上吃?”   苗千千头回被她唤“大师哥”,惊得连要说啥话都忘了,一手接了饼子,嚼了半日腾出口来,“苗千语,你这是抽什么疯?”   舒念皮笑肉不笑道,“赶路疯。”   二人吃过饭,拾掇包袱上路。苗千千犹不尽兴,神往一时,叹道,“那舒念必是个美人。”   舒念向天翻了个白眼,还不及相斥,便听身后一人道,“兄台何出此言?”   回头看时,正是食寮内那十分八卦的少年。   少年拱手笑道,“在下西岭唐肃,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竟是西岭唐门中人。舒念心中一动,唐玉笑一只笑面虎怎么养出这种八卦精神旺盛的傻白甜弟子?   “南疆苗千千。”苗千千应道,“这是我师妹,苗千语。”   唐肃笑道,“二位打南疆来,想必也是赴诸山舍会去,不若我等同行?”   舒念原是打算往诸山舍会走一回,然而今日听了这许多八卦,哪里还敢再去?断然回绝,“不去!”   苗千千欣然应允,“好啊!”   二人面面相觑。   舒念瞪了苗千千一眼,“你去做甚?”   “咱们难得入关,更难得遇到这等盛会——”苗千千把个折扇摇得风车也似,“说不定还能见一见传说中神仙眷属的小吴侯和甘仙子,焉能不去?”   唐肃哈哈大笑,“苗兄说的是,在下本要先往陇西,今日听了这一段往事,大是神往,这便改道往吴山!”   舒念断然道,“你二人自去,我还有事。”八卦哪有性命要紧?虽说她也的确想看看这一对儿神仙眷属如今的形状,然而万一遇上崔述——   绝不能去。   初初回身走了一步,身后一人道,“小语啊,你这会儿不陪大师哥,稍时遇上二三四师哥,你要怎么办呢?”   舒念心头一凉,掂量再三老实回来,干干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自然要陪千千走一趟。”   南疆苗氏是个奇葩门派,因着地利山水之便,精擅蛊毒媚术,苗氏家主代代只收五个徒弟,徒弟们初初几年跟随家主受训,随后便各凭缘法,各自修行。如此非但并不兄友弟恭,反倒个个如乌眼鸡一般,原因就一个——   五选一,家主只要一个传人。   剩的四个,要么一命呜呼勿给家主添乱子,要么自立门户给家主添够乱子。   舒念如今这个壳子苗千语,是苗氏迄今唯一的女弟子,虽不是甚么顶级美人,却生得甜美喜人,故而这苗千千便自想了一个新鲜出路:让她做这家主是断断不能,却是也未必要她小命,可以随便娶回家做个小妾嘛!   便不怎么为难舒念。   舒念也有难处:这苗千语的本事虽是师兄妹五人中挂车尾那一个,然而蛊毒术于她舒念而言也不甚烦难。只可惜她一身本事却实实不敢乱用,毕竟当年她用毒的能耐着实太大,江湖上无人不知。   拿下她这一二三四师哥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如何才能拿下他们,又不叫江湖中传出“妖女舒念其实并非身死”的闲话——   毕竟她的人生理想是从苗氏顺利脱身,从此天大地大,各自快活。万不可再跟江湖中臭名昭著的“妖女”舒念扯上半点关系——   所以先搭着苗千千的便车,躲过二三四师哥的追杀,很有必要。   三人便稀里糊涂搭了伴儿一路同行。   唐肃:“苗兄为何一口咬定那女魔头定是个美人?”   还——有完没完?   舒念头痛不已。   苗千千一听“美人”二字便精神抖擞,摇扇道,“那不是明摆着么?小吴侯委身南院既是为了窃取军机,必然十分隐秘,舒念焉能得知此事?你想那小吴侯自郊狱脱身,自有藏剑楼中又或是甘书泠前来护持,又如何会落到舒念手中?”他见舒念满脸不耐烦,便凑到唐肃耳边,窃窃笑道,“这男女之间啊,左右不过情爱之事,舒念若非一个美人,焉能与小吴侯牵扯如此之深?”   唐肃被他一堆歪理绕得头昏脑胀,糊涂道,“仿佛也有些道理——”   舒念:“……”   有个毛线道理!   三人辗转四五日,便到了淮扬吴山,藏剑楼地界。   舒念立在山下,抬头看山门上乌黑敦肃的两个大字——“仰止”。   苗千千摇扇道,“你看什么?看得懂么?”   舒念一滞,这才想起这苗氏一门久处南疆,未曾归化,应是不识字的——俗称文盲。   唐肃热心道,“山门上书仰止二字,取‘高山仰止,景行行之’之意,苏氏一门练武修德,门风高洁,实是让人心生向往啊!”   舒念对这傻白甜少年实是无言以对,掉头便走。   三人接着上山,足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天擦黑时,才堪堪到了内山门处。   便见两名打扮规整的佩剑弟子恭立门下,一模一样的群青色衣衫,腰系藏蓝色锦带,齐整整一对儿,都是难得的好相貌。二人瞧见他们仨,其间一名佩剑少年便迎上前来,拱手道,“在下藏剑楼苏简安,三位,请柬。”   三人面面相觑。   唐肃正色道,“我等勤学修炼,久闻诸山舍会盛名,慕名而来,欲向各位前辈请教,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苏简安客气道,“诸山舍会自来无请柬不得入内,三位既无请柬,不如下回再来?”   苗千千认真道,“下回什么时候?”   苏简安一滞,“明年此时。”   “你请我明年参会我自是高兴,可明年我还得来回折腾一番,多有麻烦,不如你改在今年请我吧!”苗千千将折扇往腰间一别,摊手道,“请柬。”   舒念抚额。   那边苏简安脸上仿佛开了染料铺子,面上神情由晴转阴又转晴,好容易勉强保持镇定,“公子说笑了。”   苗千千奇道,“我几时与你说笑?”   苏简安渐生恼色,“敢情这位公子今日竟不是赴会,却是寻衅来了?”   苗千千一怔,“寻信?寻什么信?”   没办法,文盲就是这么可悲——舒念正待上前开解,山门下另一苏氏少年已经提步过来。苏简安回头制止,“这里有我,师叔不必费心。”   苗千千大是惊奇,上下看了那“师叔”好半时,“你这看着也就蒜苗大小,竟然是他师叔?”   苏简安忍他许久,闻声勃然大怒,长剑出鞘,挺剑便往苗千千刺去。   苗千千负手让了两步,身法游移,不住躲闪,口中却还不消停,“我不过要个请柬,你们便要打我,都说中原人懂礼貌,原来全是哄我。”   舒念暗道你少嘴欠几句,人家自然与你讲礼貌了。凝目看了一时,便知苏简安出身名门,剑法允正,如今欠着火候,远不是苗千千这种歪门邪道的对手,正待设个法子,引苗千千回来——   却听苗千千“咦”了一声。   舒念皱眉,初时不曾留意,此时方见那苏简安剑峰之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青光——   青萍!   苗千千本是打着玩儿,一见这青光便变了脸色,蓦然冷笑道,“是我哪一位好师弟到了?”右手往腰间一探,掣出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首顶端镌着一只红得滴血的蝎子。   一息之间,战况骤变。   苗千千身法诡谲,三五个忽闪,便避过苏简安一路连环剑,但听哧哧两声空响,空气中已有烧焦的气味——   苏简安长剑“当”地一声落地,左手掩右臂,臂间分明被匕首划过,伤痕却仿佛被火烧灼,又惊又怒,“何方妖孽,行此妖术?”   苗千千道,“你勾结我师弟害我,竟然还敢骂我?”足尖一挑,那长剑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握在掌中,“久闻吴山藏剑楼大名,我慕名前来,却原来不过如此,你不给我请柬罢了,我正也不想进去了,这把剑我拿回家逗狗玩也不错!”   便听一个声音冷冷道,“要走可以,剑留下。”   作者有话说:   今儿就到这儿,明儿更两章……   新文初开需要各位巨巨关爱,多戳收藏,多多留言,比心…… 第4章 作死   ◎这可真真作大死啊!◎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凝立苍松之下,那人一身暗红色衣袍,墨玉束带,身披黑色大氅,面色是极至的白,双唇却嫣红如朱,便如冰雪清溪之畔,一段傲雪寒梅。   分明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   山风拂过那人秀长身姿,吴山之颠,衣襟烈烈,隐有凌风之意。   一直凝立观战的苏氏“师叔”少年一见来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数步,连连顿首。   苏简安回头看自家师叔,又仔细瞧了来人半日,面露迷茫之色,“竟……竟是师叔祖么?”   苗千千哪有闲心理会三个人认亲?自将苏简安的长剑往自己腰间系了,满面欠揍的神气,“你是谁?也要与我打过?”   那人只略略瞟了苗千千一眼,侧首向苏简安道,“你师父是——”   “楼主苏秀。”   唐肃把这一段话在心里过了几遍,骤然灵醒:这苏简安既是楼主苏秀的亲传弟子,他唤此人一声师叔祖,那此人便应是老楼主苏循的师弟中的一位,而老楼主苏循从来便只有一个师弟——   唐肃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一手指向来人,结巴道,“你……你……”   那“师叔”少年大大不快,“敢对我师父无礼?”   苗千千作死道,“你师父是谁?”   那人漠然道,“他师父是我。”瞟了一眼苏简安面上青气蒸腾,便知他已中了毒,又向苗千千道,“解药留下,剑留下,你可以走了。”   苗千千奇道,“他师父是你?你又是谁?”   唐肃愁眉苦脸地扯他右臂,见苗千千毫不理会,只得附耳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话。苗千千眼睛越睁越大,“你……你……你就是小吴侯?”   崔述。   地下若能立时裂条缝出来,舒念只怕就跳进去了——   苗千千一惊既过,又开始大胆作死,“是他先打我,剑被我缴了,便应是我的战利品,为何要留下?也是他先对我使毒,按我们南疆的规矩,这便是要与我对决毒功,毒功对决自来生死自负,我又为何要给他解药?”   舒念无语,要能把苗千千变作个哑巴就好了——   崔述唇角一勾,“便依你规矩。”   苗千千一怔。   舒念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便只余了一片黑色的残影,耳听“呛啷啷”两声大响,待得看清时,便见苗千千呆立当场,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竟然已自肩膀处脱臼了——   他足边一支黑色的匕首,尤在泥地上打着滚儿。   崔述仍旧立在那株老松之下,仿佛从来不曾移动过,掌中却倒提着苏简安那柄长剑,握剑的手是极致的苍白,直如玉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冰雪。   非但一息之间制敌,还在一息之间夺回长剑——   “你——”苗千千平生从未受此折辱,勃然大怒,“我方才不曾留心,咱们再比过!”   唐肃实是看不下去,开口劝道,“苗兄,你打不过他,这又何苦?”   舒念暗暗叹气,这傻白甜孩子说话太耿直了,只怕事得其反——   果然苗千千越发暴跳,“他方才不过欺我不备!再打过!”   那“师叔”少年小声道,“师父,简安他——”   崔述回头,见苏简安足下发软,全凭自家徒弟扶持才能勉强站立,向苗千千道,“解药。”   苗千千梗着脖子道,“除非你与我再打过!”他一头说话,一头忍着疼,自己将脱臼的手臂装了回去,“你不与我比,便看着你这侄孙子去死吧,我南疆苗氏的毒,这天底下无人可解!”   他一气说完也不等崔述回应,手腕一沉,一掌作拳,一掌持匕,合身又上,往崔述两边太阳直击过去——   崔述稍稍侧身,右臂一动,袍袖稍卷。   苗千千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身形一个不稳,便自半空扑跌而下,堪堪在崔述身前滚在泥地之上,那匕首便又脱手而出。苗千千手臂初初脱臼,此时硬梆梆坠在地上,大是吃痛,哀哀叫苦,半日爬不起来。   崔述低蹲下身去,又说了一遍,“解药。”   苗千千滚了满身泥尘,狼狈至极,抬头看崔述凑近,却突然笑了起来。   舒念心念一动,急声叫道,“小心!”   一语未毕,便见苗千千齿尖银光一闪,向崔述扑面而去——他二人此时相距不过咫尺之遥,已是避无可避。   千均一发之际,崔述忽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仰面弯折下去,右足点地,足尖划过遍地枯叶,落叶“簌簌”声响中,身体已平平移出三丈,待得站直,便听“扑扑”几声闷响,身后那棵老松树干上,平空多了三枚银针。   银针在夕阳之下泛着诡异的乌光,一见便知淬了剧毒。   苗千千一击不中,拔足便跑,边跑边叫,“今日不是你对手,等我修炼几日,再来打过!”   舒念还不及松口气,却听那少年问道,“师父,为何不让徒儿追去?”   ……   舒念只觉脊背发凉,后知后觉地察觉身畔危机——   眼前寒光一闪——   “解药拿出来。”那“师叔”少年剑尖指向舒念,寒声道,“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舒念左右环顾,对面三个是不能指望了,只得走投无路转向唐肃,“唐公子救命!”   唐肃硬着头皮上前打了个躬儿,“在下西岭唐肃,敢问公子高名?”   “吴山苏都亭。”少年一手扶着苏简安,一手剑指舒念,“休与我套近乎,解药拿来!”   唐肃干咳一声,回头劝舒念,“苗姑娘不如先与这位把毒解了?”   舒念暗暗翻了个白眼,解毒?今日她要是解了苗千千的看家毒物,明日便要做了苗氏四鬼的眼中钉肉中刺,后患无穷——   想了想也不敢求崔述,便朝着苏都亭使劲儿,“苏公子饶命,小女虽与苗千千——就是刚才跑了那个——虽与他同门,本事却不及他一半,他下的毒,小女实不能解。苗千千这般逃跑,实则并未把小女性命当作一回事,求苏公子可怜……”   苏都亭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荡,剑尖便垂了下来。   舒念大喜过望,正待趁热打铁时,却听崔述的声音冷冰冰道,“雕虫小技,不过耳耳!”   苏都亭瞬间灵醒,恍然明白自己已然着了别人的道儿,气得面泛红霞,厉声喝叱,“妖女使甚么邪术?”   舒念冷不丁一个哆嗦,这才察觉方才哀求之时,不知不觉间竟把苗氏媚术使了三分——   这可真真作大死啊!   崔述漠然看了她一眼,“先带回楼中。”   “是。”苏都亭应了一声,仍旧扶着苏简安,跟着崔述上山。   唐肃与舒念大眼瞪小眼半日,终于还是没敢逃跑——实力悬殊天壤之别,做人还是要识相——   堪堪绕过一段山坡,那苏简安足下一软,幸得苏都亭一把拉住才不曾大头朝下栽在地上——   竟已昏晕过去。   崔述折回来,俯身在苏简安颈侧摸了一时,向舒念道,“拿药来!”   舒念大是委屈,“我刚说了没有解——”   崔述皱眉,“拿药来。”   舒念不知怎的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往怀中摸出一只玉瓶,递将过去,嗫嚅道,“不能解毒……只能暂时保命……”   崔述一把接过,打开瓶盖倒出一丸,塞在苏简安口中,伸指在他颈侧一按,便听“喀”的一声,那药丸已落入腹中。   苏都亭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家师父,“师父怎知此女身上有药?”   崔述将瓶子还给舒念。   眼前白如初雪的手掌间一只雪白的玉瓶,两相映衬,竟不知哪一个更要白上三分——舒念不敢多看,草草接了,便如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匆匆塞入怀中。   却听崔述道,“苗氏一门人人精擅毒术,若无保命药物,此二人怎敢结伴同行?”   舒念再不想他对苗氏一门了解若斯,一时大感惊奇。   苏都亭见苏简安面上青气稍退,大感振奋,“师父,我来背简安。”   一路上山。   苏都亭边走边道,“徒儿年前听闻师父在昆仑现身,原想立时便去拜见,楼主言道师父不日便来诸山舍会,叫徒儿安心候着。徒儿也恐路上与师父错过,便不敢动弹,此番特意领了内山门的差事,便是盼着能早些见着师父——天可怜见果然叫徒儿见着师父。”又问,“师父怎的一人至此?”   舒念竖着耳朵听了半日,闻声暗叹:你师父显然是一个人偷偷过来,若非你二人无用被苗千千夺剑羞辱,苏简安又中毒,只怕他今日便不会现身,你个傻孩子问什么问?   理所当然没等来他家师父半个字。   苏都亭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父——”   崔述侧首,“阿秀待你可好?”   苏都亭嗫嚅一时,“好是好……可徒儿还是想跟着师父。”停了一停又道,“如今不论师父去哪儿,求师父一定带着徒儿。”   崔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路沉默。   沿路皆是青石板铺路,落叶青苔,林木森森,极富野趣。堪堪走了一顿饭工夫,前山不远处旌旗招展,高台之上人影幢幢——正是藏剑楼闻名天下的风雨台。   苏都亭向上一指,“师父请看,楼主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一章,六点见……   感谢各位巨巨关爱新文,比心: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9-29 23:58:02   晴天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9-30 13:13:39   想念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10-01 23:17:53   颜小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0 17:26:36   玺欢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09:07:01   玺欢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09:07:52   李狗蛋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10:07:00   李狗蛋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10:10:15   Secret Garden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10:39:41   想念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13:00:50   奥利奥冰冰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1 15:32:08   kiki78679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9-01-11 18:47:54 第5章 陷身   ◎一滴悬垂不落的泪珠。◎   便见一青年自风雨台中央疾步迎上前来,来人身穿群青色织锦长衫,腰间滚金锦带,悬一柄通体玉白的长剑,更兼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眼含笑意,望之可亲。   正是藏剑楼主苏秀。   苏秀走到崔述身前,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伏身道,“师叔安好?”   崔述一手挽着大氅,侧身避过,“楼主行此大礼,如何敢当?”又整了整衣襟,躬身下拜,“多年不见,应是梧栖拜见楼主才是——”   直把苏秀唬了个哆嗦,连忙爬起来阻止,仔细看了他好一时,语带哽咽,“师叔清减许多。当年——”   “楼主。”崔述一语打断,“简安为苗氏所伤。”   苏秀这才察觉他身后还有其他人,自家徒儿苏简安被安置在一副担架之上,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显然身中剧毒。皱眉道,“怎么回事?”   苏都亭小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道,“多亏师父赶到,我和简安才……无性命之虞——”   “简安这沉不住的脾气,早晚有今日!”苏秀斥了一声,“带他去醒剑阁给医师看看……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苏都亭一手指向唐肃,“这一个自称西岭唐门中人,不知真假。这一个——”一手指向舒念,“便是她带凶徒上山!楼主,不能放她走了,解药还要着落在她身上!”   苏秀摆手,“带去地牢,先关着!”上前携了崔述的手,小声道,“师叔此番回来,万不可再走了,楼中上下都想念得紧。”   一路絮絮说着话走远了。   舒念竟无语凝噎,分明是苗千千拖累她,怎么就变成她带苗千千上山行凶?   如今身在人家地盘,只得束手就擒。和唐肃二人被蒙了眼睛七弯八绕地走,身侧渐渐寒气逼人——约摸到了一个地底的所在。   好容易摘了蒙眼布,身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火光跳了几跳,壁上燃起一支牛油烛,唐肃却不知所踪。舒念揉着肩膀,“唐肃呢?”   苏都亭哼了一声,“男女有别,难道你还想关在一处?不知羞!”回身便走,又回头,“你若想清楚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你出去,否则便在这儿关到地老天荒罢!”   舒念大是头痛,她若能把解药拿出来,难道还会等到现在?这小少年看着挺机灵,怎么是个死脑筋呢?   一时却也别无他法。   这地牢很是稀奇,仿佛前后便只一她这一间屋子——左右呼唤了一圈,并无半个活物回应。   是个单间,若果然如此——却好办了。   地牢里也没个白天黑夜,有一中年汉子一日三餐送饭送水,数着饭点儿算的话,应是过了四日。   这一日睡醒,铁门“哐”一声响,便见那汉子提了个食篮,嘴里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过来。到得门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盘两个馒头,并一碟咸菜,一碗萝卜汤。   舒念蹲在门边看他动作,手里把一个精巧的绣球提在手中摇啊摇的。看了一眼菜色,忍不住抱怨道,“日日咸菜萝卜,再吃我这脸也要吃成萝卜色了。”   那汉子平日里都是放下就走,这一日却鬼使神差应了一句,“不过几日就是冬节,楼里宰羊包饺子,到时候与姑娘拾掇些。”   舒念眨了眨眼,“冬节还早着呢,这一二日的饭菜都吃不下,头晕眼花,难受得紧,再饿上一日,只怕便不得活命啦!”   汉子迷惘一时,怔怔道,“那……我这便与姑娘换换菜色,姑娘且忍耐,稍候便回。”   舒念极轻地抿了抿唇,“不知大哥高姓大名?”   “田……田朴。”   不姓苏,应是藏剑楼外门弟子,还没有拜师的资格,若果然犯下什么事,也不至于被门规收拾。舒念稍稍安心,越发放低了嗓音,“我想吃些大哥家里的饭菜,不知可否?”   “当……当然可以。”田朴木然应道,“我……这便家去,取些好菜……”   舒念把绣球握在掌中,一上一下抛着,“大哥家如此之远,来回走着岂不辛苦?不如——”   田朴目光发直。   “不如我与大哥同去?”   田朴点头。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口里却不放松,“晚间想吃些南瓜甜糕,大哥家里可做得?”   田朴正低头拿钥匙开门,闻声应道,“我与姑娘做些南瓜甜糕便是。”   耳听“喀喀”两声铁块撞击的碎响,铁门已是应声而开。舒念提了绣球,缓步出门。   田朴低了头在前引路。   舒念来时被蒙了眼,此时方才看清,此地果然便是一间地底牢房,只是制式与寻常地牢不同,一条通道便只通往一间,想来应是图个隐秘,却不想大大地方便她行事。   舒念跟着田朴,逶迤上了一条长梯,慢慢爬了出去,抬头便见月明星稀,正是入夜之时。   田朴仍旧在前引路,舒念四下打量无人,便轻手轻脚上前,合掌往他颈间劈下。田朴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舒念使了吃奶的劲儿将他拖到一堆干燥的枯叶之上安置,作揖道,“今日实实对不住,来日有缘再谢救命之恩。”   语毕拔脚就走,此夜月华如练,地面一个清晰的影子。跑出半盏茶工夫,忽听半空中极轻地一声冷笑。   舒念心下一冷,脚下却不停,仍旧疾疾赶路。   那声音如影随形,几乎附着在她耳边一般,极其欢快地又笑了一声。   舒念心知不能善了,止步道,“大半夜笑得怪瘆人的,既来了便出来吧。”等了一时未见那人现身,又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一语方毕,便见一个穿着紫色斗篷的身影从树影之中缓步出来。   “三师兄几时到了吴山?”舒念一手伸入袖中,盈盈笑道,“小妹被这苏氏一门所擒,受困地牢许久,三师兄竟忍心见死不救?”   来人正是南疆苗氏门中,行三的苗千秋。   苗千秋抬手除下斗篷,月光下一张脸白惨惨的,仿佛地底爬出来的饿鬼,“师妹这么大能耐,如何需要我救?这不是轻轻松松便出来了么?”   舒念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出,自盘腿往满地枯叶当间坐了,招手道,“小妹许久不见三师兄,且过来坐坐?”   苗千秋微笑不语。   舒念越发笑得甜蜜,“三师兄这点薄面也不给?”   苗千秋微笑道,“为兄早知师妹能耐,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好。”   舒念从怀中摸出一支蜡烛,往泥地里插了,右手正待去摸火折子,却听一声冷冷的“别动”,抬起头时,便见苗千秋一手执着一柄小弩,箭尖端正指着自己咽喉。   舒念道,“三师兄这是作甚?你我师兄妹久未相见,点个烛儿,好叫小妹妹瞧瞧三师兄气色如何呀!”右手将火折子一摇,刚要凑到烛边,便觉指尖一沉,耳听“扑”的一声闷响,那火折子已然滚在地上,倏忽熄了。   泥地上明晃晃一支小箭。   舒念已经避在一丈开外,“三师兄连个出招的机会也不给小妹,是不是太过谨慎——”   一语未毕,那边苗千秋已经腾空而起,五指成拳,直向舒念当头击下。   舒今百忙之中移步缩肩,堪堪避过,口中却不客气,“三师兄如今只靠蛮力取胜了么?得亏是遇上小妹,这若是遇上大师兄,约摸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了吧!”   她这边叽叽喳喳,那边苗千秋始终一言不发,半空中掌力却无半点松懈,一掌紧似一掌,急急相逼。   不过片刻工夫,舒念便已无还击之力,只能仓皇躲避。   苗千秋瞅准一个空档,一掌劈向舒念肩际,将舒念直直劈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舒念一手掩着肩部伤处,痛得喘了口气,讥讽道,“三师兄风采远胜当年。”   苗千秋白惨惨的面皮上浮出一个笑来,“师妹,休怪师兄,要怪就怪你为何要入苗氏一门吧。”   舒念笑道,“三师兄说得好有道理。”   苗千秋右手一晃,便多了一柄乌沉沉的匕首,匕首顶端镌着一只血红的蜘蛛,一步一步慢慢欺近。   舒念抬手理了理鬓边散发,唤了一声,“三师兄。”   苗千秋冷笑一声,“休想用对付那送饭伙夫的手段来对付我!”   舒念稍感尴尬,正色道,“小妹怎么敢呢?”复又笑道,“小妹只是好奇,以三师兄的本事,对付小妹不过举手之易,潜入这藏剑楼想来不是为了我吧?”   “还算有自知之明!”苗千秋哼了一声,“只是你既是送上门来,我打发了你,也不过是顺手,却无需与我客……客……客气……”足下忽然一个踉跄。   舒念等了这半日,见他双腿虚浮,心下稍定,双唇一抿便露出一个甜蜜蜜的微笑来,“三师兄想是困倦得紧,不如歇上一时?”   苗千秋慢慢瞪大眼睛,“你……是你?”   舒念指了指不远处不知何时燃起的蜡烛,笑语盈盈,“承让。”   苗千秋牙关紧咬,拼了一口气又待向舒念冲将过去,却强撑不过两步便一头栽倒,唇边渗出血来,嘶声道,“苗千语,你……你何时点的蜡烛——”双眼一翻,便死了过去。   舒念慢慢爬起来,伸足在苗千秋身上使力踹了一脚,冷笑道,“姑奶奶费这么大劲儿拾掇你,给足了你颜面,也算你死得其所!”   她肩上那一掌挨得不轻,此时手足酸软,只能拖着步子慢慢挪过去,将月光下那支燃着诡异蓝光的蜡烛吹熄,刚要将那烛塞回袖中,忽觉腕间一紧。   舒念一惊回头——   眼前一张极其苍白的脸,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近在咫尺,右边眼尾一粒细细的小痣,仿佛一滴悬垂不落的泪珠。   崔述?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下午六点约《中毒》。 第6章 中毒   ◎顾头不顾腚……◎   舒念呆若木鸡,“崔述?”   崔述眼中仿佛凝着一层千年寒冰,“你是什么人?”   便听“扑”的一声,舒念低头,原来她被崔述握得腕间生疼,兼之一时忘情不察,掌中的蜡烛已经滚在枯叶之上。   舒念匆忙去拾,慌张道,“小吴侯见谅,我——”   半道里一只手抢在当先拾了那支蜡烛,大氅墨色的风毛拂在骨胳分明的腕间,欺霜赛雪。   舒念停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拂了一下鬓角。   崔述把那支烛在掌间颠来倒去看了不知多久,“这个东西是你做的?”   “不是。”舒念断然否认,“师父教导。”   崔述抬头,那目光如有实质,舒念一经碰触,便低头躲避,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只手腕仍旧握在他手掌之中,忙往回夺,却一夺不中,腕间那只手如生铁箍子一般,“小……小吴侯?”   手劲稍松,却仍旧扣在腕间。   这是怕她跑了的意思?   舒念心下一片绝望,刚从地牢跑出来便被逮个现行,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你师父?”   “我出身南疆苗氏,我师父苗北望。”   崔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着她,“你出身南疆苗氏,你师父苗北望。”莫名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奇特,倒仿佛尤其失望一般。   舒念被他擒得久了,倒镇定了些,想想自己果然还未曾自我介绍,便道,“回小吴侯话,我名苗千语,在师门排行第五,那天……那个,是我大师兄,苗千千。”   崔述皱眉,“那个?”   舒念暗道您这么大人物纡尊降贵大半夜还跟着我,难道不是为了解药?如今还装什么装?“就……那天打伤苏小公子那个——”那个二百五。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深恐他一个不高兴,自己小命难保,急急解释,“不是我不给苏小公子解药,我是当真没有,苗氏一门都是各自修行,苗千千做的东西,慢说是我,便是我师父亲至,一时三刻也未必能解——”   “各自修行?”崔述左手一抬,掌间明晃晃一支烛。   这可真是顾了头顾不了腚——舒念连连摆手,“这个真的不是,这个是我师父做的。我实在也不知这蜡烛为何会无火自燃——”   崔述唇角一动,勾出一个艳丽的弧度,“哦,原来这支蜡烛会无火自燃。”   舒念一滞,直恨不得把刚才说过的话都吞回去——想来崔述若早早到了现场,必然早已跟苗千秋一般模样中毒倒地,如今他既是好好站在这里,自然未曾见到自己毒杀苗千秋——如今一句话反倒坐实了自己越狱杀人这一堆破事儿。   怕不是失了心疯?   且那苗千秋还未曾死透,自己便在此间与崔述磋磨,只怕也是嫌命长了——   舒念想到此间,越过崔述肩头去看苗千秋。只瞟了一眼,心下骤然冰凉,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快过头脑,合身扑将过去,便将崔述扑倒在地,几乎同时,右胸处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温热的血液喷涌出来。   一滴一滴,落在崔述苍白的面上,仿佛白雪原上绽出一点红梅。   舒念看着碍眼,不假思索便展了袖子替他擦拭血迹,一边抬头恨道,“苗千秋,你可是嫌死得太慢?”   苗千秋趴在地上,面上已泛出铁灰的色泽,又是笑又是喘,“我活不成……你便能活?苗千语,咱二人黄泉路上作个伴儿,彼此倒也不算寂寞。”   舒念胸前锐痛已过,有奇异的暖意自伤处弥漫开来,非但不痛,反倒暖洋洋地极是舒服。她心知此毒非同小可,急欲脱身解毒,右手腕却仍被崔述箍在掌中,匆忙道,“小吴侯……麻烦放我——”   身体骤然一轻,舒念脑中晕眩,匆忙闭目,再睁眼时,眼前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和半边线条优美的下颔,头顶一轮明光璀璨的圆月——   自己这是……被崔述抱在怀中?   舒念只觉脑中晕眩越发难耐,便觉自己多半因为中毒生了幻象,挣扎道,“……小吴侯?”   “你中毒了,别说话。”   一只冷冰冰的手掩在她双目之间,眼前一黑,目不视物。   便听苗千秋长声惨叫,却也只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甚么东西牢牢卡住脖子一般,紧跟着便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磋磨和落叶摩擦之声。   时间被拉得极慢,实不知过了多久,耳听极轻的一个气音,四下复归寂静。   仿佛一只秋虫在冬日的早晨最后振了一下翅膀。   舒念想移开遮目的那只手,脑中晕眩却愈演愈烈,一时竟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她深知再陪崔述这般耽搁下去,小命着实难保,便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叮嘱道,“荷包里有信火,求你……找苗……苗千千……帮我……”   天大地大,能救她性命的,也只有苗千千那个二百五了。   大概崔述看在方才舍命挡箭的份儿上,能帮她找苗千千过来……吧……   便放心地晕了过去。   舒念又回了甜井村。   村里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手里握着一支棉花糖,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阿念姐姐,咱们村儿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舒念蹲在水涧儿边上,手里握着一只丝瓜瓤,洗刷一地满当当的药罐儿。   小阿部八卦半日不听回响,一只手摇着她胳膊道,“我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   舒念扑哧一笑,“休得胡说,池州城的头牌到咱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做甚?”   “真的!”阿部双眼亮晶晶的,“就住在村东头里,我听阿娘说,咱们村里但凡年轻些儿的,魂儿都被勾得走了,如今阿娘都不叫我往东头去。”   舒念无语,“你一个刚断奶的娃娃,你阿娘不叫你乱走,是怕你被拐子抱了去,与甚么头牌有甚么干系?”   阿部执着道,“阿娘还叫我跟你也说说呢,无事莫去村东头乱走,便是去了,也要把持住些,莫被那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去!”   舒念渐感话风不对,疑惑道,“你说谁是头牌?叫什么名儿?男的女的?”   阿部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舒念又是惊奇又是害怕,两手扳着他肩膀,厉声道,“阿部你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头牌?”   眼前的阿部身形渐渐变淡,便如一股子青烟被风倏忽吹散,只一个名字的余音滞在半空之中——   “倾……倾……”   倾公子!   舒念一挣便醒了。   眼前一架填漆乌木架子床,悬一笼天青色的碧罗纱帐,身上裹着一领石青色锦被。   她这是躺在床上?   谁的床?   舒念一个激灵,手臂一撑便要坐起来,谁料只挣了一下便跌将回去——只觉头大如斗,四肢酸软如绵。   落到这般田地,大约已不知躺了几日了。   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木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有人进来,扑鼻一股子药香——   来人走到床边,苏都亭。   舒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苏都亭捧着个热腾腾的药碗走得小心翼翼,见舒念睁着一双眼睛,“咦”了一声,“你醒了?”   舒念暗道一声废话,开口便也还了一句废话,“我怎么在这里?”   苏都亭将托盘置在案上,一手托了药碗慢慢搅凉,“你不记得了?你被人下毒晕倒,若非我师父正好去审你,只怕死在牢中也无人知晓,也是你命大。”   分明是自己从牢中脱逃,与苗千秋相斗中毒,崔述为什么要说谎?   苏都亭用瓷匙舀了药,喂到舒念唇边。   舒念皱眉,屏一口气强撑着支起身子,“给我。”接过药碗一气喝干,只觉一个脑袋越来越大,耳畔嗡嗡作响,忙躺了回去。   苏都亭收拾了药碗,往床边脚踏上坐了,“可记得是谁下毒害你?”   舒念面皮一僵,“不记得……”   “罢了,”苏都亭点头,“且安心养伤,如今简安无碍,既是我师父将你带出来,楼里应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舒念眼珠儿一转,“苗千千在哪?”她和苏简安安然解毒,多半便是苗千千的手笔,这半日没见他现身,别是被藏剑楼一门过河拆桥关起来了?   苏都亭冷笑,“苗千千?他有几个胆子敢上吴山?”   舒念一滞,“不是……竟不是苗千千替我解毒?”   苏都亭还不及说话,外间一个声音道,“叫你失望了,不是苗千千。”   便见一个红衣黑袍的人影自外间缓步进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苏都亭忙站了起来,整肃衣衫,打了个躬儿,“师父。”   舒念一滞,“小吴侯……您……这啥时候来的?”这走路咋也不带个声儿的?   崔述往床边立了,居高临下看着她。   舒念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忙躲避,自盯着床帐上的银钩子出神。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舒念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快速认怂,“就……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你说。”   眼前这人在床边翘足安坐,眉目舒展,仿佛心情不错的模样。   舒念四下张望,才发现苏都亭已不知躲去了哪里,硕大一间屋子,只她和崔述二人面面相觑。   大大不妙。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小吴侯几时能放我下山?”   崔述侧首,眉目间满是疑惑,“放你……下山?”   舒念大大点头。   “我听闻,你自己上吴山赴会,因为没有请柬才对简安大打出手……”崔述道,“何来放你下山之说?”   作者有话说:   明儿六点约《入门》……   感谢巨巨爱护新文,比心……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2 13:41:33 第7章 入门   ◎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被他噎得一滞,梗着脖子道,“我……我如今又不赴会了,这……这便要下山家去!”   “请便。”   舒念大喜之下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崔述点头,“嗯。”   舒念老脸微红,想来苗千秋在吴山约摸也不是甚么要紧人物,死便死了,如今苏简安无事,藏剑楼留着她还要供她吃米,只怕早已想要打发她这累赘下山了,自己这会儿还自作多情——   赶忙爬起来要走。   稍一动弹便觉头重脚轻,大头朝下急要栽倒,好险一掌扶住床栏才堪堪稳住,喘了半日喘匀气儿,抬头便见崔述仍旧悠然而坐,看好戏似地盯着自己。   舒念十分尴尬,“小吴侯见谅,我……这只怕还走不得……”   “你可以留下。”崔述十分好说话。   舒念大喜,还不及道谢,却见崔述立起身来,缓步移到窗边,凭栏眺望。此时夕阳西沉,余晖在他身侧勾出一道温和的金边,耳听崔述续道,“只是——既是你自己要留下,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我只不过想再叨扰一二日,待养好伤——”   崔述一语打断,“那便请吧。”   舒念只觉被他一句话堵得一股子浊气积在胸口,直恨不能提一口气爬也爬下山去,一盆火炭般地想了一时,又迅速冷作一盆冰雪:吴山如今办着诸山舍会,江湖上八山二岛十大派都有人来,凭她现在这点儿三脚猫工夫,便是未中毒,也要藏着掖着些莫引人注意,更何况如今毒伤未愈,寸步难行?且那苗千秋虽死,万一再跑出来个苗千指亦或苗千变?   不若等毒伤恢复,再寻个法子跑路——   崔述转过身,虽着背光,瞧不清面容,那倚窗而立的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能日日与这般姿容的小吴侯搭伴,这一段时日也不算亏负。舒念一念既定,“却不知小吴侯留……留我做甚?”   “你说呢?”   舒念毫不客气地信口开河,“小吴侯要收我为徒?”   “我不缺徒弟。”   舒念大感丢脸,便越发无所顾忌,嘻笑道,“小吴侯为我美貌所惑,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她本是戏谑,左右一想却渐觉有理,只是自己重生一回,算时间也不过区区六年过去,难道崔述竟已从高岭之花变作色中饿鬼?   实是令人扼腕啊令人扼腕——   窗外残阳渐落,崔述面容渐渐清晰,却是目光柔和,神色淡静。舒念见他并无愠色,又乍着胆子道,“姑娘我绝对不与人为妾,你且莫指望了。”   崔述眼波一闪,“与人为妻便可?”   舒念一滞,舌头也不怎么利落,“那……那也要看是谁?小吴侯你……你这样的……”   “如何?”崔述眉峰稍敛,竟有几分凛冽之色。   舒念一个哆嗦,再不敢再胡说八道,伸手将锦被一扯,兜头遮了,“我困了,睡会儿,小吴侯请吧。”   姑娘我早晚要溜,管你留我做甚?   “我缺个使女。”   “什么?”舒念一把掀了被子,探头道,“使女?”小吴侯费这么大劲儿留她,还以为要怎么为难自己,竟只是缺个使唤丫头?   早说啊!   崔述走到桌边,手指一弹,那灯芯儿挣扎着跳了几下,便燃出一簇暖融融的小火苗儿。   舒念咋舌,“燃灯指?”   崔述随手将油灯扶正,“日后便由你伺候我起居。”   舒念一句话涌到喉咙口,想想又咽了。   “怎么?”   “我是觉得——”既然你问了,只好不吐不快,“您挑随从这么随便合适么?难道不怕我下毒?”   “你会么?”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就是会下毒,此时也断然不会说出来,你是智障么问这种问题?   “把这个吃了。”   崔述手腕一番,舒念眼前便是一只雪白的手,掌间一枚暗红的药丸。   舒念警惕道,“这是甚么?”久闻江湖上有邪门歪道常有用药制人,难道是那种东西?   崔述沉默片刻,“解药,你的毒还未清。”   舒念一滞,掂着手指把药丸拈在指间,想来崔述要害自己,早早动手这世上早已没她这个人——心一横把药丸塞入口中,嚼巴两下,皱眉道,“这是甚么,一股子怪味儿……”   “良药苦口。”   舒念吃了药便有些瞌睡,然而崔述坐在桌边低头饮茶,全无离开的意思。她独自憋了半日,“天色不早,小吴侯不若早些安置?”   崔述侧目。   舒念福至心灵,敢情这是等着使唤丫头起来干活呢?忙作无力状,扶额道,“我这毒伤未愈,今日只怕无法伺候小吴侯啦,且等几日再上工。”   “不急。”崔述拂衣起身。   舒念目送这尊大神离开,立时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地趴在枕上琢磨:如何从这吴山脱身,如何躲过苗氏三鬼,又如何择地隐居……刚刚琢磨到去哪个村镇买房置地之时,外间大门无风自开,冬日冰凉的风倏倏透了进来。   舒念目瞪口呆,“小吴侯?”   怎么又是你?   崔述身后探出一颗黑发的头,“不是说你睡了?”   苏都亭。   “睡醒了还不行?”舒念来回打量眼前二人一回,实在忍不住,“你们怎么又来了?”   苏都亭大大不快,“什么叫‘又来了’?这是我师父的屋子!”   舒念一滞,难怪这屋子里收拾得跟个雪洞一样,不像个人住的地方……然而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那多不好意思,不若我挪个地方?”   崔述反手将斗篷除下,“躺着吧。”   苏都亭忙把手中的东西扔下,抢上前接了,挂在架上。   一个红漆食盒。   难怪饿得紧,原来到了饭点儿了。舒念眼巴巴看着崔述打开盒子,东西还不曾拿出来,便听苏都亭咋呼一声,“师父放着徒儿来便是。”   匆忙上前接了,一样一样拿出来,却是四五碟小菜,一钵热粥,半点油荤不见。   饶是如此,那扑鼻的香味儿还是叫舒念咽了下口水。   苏都亭盛了粥,恭敬捧到崔述身前,“师父用饭。”目光热切地看崔述夹了一箸土豆丝儿,才转向舒念,换了一张丧气脸,“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舒念眼珠子一转,“劳您大驾。”   苏都亭再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厚脸皮,可怜他话已经说出口,只得忍着气与舒念盛粥布菜。   舒念心安理得地在他手中吃饭,各样菜尝一口,渐感惊讶,土豆鸡蛋这种材料都能做出这种味儿来,也不比御厨差什么。“这是哪位大厨的手艺——”   “快吃吧你!”苏都亭加紧往她口中塞了一箸。   舒念一语未毕便被打断,只能用眼刀不住飞他,眼角余光瞟到崔述时,却见他一手扶案,一手支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这么快就吃完了?   舒念瞬间消停,老实吃喝。   一碗粥还未食毕,便听院外有皮靴匝地之声齐整整逼近,苏都亭皱眉,将粥碗撂在案上,起身出去。   舒念爬起来抻着脖子张望:此间既是崔述的住处,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还未曾看得清白,一只手在她肩上拂了一下,舒念瞬时泄力,重重地落回枕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崔述拾起案上粥碗,接了苏都亭的班。   崔述举着匙,不见她张口,“怎么?”   舒念指了指门口,“您不去看看——”   “有甚好看?”   舒念无语:便是无甚好看,外间叮叮当当这么大动静,此时也不是坐着喂粥的时候吧——   心不在焉地在他手中吃粥。   一时苏都亭进来,“师父,宁堡主来拜。”   宁堡主?辽东宁家堡宁斯同?   崔述听若未闻,慢条斯理地舀粥布菜。   倒把舒念搅得如坐针毡,兼了苏都亭不住拿眼睛瞪她,只得干咳一声,“小吴侯……我……饱了。”   崔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粥碗搁下。   苏都亭不安地又回了一遍,“师父,宁堡主来拜。”   “请他明日再来。”   “……宁堡主已在外间。”   便听一人在院内朗声道,“宁某初到吴山,听闻小吴侯在此,立来拜见,小吴侯赏个薄面?”   崔述起身,吩咐舒念,“把粥吃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舒念还不及答话,崔述已带着苏都亭迎了出去,门帘一卷,已将外间挠攘隔绝在外。   宁斯同深夜来寻——   舒念撑着床沿爬起来,万幸此时也不知是吃的药生了效,还是吃饱肚子有了气力,身上松快许多,走动无碍。   刚出厢房,便听隔壁花厅内有人说话。舒念蹑手蹑脚凑到门边,隔着门缝儿望出去,便见花厅外间大门洞开,十数名配剑青年作雁翅状在门外护持。   辽东宁家堡以军规治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宁斯同声如洪钟,“巡剑阁主人多年不见,今日骤然听闻回归,宁某再三恳求苏楼主,才允我前来拜望一回,未知小吴侯一向安好?”   厅内二人对坐,崔述正对内室门口,闻声不答,却忽而抬头往舒念立身之处看了一眼。舒念便知自己行踪已露,忐忑片时复又坦然——毕竟以她的能耐,慢说如今这身体,便是前世的九鹤鹤使舒小五,也瞒不过崔述。   倒不如坦然些。   宁斯同正值盛年,身穿织锦长袍,背对舒念而坐,一时叹息道,“这些年小吴侯为往事所累,避世不出,着实令人惋惜。”   作者有话说:   六点再更一章   感谢各位巨巨爱护,比心:   想念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3 23:11:20 第8章 翻墙   ◎夜深翻墙日,人静跑路时◎   舒念心下一抖。   宁斯同一语既出,不闻崔述反响,又道,“六年前旧事,宁某深知其中烦扰,世上庸人言语,请小吴侯不必放在心上,自来大英雄——”   “宁堡主。”崔述一言打断,“深夜来此,想必非为叙旧,若有差遣,不若直言。”   宁斯同本打算话些家常,渐渐入港,此时话说了半筐,面前仍旧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肚子如意算盘化作春水流,匆忙笑道,“岂敢有甚差遣?小吴侯说笑了。”   崔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宁斯同干笑几声,低头思索一时,“宁某月前遣人往姑余拜见,却听甘门主言道小吴侯在姑余不过客居,早已离开——”   舒念心中一动,辽东与姑余相隔千里万里,月前到达,那便是崔述重现江湖的消息刚一出来,宁斯同便派人前去——什么事急成这模样?   崔述点头,“甘门主所言不虚。”   宁斯同紧张地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宁某此来,确有一事相请小吴侯——”他说着挥手,命门外随侍的甲士退开,又回头看侍立在侧的苏都亭。   崔述便也朝苏都亭点头。   苏都亭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舒念纠结一时是否避让,然而她深知这位宁堡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想来崔述知道她藏在此间,他既然不曾说什么,多半听听也无妨——   外间宁斯同又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宁某来前,平辽王有一言托宁某转告。”说着便向前倾身,压低嗓音道,“平辽王久慕小吴侯风采,欲请小吴侯往辽东一叙。”   “未知谢王爷何事相寻?”   平辽王名唤谢允,乃是当今皇帝嫡亲的叔父,因北方蛮族为祸,长年镇守辽东。六年前崔述入郊狱,谢允上书皇帝,言道崔述所做所为大失皇家体面,应予流放。   二人势同水火,江湖朝廷,无人不知。   如今崔述刚出江湖,谢允却托宁斯同传话相请,真是奇哉怪也——   宁斯同道,“外人不知,六年前小吴侯被陛下训斥,入了郊狱,平辽王十分不平,几次三番向陛下进言,因此上引陛下极其不喜,几番申斥。”   崔述垂目不语。   “平辽王几番进言未果,便借入京述职的机会向陛下上书,将小吴侯流放至辽东……此举实是一片苦心。”宁斯同渐渐激愤,拍案道,“谁料人言纷纷,皆言平辽王与小吴侯不相和睦,趁小吴侯落难时落井下石,实是天大的笑话!小吴侯细想,若当日果然流放至辽东,安居平辽王藩地,怎会有后来的祸事?又何需避世多年?”   崔述忽然笑了,“并非避世。”他本就生得秾丽夺目,这般一笑,即便是无甚笑意,依旧明光照人。   直晃得舒念心飞神驰,念了好几句清心诀才定住神。却听宁斯同仍在絮叨,“平辽王再三请小吴侯切勿介怀当年事。”   “谢王爷多虑。”   宁斯同苦口婆心说了半日,却只得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皱眉道,“既是如此,往赴辽东一事——”   “请宁堡主代为答谢王爷好意。”崔述笑道,“梧栖一介江湖闲散人士,既无意入朝,亦无意辽东,谢王爷美意,只能辜负了。”   宁斯同脸色渐变,冷笑道,“既如此,小吴侯在诸山舍会现身,所为何来?”   人家要在何处现身与你个老杂毛何干?舒念气往上冲,奈何本就偷听,无法回敬这厮几句,正在气闷,却听崔述道,“宁堡主何故动怒?谢王爷有宁堡主襄赞,难道还不足够?”   宁斯同面皮一僵,满面怒色顿时作了层纸糊的面具,“我与谢王爷不过杯酒之交……小吴侯何出此言?”   “梧栖不往辽东,岂非正合堡主心意?”   宁斯同腾地站了起来。   “宁堡主遣人往赴姑余,一路大张旗鼓,深恐不为人知,今夜又携大批甲士前来,一入此门大谈六年前郊狱旧事,若为隐秘,此般作态只怕并不妥当?宁堡主心意如何,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何需多言?”   宁斯同面沉如水。   崔述一根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击,“堡主请回,另请安心,今夜之事出堡主之口,入梧栖之耳,旁人无从知晓。”   宁斯同耷拉着眼皮,忽尔哈哈大笑,“不愧武林吴侯,当真有七窍玲珑心,既是如此——”便听“喀嚓”一声,已将那红木书案生生掰下一角来,静夜中,衣袍无风自动,“小吴侯保得自己,可保得外面那一个不与外人胡乱言语?”   舒念眼看着宁斯同一只手青筋鼓动,深知此人只需手臂轻扬,他手中木块便能穿门而过,收了自家小命——顿觉脖颈发凉。   宁斯同一对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崔述,“这等不懂规矩的下人,宁某替小吴侯打发了?”   自己藏在此间偷听,却原来里面两位大佬俱各心知肚明,情何以堪啊情可以堪……舒念暗暗自嘲,慢慢蹲身——   “别动!”宁斯同一声厉喝。   舒念僵在半空。   “宁某深知南疆苗氏惯擅用毒,休要枉动!否则莫怪宁某不与小吴侯脸面。”   舒念难免着忙——早前自己昏晕之时,也不知是被谁换了衣裳,空荡荡身无长物,只一双靴子还是自己的。如今且不说身为女子被人扒了衣裳情何以堪,没个趁手的家伙事儿在手,实如砧板上的鱼,性命堪忧——   耳听崔述的声音,“宁堡主今日初初上山,便知梧栖新收的丫头出身南疆苗氏,消息很是灵便。”   宁斯同毫不尴尬,“好说,小吴侯名动天下,一举一动皆为世人瞩目。”   “既如此——”崔述语调一转,“便当知这丫头已是我巡剑阁中人——”他衣襟稍动,并不见如何作势,已经欺身上前,一只手拂在宁斯同臂间,“宁堡主还是客气些吧。”   那边崔述一动,这边逼人的杀气便瞬时消弭,舒念双足一软,跌坐在地,匆忙将靴掖子中的一物扯出,如救命稻草般握在掌中。正待上前查看外间景况,隔门洞开,一双黑底皂靴闯入视线。   目光顺着靴底一点一点上移,便见崔述负手而立,目光低垂,研判地看着自己。   舒念干干一笑,“……走了?”   “起来吧。”   舒念在鬼门关走了一转,难免手脚发软,扶着门框使了吃奶的气力爬起来,“这是什么人?好大的威风——”   一语未毕,掌间骤然一空,舒念大惊失色,匆忙伸手去夺,“还我!”   崔述将那物在指尖翻了个个儿,却是一枚乌黑的蜡丸,镌一朵朱红的花,“这是……宝相花?”   舒念一把夺回,悻悻道,“小吴侯见多识广。”便拖着步子往厢房去——听个八卦差点葬送小命,也是没谁了。   崔述跟在她身后,“你拿这东西,是打算与宁斯同同归于尽?”   舒念爬回床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冷冰冰的双腿,又把汤婆子抱在怀中暖着,“我活得好好的,值当与那老匹夫同归于尽?”   崔述一足踏在门槛上,“你方才若把手里那东西捏破,此间还能有活人?”   舒念越发惊奇,“怎会?我便是自己不怕死,也不会拿您的性命开玩笑呀……”   “当真?”   舒念点头,无奈道,“南疆苗氏若有这等利器,苗千千至于被您老人家唬得不知躲哪儿去?又不是——”   “不是甚么?”   又不是六年前的九鹤府鹤使舒小五独有,璇玑岛秘制的牵机丸——   一丸既破,寸草不生。   舒念敷衍道,“没什么,世上哪有这等杀器?”左右打量一回,床被自己占了……“小吴侯如何安置?”   “你睡这里。”崔述移步过来,抬手一格,下了挽帐银钩,“我去旁边碧纱橱——”   舒念不吐不快,“咱们这巡剑阁……屋子不够使?”名动天下的小吴侯,挤在一进碧纱橱里睡觉……藏剑楼如今都穷成这样了?   崔述手腕一沉,纱帐便垂了下来,“早点睡。”   便见里间灯影移动,往碧纱橱去了。舒念隔在帐中,目不视物,只听细碎的衣袂窸窣,复又重归寂静。   舒念白日里睡过头,在床上翻了半日烧饼也不曾入睡,倒是旁边碧纱橱里悄无声息,想来崔述早已睡得深沉。她睁着眼睛想了半日,忽而福至心灵:夜深翻墙日,人静跑路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生生捱到月上中天又渐西沉,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黑暗中稀里糊涂扯了件棉袍裹在身上,自家包袱掩在怀中,蹑手蹑脚往外走。   轻手轻脚卸了门闩,木门一开,便有清泠泠的月光涌入室内,舒念屏息凝气地等了一时,碧纱橱内仍旧无甚声息,心下大喜,便打门缝里挤了出去。   一路出去,方知这巡剑阁十分阔大,竟是齐整整的三进院落,又岂止一二十间屋子——   房屋也不甚紧张。   一路空无一人,舒念渐渐有些懈怠,堪堪走到巡剑阁门口,平地里一声厉喝,“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此夜》…… 第9章 此夜   ◎回来了?◎   舒念骤然被斥,直唬了一个激灵,二名佩剑少年阻在自己面前,俱各青衫蓝带,玉冠束发,打扮得十分精神。   既然已经是避无可避,越是偷鸡摸狗的事体,便越发要理直气壮些——   舒念挺直腰板,“是我。”   少年们只见阴影中站着个人,瞧不清来人形容,听口气倒是满大,不由自主便谨慎起来,“姑娘深夜至此,未知何事?”   舒念清清嗓子,“睡不着,出来走走。”   月影稍移,少年们便见月洞门下立着一名妙龄少女,穿着件大了三四个号的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裳,衣襟草草掖在腰带里,衣袖还挽了四五个褶儿,手里抱着一只皱巴巴的包袱。   少年们交换了个眼色,双双按住剑柄。   舒念见势不妙,仗着轻功还行,拔足硬闯。然而她好容易才攒够气力跑路,又哪里闯得出两个少年的围堵?三人同时出掌,一触即分,舒念肩上生疼,已被剑鞘生生一格,倒退三步,怒道,“做什么动手打人?”   少年“呛”的一声拔剑出鞘,“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别是入巡剑阁偷东西的吧,包袱打开!”   “哪家小偷偷了东西还从大门儿往外走?”舒念越说越觉有理,虽是不曾想到巡剑阁竟然有人把守才出此昏招,如今却算歪打正着,“姑娘我出来走走,你们也要盘问,这便是你们藏剑楼的待客之道?”   少年稍稍迟疑。   另一人却笑了起来,“好一张利口!巡剑阁是我师叔祖住处,并非客舍,你是哪门子的客人?”   舒念无言以对,此时肩际剧痛,忙抬手按住,恨道,“下的好重手!”   那人一声冷笑,“去得地牢,还有更重手等着你——”五指成爪,涌身便往她肩际按去。   舒念侧首缩肩,拔足要躲,却见那人被旁边的少手一掌隔断,又凑到那人耳畔说了几句话。   那人循着少年目光望向舒念腕间,面上神色一言难尽,手掌便垂了下来,“楼主座下苏简平,失礼了。”   舒念不由自主低头查看,却见自己腕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珠,由红绳编就的千千结系在腕上,夜色中水色盈盈,直如一汪清水——   然而此时机不可失,哪有工夫细究?便仍旧提着包袱往外闯,“知道失礼就好。”   苏简平足下稍动,仍旧阻在当前,笑道,“明日便是舍会初日,八山二岛贵客皆至楼中。遵楼主令,吴山夜间禁人游弋,今夜只得委屈姑娘。”   难怪崔述门口竟然还有人把守——这二人原来竟是查宵禁的?   舒念暗道一声晦气   今夜脱身已是不可能,这会儿灰溜溜回去,万一被崔述逮个正着——   又当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间,苏简平又道,“可需叫厨房送些宵夜,热热的吃下,姑娘好睡?”   一句话叫舒念茅塞顿开。扭头便走,“不必了,我去小厨房自煮一些。”一路过来亮着灯的地界,多半便是巡剑阁小厨房。   “姑娘留步!”   舒念回头。   苏简平三两步上前,自袖中摸出一只白玉盒子,双手捧了,躬身呈上,“简平鲁莽,方才失手,姑娘取这个回去涂一些,消肿止痛有奇效。”   盛情难却。   舒念将盒子塞入袖间,礼尚往来道,“你俩饿不饿,要不一块儿吃些?”   苏简平微笑不语,还是那少年笑道,“巡剑阁是我师叔祖住处,未得许可,便是楼主也不得擅入。”   那宁斯同怎么进来的?舒念按下一肚子问号,包袱款款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暗暗祈祷小吴侯一夜好梦,不曾察觉自己翻墙未遂——   刚一推门,便凝在当场。   厢房内没有点灯,满地冷月清辉,清清楚楚照着一个倚案而坐的修长人影——   “小吴侯?”   崔述右手一动,眼前火苗跳了几跳,油灯亮了起来,橘色火苗携一室暖光逼退满地月影清辉,“回来了?”   舒念这才看得清楚,崔述衣冠齐整,全不似半夜突然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光景,忙反手掩上房门,“小吴侯在这……做什么呢?”   崔述回头,上下打量她一时,“你又在做什么?”   舒念干咳一声,把路上打迭的腹稿囫囵背了一遍,“睡到半夜肚饿,去小厨房寻些吃的——”   一语未毕,只觉掌间一空,玉盒已被崔述拈在指间,打了个转儿,“遇上巡夜的了?”   舒念硬着头皮道,“小厨房没寻着吃的,本打算出去找一找……就遇上了……”   崔述将玉盒揭开,凑到鼻端嗅了一嗅,“挨打了?”   “挨了一掌……”舒念偷偷瞟了他一眼,见崔述面有不豫之色,忙道,“他们不过是仗着人多,我今日毒伤未愈气力不济……下回指定不给小吴侯丢人!”   崔述侧首,忽尔笑了起来,“给我丢人?你?”   的确他老人家的面子轮不着她一个刚入门的使唤丫头来撑,舒念大感尴尬,信口开河道,“人说宰相门人三等官,您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我既要做您院里的使女,不也得有两把刷子才说得过去嘛——做什么?”   臂上一紧,已被崔述扯到身前,舒念一个哆嗦,“你……做……做什么?”   崔述右臂稍动,袍袖一卷,舒念便觉胸前一凉,低头看时,半片衣襟已经耷拉下来,贴身肚兜鹅黄的绣边大剌剌露在人前。   舒念大惊失色,一手掩起衣襟,怒目相对,“你做什么?”   崔述看也不曾看她,伸指自玉盒中挑了些药膏,一掌便按将过来——   舒念哪肯吃亏?右足一动,百忙中使了个燕柳迎风的身法急急躲避,谁料那手掌便如生了眼睛也似,如影随形,不偏分毫,牢牢按在她右肩窝锁骨处。   崔述低眉垂目,一只手扯着她手臂不叫动弹,另一只手专心至致地将药膏抹匀——   初一相触,那热辣辣的伤处便如被凉风,隐约的痛楚瞬间消弥泰半。   舒念一肚子火气便也散了一半,虽然被人撕了衣服情何以堪,然而人家毕竟一片好心。看他抹完药,悻悻然将衣襟掩好,“哪有你这样不打招呼撕人衣裳的?”   崔述看了她一眼,忽又探手过来。   舒念这一回却连挪步的机会都没有,只觉眼前一花,襟口一紧,再低头时,盘扣两头俱各握在崔述两只手中。   崔述慢慢系了纽子,整平衣襟,站起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不见舒念跟上,回头道,“跟着。”   舒念怔住,“去哪?”   崔述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   舒念僵立一时,如今时不在我,不敢耽搁,只得拎了包袱跟上。月影下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东院墙,入了右手边一间屋子。   小厨房。   看来小吴侯也饿了——   舒念四下打量一回:这地方,不像是经常有人用的样子……这位小吴侯,也不像能会做饭的样子……   便把包袱扔到一边,很有使唤丫头觉悟地卷卷袖子,“您要吃点什么?”   “随你。”   舒念一边腹诽“随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在小厨房内上下搜索,却只找着半桶白面并一筐鸡蛋,便就地取材,舀水和面,阔气地打了四个蛋,洒了把葱花,和成面糊。   崔述往灶边坐了,扯了一束稻草引燃灶火,动作十分熟稔。   舒念看得出神,大感惊奇。   崔述抬眼,“怎么?”   “这地方好像不经常开火?”   “不错。”崔述往灶内兑了一根木柴,双眼望着灶膛内跳动的火苗,“六年前到现在,这是头一回。”   舒念抿唇,“我听说巡剑阁不允许外人入内,便是楼主本人也不得擅入……”   崔述靠在壁上,伸长双腿,“你想说什么?”   想说的当然不能说——   舒念话峰一转,“六年没人住,如今收拾起来可费劲儿,都亭小哥哥着实辛苦……”难怪只拾掇出一间屋子住人,难怪还要找使唤丫头,毕竟这巡剑阁里严重缺乏劳动力是客观事实。   崔述莞尔,“你叫都亭小哥哥?”   “当然。”舒念大言不惭,“我明年三月满十六,都亭难道比我小?”苏都亭六年前便入了崔述门下,崔述总不会收个不足十岁的小萝卜头吧——   “都亭今年二十一。”   果然。   舒念暗暗得意:上辈子送命时已是十九岁,如今白拣了个二八少女的躯体,赚大发了。   眼看着锅子烧热,舒念往里兑了油,用勺舀了面糊,入在锅中,用铲子压扁,不多时锅内滋滋作响,极其诱人的葱油香味弥漫开来。   锅内煎饼呈现出金黄的色泽,舒念用箸夹了,装在白瓷盘内,从灶台上推过去,“可以吃啦。”   崔述头也不抬,“我不饿。”   舒念瞪大眼睛。   “方才出去便被简平揍了,没找着吃的吧?”   不知怎的,舒念总觉得从他口中听出点儿笑意,顿觉不忿,分辩道,“什么叫被苏简平揍了?那是失手!人家……人家对我挺客气的!”   “是么?”   想想格在自己肩上那一下,大约真的没怎么客气……舒念恨道,“不吃罢了,我自己吃!”一头拾箸夹了一筷煎饼塞入口中嚼着,另一头又舀了面糊煎第二个。   正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忽尔想起一事,咽了口中食物,“你怎知动手的是苏简平?”   难道生了千里眼?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仙子》……   新文初开,需要各位巨巨关爱,求多点收藏,多多留言,比心   感谢投雷:   云深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4 16:58:11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4 18:12:07   阿骨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10:24:29 第10章 仙子   ◎仿佛哼哈二将,不成体统。◎   崔述拾火镰挪了挪灶中柴火。   是了,方才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伤在肩窝处?   这绝不是甚么神机妙算。舒念呆若木鸡,结巴道,“难道你……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崔述看了一眼锅里,“糊了。”   果然锅内煎饼已作了焦黑色,眼见着吃不成了,舒念忙用箸夹了出来扔在一旁,慌张看崔述时,火光下那张脸越发秀逸得不似凡人,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灶中不断跳动的火苗。   舒念心下惊疑不定,哪敢多言,兢兢业业地摊煎饼。   不曾想面糊兑得太多,足足煎了十七八个出来,却只吃了三个便撑得肚儿圆,盯着那小山高的煎饼发愁:这又该如何是好?   崔述熄了灶火,“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回去再睡一会儿。”   舒念如逢大赦,掷了盘子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厢房内笼了地龙,燃着火盆,推门便有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崔述一进门便往碧纱橱去。   舒念立在原地,暗道一声晦气:瞎折腾半晚上,喝了一肚子冷风,就落这么个结果?早知如此,还不如踏实在热被窝里睡觉呢。   哀叹一时,吹熄油灯,拾掇拾掇爬回床上,正在倦意上涌时,忽听碧纱橱里崔述的声音——   “没有下次。”   他语气平平,却把舒念的瞌睡唬到了九天之外。没有下次,什么没有下次?   “小吴侯?”   “何事?”   舒念一声呼唤脱口而出,又感后悔,还能是什么没有下次?这是在警告自己休想再逃跑——   硬着头皮道,“小吴侯既然早已察觉,为何还——”跟在后面看她笑话?猫逗老鼠么?   不闻回应。   就在舒念等得神志昏昏,眼皮子打架时,崔述道,“我只是想看看——”   舒念瞬间清醒,支着耳朵等了半日,也没等着回应,一直到滚入黑甜乡时,还在惦记这事——   崔述跟在自己身后,究竟想看什么?   舒念一觉睡得昏天倒地,睁开眼恍惚了好半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爬起来揭了帘子朝外张望,却被明晃晃的日头刺提眼睛疼——   一脑门官司地爬起来,床前的炭盆仍旧燃得红火,应是早起时添了新炭。   舒念心里刚念了句“都亭小哥哥心细如发”,便听外间扣门,都亭小哥哥的声音十分亲切,“起了?”   “还没起,别进来。”   苏都亭等了一时,憋着一口气道,“午时已过,快些起来罢!”   舒念吃了一肚子煎饼宵夜,睡饱了气定神闲,哪管甚么时辰?“我一个闲人,急什么?”   外间声息全消。   舒念心下渐感不安,忐忑道,“都亭?外面就你一个人吧?”   苏都亭的声音越发没好气,“我一个人如何?不是一个人又如何?”   两个人……这院里还能有别人?舒念越想越不踏实,光着脚跳下床,匆匆忙忙穿好衣裳,拉开门时,却只苏都亭一人翻着白眼儿立在门口,探头探脑寻了一时,“……小吴侯在哪?”   “你可总算是起来了!”   舒念没见崔述那尊大神,顿时神清气爽,笑咪咪道,“都亭这么大脾气,想是肚饿?”   苏都亭拾起地上的托盘,三两步入内。盘内齐整整三菜一汤,一钵白米饭,“哐”地一声放在案上,“辰初等到现在,好大的小姐架子!”   舒念稍感羞愧,殷勤地盛了一碗米饭推到对面,“一块儿吃点儿?”   苏都亭气哼哼地坐了,拾箸吃饭。   舒念吃了两口,“小吴侯在哪儿?”   “我师父在风雨台,你要做甚?”   舒念虚心求教,“小吴侯在风雨台做什么?”   “今天舍会第一天。”苏都亭头也不抬,“我师父受楼主相邀,一大早便去了。”   舒念跃跃欲试,“既如此,都亭带我去见见世面?”   苏都亭白了她一眼,闷头吃饭。   舒念大觉有望,囫囵吃了几口,洗漱了,尾巴似地粘在苏都亭身后。   出了巡剑阁,东弯西绕走了许久,便见一股极细的溪流,清澈见底,盈盈可爱。   二人沿着溪畔便道前行,一路汩汩的泉流之声,舒念走了几步,终是没能忍住,自挽了裙子往溪边蹲下,探手摸了摸,寒浸浸的十分提神——   忽听背后一人道,“这吴山的水竟不结冰,与咱们那边大不相同。”   舒念闻声回首,便见一名白衫女子立在道边,身后十余名青年护卫,皆是白衣青带,手持拂尘。那拂尘粗看寻常,细看却是精钢作柄,悬天蚕丝。   舒念心中一动。   苏都亭本在一旁不停催促舒念,此时却不着急了,上前作揖道,“不知姑余昆仑哪一位仙子驾临?”   姑余昆仑一门虽然并非强令出家,其门中之人却尽皆隐居修道,少入尘世。遇上他家人,男的唤一声仙君,女的唤一声仙子,都是江湖中人表达个尊敬的意思。   女子笑道,“不敢枉称仙子,姑余甘书泠。”   崔述刚刚在吴山现身,这甘书泠便紧跟着露面——说不定这二人便是相携到这淮扬地界的。传言中崔述这么些年隐居姑余,与甘书泠神仙眷侣,双宿双飞——   所言非虚啊——   苏都亭一听是自家师父的救命恩人,殷勤在前引路,两个人一路寒喧,从舒念身侧经过。   舒念站起身。   甘书泠止步,“都亭,这位是——”   舒念有问必答,“苗千语。”   甘书泠面露疑惑。   苏都亭忙道,“她是南疆苗氏的女弟子,她师兄犯在师父手中,便将她质在吴山,做个使唤丫头。”   舒念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苏都亭奇道,“我说得不对?”   “对,很对。”舒念咬牙,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甘书泠抿嘴一笑,“梧栖仍是小孩子脾气,门派间龃龉本是寻常事,既是她师兄犯的事,牵累人家女孩子做甚?”向舒念道,“苗姑娘放心,待我与梧栖说和说和,放你回家。”   舒念皮笑肉不笑,“多谢仙子。”   一行人往风雨台去。一路上只听甘书泠向苏都亭问些崔述起居,苏都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汇报唯恐不够事无巨细,听得舒念直翻白眼儿。   好容易捱到风雨台,甘书泠命从人在台前等候,与苏都亭舒念拾阶而上,到得藏剑楼门口。   苏都亭向守卫交待几句,那人便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姑余甘书泠——到!”   甘书泠手持拂尘,昂首挺胸,含笑入内。甫一跨入,便听楼内人声扰攘,嗡嗡之声四起——   舒念扁扁嘴:人嘛,都是有八卦心的,见了传闻中的甘仙子,窃窃私语几句,也是寻常。   苏都亭正待殷勤跟上,被舒念一把扯住,“与我寻个看热闹的去处。”   苏都亭没好气道,“一同进去便是。”   “你我二人跟在后面,仿佛哼哈二将,不成体统。”舒念振振有辞,“我便罢了,你可是小吴侯亲传弟子,安能如此跌份?”   作者有话说:   先停在这,明天六点《妹婿》,开始搞事情……   谢谢关爱: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29:26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29:39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29:54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0:08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0:27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0:40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0:56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1:11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5 23:31:23 第11章 妹婿   ◎你把人家心上人打了,焉能不打你一顿出出气?◎   苏都亭被她几句话说得头晕脑胀,带着她往侧门进去,经过一间穿堂,苏都亭朝一扇暗窗指了指。   舒念凑将过去,才发现此间是一处厢房,内里十余个炉子齐齐排开,坐着热水——是个侍人们煮水烹茶听侯答应的去处,此时空无一人,应是都在外间忙碌。   从窗缝望出去,藏剑楼风雨台近在咫尺。台下议事堂方方正正,极为规整。一眼望去,乌泱泱全是人头。   风雨台上雁翅状排开一众大佬——   中间藏剑楼主苏秀一人独坐,右手边宁斯同与一名鬓发斑白的老者并肩比邻。   舒念识得此人:安阳武岳门主,武忠弼。   左手边一溜挨着三个座儿,中间座上是个白衣青带的青年,眉目舒朗,风姿飒然,舒念认识他是姑余昆仑门主甘与凉;第三个座上一名锦衣青年,西岭唐门二当家唐玉笑。   左手边紧挨苏秀的座上空荡荡,不知何人。   甘书泠此时进来,便在甘与凉身侧布了个加座,与他同案吃喝。   舒念四下逡巡一时,不见崔述踪影,便拿手肘碰了碰苏都亭,“你师父呢?”   苏都亭咬牙,“姑奶奶,外间可都是高手,求你小点声儿。”   舒念不以为然,“这里头坐了岂止三四百人?你听这声儿,吵得跟个集市也似,哪家高手能听到你我这点动静?”眼看唐玉笑握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疑惑道,“那个叫唐肃的……你们仍旧关着?”   苏都亭侧首,“怎么?”   舒念盯着唐玉笑那张笑盈盈的狐狸脸,“你跟苏秀回禀回禀,不若赶早把唐肃放出来——”   苏都亭一晒,“这等敢上吴山挑衅咱们藏剑楼的,来一个关一个,来二个关一双,为什么要放?”   舒念摇头,“你有没有觉得——”便朝唐玉笑抬抬下巴,“那个唐肃……跟唐二当家长得有点儿相像?”   苏都亭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唐二当家至今未娶,焉有子嗣?”   唐玉笑还没娶亲呢?这一大把年纪还单着,难道要学甘与凉,入山修道,做个唐仙君?   此事大出意外,舒念摸摸鼻子,大剌剌给自己补锅,“想是子侄之属,也说不得。”   忽听一人声如洪钟,“听闻月前正易教高手丹巴上了姑余山,不知是否误传?”   武岳门主武忠弼。   舒念咂舌,人人都知丹巴打上姑余,自甘与凉以下,打遍昆仑无敌手,武忠弼这没头没脑地提这一茬,大大地不给昆仑一脉脸面啊——   甘与凉正与唐玉笑说话,平淡道,“丹巴其人月前确然来过姑余,不曾入得昆仑门,便又走了!”   “哦?”武忠弼吊着嗓子,尖酸道,“丹巴这厮老夫早年与他打过交道,惯擅无事生非,既是突然出山,突然到得姑余,不打过一二场,如何肯罢休?未知甘门主如何不把这□□妖孽生擒?”   这隔了一二丈远的地界,舒念都能看见甘与凉面上笑容慢慢凝固,便搡了搡苏都亭,八卦道,“武老头与甘与凉有甚么仇怨?”   “你不知道?”苏都亭奇道,“年前京中九鹤府奉旨为九门禁军寻个拳术教头,九鹤府与陛下回禀时,恰逢甘仙君在御前为陛下炼药,陛下便问了甘仙君,提起武门主时,甘仙君回了一句‘惜乎年老’。这仇便结下了。”   武岳一门精擅拳法,九鹤府为禁军寻拳术教头,武忠弼本是绝佳人选,不过武忠弼年近七十,“惜乎年老”四个字,实在也是打蛇打在七寸上——   舒念一个没忍住,扑哧笑道,“甘仙君也是过于实诚。”   议事堂诸人都已察觉风雨台机锋,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叫道,“甘门主有妹婿在手,便是再多来一个丹巴,也不过再多一个人滚下昆仑山门,结果如何,还用问吗?”   甘书泠顿时满面通红。   这一声“妹婿”恰如冷水入了热油锅,嗡嗡之声四起,人群涌动,便见方才叫嚷“妹婿”之人已被一众白衣青带的昆仑门人团团围住,生生在人群中隔出一个圈儿来。   竟是条精壮汉子,红衣铁甲,精铁护臂——居然是辽东宁家堡中人。   舒念摸摸下巴,宁家堡中人突然下场帮着武岳一门挤兑姑余山一脉,这是甚么格局?   武忠弼哈哈大笑,“这便难怪了,甘门主修道日久,只怕早已不是丹巴对手了吧!”   甘与凉面如寒霜,僵坐一时又慢慢起身,袍袖一抖,一柄拂尘倒握手中,“诸山舍会自来以武会友,不知武门主可愿亲身指点小辈?”   “求之不得!”武忠弼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越发哈哈大笑,随手将袍角掖在衣带之间,“今以老朽之身跟武林新秀切磋一回。”   舒念忍俊不禁,看来武门主对这“年老”二字实在是忌讳得紧哪!   甘与凉正待上前迎战,却被身畔之人一把拉住,回头看时,却是自家妹妹甘书泠。   甘书泠冲他摇头,又转头向武忠弼道,“我兄长修束手道,久不与人相斗,书泠不算甚么武林新秀,却想讨教武门主几招——”   武忠弼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都可,只是你哥哥让你出战,休说老夫欺侮女子便是。”   甘与凉面上神情变了几变,居然真的就坐了回去。   舒念眨眨眼,“可有传闻甘门主被丹巴打伤?”这般忍气吞声的模样,难道真的在修束手道?   苏都亭张口结舌,比她还要意外些。   甘书泠抬臂,双掌合十,将拂尘夹在掌间,远远使了个“开门望岳”的起式——她以小辈的身份与武林耆宿动手,这是个表达尊敬的意思。   武忠弼背手而立,“休要客气。”   甘书泠手腕倒旋,拂尘落入右手,足尖一点,立时腾空而起,一式“晴空霹雳”便向武忠弼当头击下。   武忠弼左足立定,右足一划,身体斜斜转过一个半圈,轻松避过,“一招。”   舒念笑道,“安岳拳果然有大师气度,看这模样,竟是要先让甘仙子几招的意思——”   一语未毕,下方格局已变,甘书泠三招已出,毫不意外尽数落空,避在风雨台一侧。   武忠弼右手探出,换掌成爪,“接我一招。”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整个人便如奔雷涌动,直奔甘书泠面门——   众人一片惊呼,便听“喀”的一声,地上滚落一物,钢柄银丝,正是甘书泠的拂尘。   二人袭斗一处,武忠弼弓步而立,稳如泰山,不断出掌,甘书泠被他掌势裹挟,只一个白色的身影隐约可见。   苏秀起身叫道,“甘仙子兵器已经脱手,武门主不如就此罢手!”   武忠弼哪肯就此罢休?“老夫既让她三式,便还她三式,三式不能擒于掌下,算我输便是!”   他口中说话,掌上分毫不停,一套安岳拳平平无奇,从他手中使出,却仿佛携了雷鸣电闪之利,掌风赫赫,直撞得壁上卷轴“哐哐”作响。   舒念看了一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自己先把拂尘扔了,也算机智——”   苏都亭正紧张得手心出汗,被她这一句话惊住,“你说什么?”   舒念扁扁嘴,“你倒是瞧瞧这位甘仙子,如今使的什么身法?”   苏都亭凝目望去,果然觉出异常来,那甘书泠分明兵器脱手,陷身武忠弼惊涛骇浪般的掌势之中,却始终如一叶孤舟贴浪而行,瞧上去惊险万分,却韧如浪中漂萍,不离不落。   台下有人瞧出门道,啧啧称奇。   宁斯同哈哈大笑,朗声道,“多年不见,破雨回风步重现江湖,甘仙子如今是替昆仑出战呢,还是替小吴侯出战?”   便听阶下有人扬声笑道,“甘仙子既用破雨回风步,自是替小吴侯——小……小吴侯?”   舒念一惊,探头看时,风雨台下一人红衣黑氅,负手仰面,观望台上二人相斗,竟不知来了多久了——   “师父!”苏都亭一见来人,拔足便往外间奔去。   舒念阻止不及,扯了条板凳坐了,见案上一只瓷瓶里装着炒熟的瓜子儿,又抓了一把出来嗑:这小都亭也是不省事,过去做甚?小吴侯英雄救美这一出好戏,自是远远旁观,才能看得清楚呀。   武忠弼掌势连连,始终半点碰不到对方衣袖,既无相遇,也不算一招,诸山舍会不便取人性命,不便下狠手,正在急躁间,突然被宁斯同叫破对方使的是小吴侯独门身法破雨回风步,小吴侯本人又突然现身——   心下一沉。   好在对方境况十分糟糕,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害怕慌张,身形渐渐涩滞——   武忠弼大喜,觑了个空子,竖掌虚劈,往对方肩际一掌格去——   甘书泠一手抚肩,摔在地上。   居然打中了?   舒念连瓜子儿都忘了嗑,阶下立着的那一位,却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下疑云渐生。   武忠弼一击得手,掸掸袖间浮尘,向崔述道,“小吴侯要与老夫试试招么?”   崔述还未说话,宁斯同忽然哈哈大笑,“你把人家心上人打了,焉能不打你一顿出出气?且小心些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场人物有点多,各位巨巨莫方,很快死一批,死的还都是各位巨巨不太认识的,哎,你说巧不巧?   明天六点《丫头》 第12章 丫头   ◎巡剑阁中人,不劳宁堡主管教。◎   舒念撅着嘴,一根手指把小山般的瓜子皮儿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崔述的声音,“梧栖晚辈,久不见武门主,未曾拜见便罢了,怎好见面便挥拳?”   舒念精神一振,向外张望时,却见崔述已经拾级登台。武忠弼满面是笑,一把抓了他,不住口地夸赞风采不减当年。   “梧栖。”   舒念循声望去,便见甘书泠仍旧跌坐在地,鬓发微乱,花容失色,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崔述道,“去寻你哥哥。”   “梧栖。”甘书泠一手按在肩膀处,为难道,“我……方才一时失手……”   崔述走到她身前,拉她起来。   “梧栖——”   “去甘门主处。”   甘书泠一肚子话被他堵了回去,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家兄长处去。   苏秀起身笑道,“师叔也来了,咱们不如都坐下,看看各家新秀以武会友,岂不是好?”   舒念吐出两片瓜子皮儿,不容易,乱成这般模样还能记得把诸山舍会主题拉回来。   “是。”崔述往右手边空着的椅子处去,却被武忠弼一把扯住,“过来挨着老夫坐!”摆手命人搬椅子。   便有人一溜小跑把椅子挪到武忠弼下手,宁斯同只得再往下手挪了挪。   苏秀站起身,双手举杯,“各位同仁,请举杯!”   众人哗然起身,遥望苏秀。   苏秀朗声道,“中原武林先贤在上,三十七次诸山舍会今日于淮扬吴山启幕,我等在此立誓: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为先,武技为要!外御□□,内振中原!”   众人齐声回应,“诸山舍会,以武相交,武德当先,武技为要!外御□□,内振中原!”   苏秀双手执杯,气沉丹田,“请——满饮此杯!”一仰脖子便干了杯中酒,手腕一翻,亮了个杯底。   众人同声回应,齐齐干杯亮底。   舒念扒着窗子看崔述,果然见他酒杯在唇边沾了一沾,又放回案上。   自苏秀以下,逐层落座。   初初坐定,便听宁斯同的声音尖利道,“这第一杯敬天法祖酒,小吴侯难道也不喝?”   对面甘书泠道,“梧栖从不饮酒。”   “小女子胡说八道,”宁斯同一声冷笑,提壶将自己的空杯斟满,推到崔述面前,“醉里乾坤小吴侯,江湖中谁人不知?”   苏秀好容易顺顺当当开了场,万万没想到又生波折,连忙解围道,“我师叔确实不饮酒,宁堡主既有雅兴,晚上我陪堡主喝个痛快。”   宁斯同一哂,不依不饶道,“犹记七年之前,淮王夜宴,小吴侯一人与南淮名士逐一对饮,丝毫不惧,好一段名士风流的往事,今日诸山舍会却这般拘谨,难道嫌咱们苏楼主的酒不够好?”   平淮之役中崔述孤身一人藏身淮扬,击杀淮王了结战事,此事人尽皆知,然而却没几个人知道其中细节。宁斯同突然提起淮王夜宴,众人俱感好奇,嗡嗡声之四起——   崔述无所谓地笑笑,微微倾身,一只手探向桌上酒盏——   “慢着!”   一段衣袖拂过桌案,崔述手边的酒盏便被一只手执在掌中——那只手骨胳纤细,分明是个女子。   宁斯同抬头,眼前一个身穿鹅黄衣裙少女盈盈而立,腰间别着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匕端镌着朵红的滴血的宝相花,一段鲜红的坠子兀自摇晃。   舒念单手执杯,“小吴侯这杯赏我吧?”一仰而尽,看宁斯同一脸挑刺的神气,又斟满,“再陪宁堡主一杯?”   宁斯同上下打量她一时,“你是何人?”   舒念左手茶壶一举,“听使唤倒茶。”便将茶壶一倾,将宁斯同面前茶盏续满。   宁斯同脸色一言难尽,向苏秀扬声道,“藏剑楼的下人如今已无人管束了么?”   苏秀目光在崔述和舒念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作了个闭口蚌壳不吱声。   舒念偷眼看崔述面无愠色,越发胆壮,嘻嘻笑道,“宁堡主何必生气?这再好的酒,也要入了知音之人口腹,才算得宜,小吴侯不喝酒,您要硬劝,我这儿想喝几杯,却被您来回喝斥,是个甚么道理?”   宁斯同大怒,“甚么东西敢在本座面前撒野?”一掌便朝舒念肩头拍将过去。   舒念早知宁斯同脾气欠佳,过来时便提着一口气戒备,眼见他袖口微动,正待躲避,忽觉臂间一紧,被一股大力拉扯,让到一旁。即便如此,仍觉一股强劲的内息扑面而来,胸间立时一窒。   定睛看时,崔述挡在自己身前,鬓发如墨,半边侧脸晶莹若雪——   崔述缓缓收掌,“巡剑阁中人,不劳宁堡主管教。”   一室哗然。   苏秀站起身,“师叔?”   崔述回头,“楼主,这是我前日新收入阁的使女,名叫——”他迟疑一时,转脸看向舒念。   她这名字是多没有记忆点?舒念无语,“苗千语,我叫苗千语。”   崔述重复一遍,“名叫苗千语。”又向宁斯同道,“宁堡主看在梧栖薄面,休要计较吧。”   宁斯同左手抚着右掌,吊着嘴角道,“昨日未见真容,原来这便是那个苗女?”   “不错,”崔述倾身坐下,“堡主今日既见了,日后便当好好记得。”   武忠弼圆场道,“宁堡主确实莽撞,不过这小丫头也需得好生管教,小吴侯与宁堡主说话,一个下人擅自插口,成甚么体统?”   “武门主教训得是。”崔述回头向舒念道,“方才宁堡主不领情便罢了,你替我敬武门主一杯。”   舒念从善如流,捧杯上前。   武忠弼被崔述一句话堵得发梗,本待不理面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然而人家是“替小吴侯奉酒”,也只得饮了,不住拿眼睛打量舒念。   苏秀招手唤人,朝崔述身畔指了指,“给苗姑娘加个座儿。”   舒念方才见崔述被宁斯同一激,真要喝了那杯酒,脑子一热便提了个茶壶出来打岔,一路懊悔不迭,又如何肯在这扎眼睛的地方坐?匆忙推辞,“不必,我还要——”   “坐着吧。”崔述瞟了她一眼,“你还要去哪?”   舒念立刻老实。   侍人已将桌案抬过过来,在崔述身侧安置妥当。满屋子目光热辣辣聚在舒念身上,着实抗不住,只得老实坐了。看苏秀安排各家新秀捉对登上风雨台较量,越看越是无趣,倒是案上一只玉兰含苞杯精巧可爱,便拿在手中把玩。   崔述将酒壶移过来。   舒念一怔——她这是个加座,只放了杯箸,酒菜都在崔述身前——便伸手接壶,小声道,“多谢小吴侯体贴。”提壶斟酒,自娱自乐。   崔述看她喝了两杯,拾箸往她面前瓷碟中布了个菜,“少喝些。”   舒念道,“多不了,这东西在我这儿比蜜水儿也强不了多少。”   崔述摇头,“方才从何处过来?”   “水房。”舒念朝身后指了指,“听说此地诸山舍会,便央求都亭带我来瞧瞧热闹……”转念一想自己昨日才做了人家使女,这般悠哉恐不大合宜,便殷勤道,“既是做了藏剑楼的使女,在里间帮忙照顾些茶水,也是应当的。”   崔述“喀”地一声将箸撂回案上,“你跟着我,几时做了藏剑楼的使女?”   舒念塞了一嘴吃食,口齿不清地吱唔几声。   崔述皱眉,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舒念十分嫌弃,探手将酒壶一提,倒拎着灌了两口,抬袖抹嘴,“您是藏剑楼二当家,我既跟着您,自然也是藏剑楼的人呀。”   崔述板正坐了,双手扶膝,“舍会过后我便下山,你与我一同。”   舒念大惊,小吴侯重现江湖,竟不为藏剑楼撑腰,反倒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由不得便看向高台上笑容和煦的苏秀,这叔侄二人原来不像表面和睦?   那边苏秀被她盯得脸热,拾了酒盅,遥遥一举,冲她笑了一笑。   舒念扯起面皮,还了一个微笑。   武忠弼拉了崔述挨着自己坐,原是要有些话要说,谁料平空掉了个不知甚么来头的使唤丫头,自己的事不便开口也罢了,那丫头一时与崔述窃窃私语,一时又与苏秀遥相应对,越发摸不着底细,便试探道,“苗姑娘与苏楼主也相熟?”   “相熟。”舒念大手一挥,前几天刚在苏楼主手里吃了好几天牢饭,能不相熟?   宁斯同将杯一掷,哼了一声,“此地诸山舍会,非是巡剑阁茶会,说些甚么鸡毛蒜皮?”   舒念深觉自己与这位宁堡主八字犯冲,否则怎么处处看自己不顺眼?   “宁堡主意欲如何?”却是崔述。   武忠弼探头笑道,“诸山舍会自来以武相交,想是宁堡主方才不曾与小吴侯打得尽兴,想与小吴侯切磋一回?”   宁斯同一滞,“今日舍会,改日。”   武忠弼殷殷相劝,“择日不如撞日,舍会宗旨便是以武会友,二位宗师切磋,也算替咱们诸山舍会开个好头。”   宁斯同大感踌躇,江湖传言崔述六年前便武功尽失,即便传言有点出入,大伤大损之后,崔述绝无当年的能耐。他早存试探之意,昨日今日两回相试,都未曾得手,确实想寻个机会摸摸此人底里。   然而既是摸摸底里,又怎能在诸山舍会这种地方?万一落败,一代宗主颜面何存?   由不得恨恨地瞪了武忠弼一眼: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想法的人数不胜数,武忠弼再三激他与崔述动手,其心可诛!   武忠弼起身道,“苏楼主,宁堡主欲与小吴侯试上几招,可有趁手的兵器?”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焚身》,比心   感谢关爱   圆仔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7 14:06:19   圆仔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7 14:08:42 第13章 焚身   ◎宁堡主突然起火,是不是您的手笔?◎   风雨台上本是两名少年正在拳来腿往,一听说两位宗师要借地切磋,双双停手,退到一边,却也不回去,自把了这黄金席位瞧热闹。   场中人声喧哗,崔述安坐不动。   宁斯同心中一动:六年前崔述伤损之后,难道当真大伤元气,以致怯战?他心思活泛,立刻察觉此时是个立威良机,欣然起身,“小吴侯如今使甚么兵器?”   崔述不答。   苏秀上前解围,“宁堡主,我师叔近日刚回吴山,车马劳顿,不宜相斗,咱们另行择日吧?”   宁斯同居高临下看崔述,越看越觉得此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隐有病态。想必“伤损”二字仍旧未离左右,只是不知甚么原因不敢对外人明言,便越发相欺道,“切磋而已,小吴侯难道怕输?藏剑楼二当家风采不胜当年啊!”   崔述便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苏秀却听不得这种话,不悦道,“我师叔今日虽不便出手,藏剑楼却还有别人——”一只手慢慢解着斗篷,吩咐,“取我剑来。”   “楼主不必!”崔述扶案起身,“宁堡主既然执意如此,陪着走几招便是。”   舒念嚼巴嚼巴口中吃食,匆匆咽了,取过两只空杯,一只斟酒,一只倒茶,推到桌案当间,“二位喝一杯再去。”   崔述手指一动便去取茶杯,还未触及,宁斯同却抢在头里取了,笑道,“酒便罢了,正渴得很,喝杯茶润润。”   这是怕她下毒?舒念眨眨眼,手指一翻,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朝宁斯同示威似地吐吐舌头,“这么好的酒,宁堡主不喝可惜了。”   正待再寻杯子与崔述倒茶,却被崔述制止,“就这个杯子,倒满,回来喝。”   宁斯同便也放下,“既是如此,某也回来再喝。”将手一摆,“小吴侯,请。   崔述解下斗篷,随手递给舒念。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至风雨台当间,相对而立。   舒念往宁斯同握杯的手看了一眼,暗暗冷笑:任你奸似鬼,仍旧吃了本姑娘的洗脚水,一会儿见啊宁堡主!   正待坐下,却见那边甘书泠神情严肃,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舒念顺着她目光上下研究自己身上有何不妥,忙将怀中抱着的斗篷放回椅上——这东西温软凉滑,西域独有的雪狐皮,除了姑余甘仙子得地利之便,还有谁送得起?   阶下两个宁家堡中人一前一后,抬着一柄六尺余长的大刀过来,那刀古朴拙实,刀锋凛冽,一看便是一柄利器。   人群中有人喝了声采,“斩/马刀!”   宁斯同右手一探,握住刀柄倒提起来,在身前虚劈一式,又别在手肘之后,“非是欺人,与小吴侯对战,宁某不敢大意。”   “无妨,”崔述负手而立,“兵器自要衬手。”   “小吴侯用甚么兵器?”   “不用。”崔述紧了紧束袖,“梧栖不惯先手,宁堡主先请吧。”   宁斯同手臂一摆,长刀探出,那刀本是马战用刀,此时在室内骤然展开,杀气凛冽,蹲在台边看热闹的两个少年被逼得面色发白,灰溜溜又退后几步,直避到阶下才罢。   崔述岿然不动。   宁斯同双眼微眯,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长刀半空挥出,刀尖直指崔述眉间。   崔述双足不动,右肩稍倾,轻松避过。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掌在斩/马刀背上轻轻一拂,刀口便被崔述拍得偏出半尺,宁斯同就势一跃,空着的左手变掌作爪,往崔述颈侧直切过去。   崔述抬手一格,随手还了一掌。   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接连换手,堪堪十招过去,忽听宁斯同长声大笑,足尖一点,身体飘飘退后。   武忠弼点头,“小吴侯固然聪明绝顶,宁堡主却也并不愚笨。”   舒念正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怎讲?”   “自来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这斩/马刀已是近战利器之极,小吴侯用掌法将宁堡主拘在身前,叫他无法逞兵器之利……这不过十招工夫,宁堡主便也明白过来,今日能看着这二位对决,实在不虚此行。”   舒念心下一沉,果然便见宁斯同战法骤变,不再迫到崔述身前,一柄□□耍得刀影翩翻,一时连宁斯同人在何处也看不清了。   崔述身形连换,这一回便不用人指点舒念也瞧出这是崔述的看家本事“破雨回风步”,却不似甘书泠方才使出时不见人影,刀影中便见崔述一身红衣,闲庭信步,悠然穿行。   武忠弼点头,“斩/马刀这几年工夫没白练。”   舒念渐感急躁,两根手指在案上不住来回扣动,怎么宁斯同还没中招呢——   刀光一滞。   得手了?舒念精神一振,探头看时,眼见宁斯同停步收刀,避在高台一侧,以刀作拐,勉强支撑,一副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   舒念渐感惊奇,连无处安放的两根手指都停了下来。   崔述与宁斯同遥遥相对,面现疑色。   台下一人大叫,“师父!”   “堡主!”   “……”   一时间口中喊什么的都有,从四面往台前涌来。   舒念越看越觉难以置信,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这,这是——”一语未毕,便见宁斯同鬓发之间隐约的蓝光跳了几跳,瞬时便有蓝色的火焰熊熊而起,只一息之间,整个人便陷身烈焰火海之中。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叫从焰火之中炸开。   便听“当”的一声大响,斩/马刀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下高台。   一个燃烧的人形在高台上左冲右突,前后翻滚,不住嘶叫。   眼前的场景可怖如斯,直看得舒念头皮发麻。   吓呆了的众人此时方才惊醒,取水的取水,取被的取被,取土的取土……七手八脚围上去灭火救人。   高台上瞬时人山人海。   舒念惊魂未定,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未举到唇边便洒了一半,好容易喝了一口定定神,人群又是一片哗然,便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形歪倒在地上,口中嗬嗬作声,一只手臂奋力抬起,斜斜指向一个方向——   正是崔述立身之处。   “父亲!”人群中一声尖利的吼叫,一众红衣黑甲的宁家堡人纷纷下跪,伏地嚎哭。   宁斯同死了?   这便死了?   苏秀疾步上前,俯身查探一时,缓缓摇头,向身畔那人道,“少堡主节哀。”   那人白衣黑甲,臂束金环,正是辽东宁家堡少堡主,宁斯同长子宁伯遥。   宁伯遥冲着那个焦黑的人形“咚咚咚”叩了三个头,一手抹着眼泪慢慢爬起来。苏秀忙探手相扶,却被宁伯遥一把推开,尴尬道,“少堡主,咱们先安置宁堡主遗体?”   “不急。”宁伯遥咬牙,一手解下战甲披风,覆在宁斯同焦黑的躯体之上,回头恶狠狠盯着崔述,“先为我父报焚身之仇!”   宁家堡诸人聚在宁伯遥身后,愤声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苏秀皱眉,“少堡主冷静,宁堡主身死原因不明,尚待细查!”   “尚待细查?”宁伯遥猛一抬手,指向崔述,“此人明斗不过,便暗中放火,烧死我父,在场诸位亲眼所见,皆是证人!”又向苏秀狰狞笑道,“敢问苏大楼主,还需细查些甚么?”   “少堡主慎言,并未见我师叔放火。”   宁伯遥往腰间一探,长刀出鞘,“苏楼主让开些,此人既是你师叔,我等也不指望你主持公道,宁某有刀在手,自会报仇!”   甘与凉一抖拂尘,“众人所见宁堡主骤然起火,小吴侯不过正好与之相斗,如何证明小吴侯放火?”   “证明?”宁伯遥勃然大怒,“火起之时,此人离我父最近,不是他又是谁?再者说了,若非此人早存放火之意,又为何非要与我父比试?”   甘书泠扑哧一声笑,“少堡主仿佛忘了,方才可是令尊反复纠缠梧栖比试。”   苏秀点头,“不错。”   宁斯同纠缠崔述的情景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之间窃窃之声四起——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前襟处尽是方才惊慌中洒落的酒液,忙自袖中扯出一条帕子擦拭,刚揩了两下,便见人群之外,崔述向她慢慢偏转脸,面凝寒霜,目光冷肃——   舒念怔住。   崔述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又慢慢下移,舒念不由自主随他目光看去——   酒杯。   他看见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便如大冬天食了一块坚冰入腹,寒意汹涌,直奔四肢,一时间连手指尖儿也抖了起来——   且不说宁伯遥初经丧父之痛,吴山上光宁家堡人恐怕都有百八十人,如今群情激愤,若果然把她当凶手擒了,能否活过今夜恐怕都难说——   舒念心知此番断无生路,再坏不过一死,索性梗着脖子直视崔述,右手慢慢往腰间摸索。   谁都靠不住,唯今之计,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崔述目中掠过一丝怒色。   “小吴侯!”   崔述回头,面前一个人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西岭唐门唐玉笑。   “小吴侯,宁少堡主与苏楼主都快打起来了,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宁堡主突然起火,是不是您的手笔?”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悬火》 第14章 悬火   ◎呆在这里不许动。◎   崔述身形一动。   自宁伯遥以下宁家堡诸人齐齐后退,举刀戒备。崔述却只瞟了一眼,便往舒念立身之处行来。   舒念犹在琢磨脱身之路,如今只为难一件事——迷药放倒厅中诸人之后,厅外守卫又当如何处置?硬闯是断然打不过的,外间场地阔大,迷药极难一击即中——   眼见着崔述大步过来,心头惊惶难以形容,再三纠结此时便捏破蜡丸破门而出还是等等看小吴侯又要做甚——   崔述已经立在她身前,“斗篷呢?”   “什么?”舒念以为自己生了幻听,迟疑一时才往椅上指了指,“在……在那。”   “穿上。”崔述背转身,张开手臂。   这是叫她伺候穿衣裳的衣思?舒念一头雾水,拎起斗篷与他披在肩上,心下疑云渐生,难道方才只是自己脑补过多,其实崔述并不知道自己动了手脚?   崔述下巴微抬,由她系着带子,忽道,“呆在这里不许动。”   这一声于舒念而言不啻雷击,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然而叫她不许动又是什么意思?   “崔述!”宁伯遥叫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崔述轻轻推开舒念,“倒想问问少堡主什么意思?”   宁伯遥厉声道,“你烧死我父,认是不认?”   “你父亲突然起火,与我无关。” 崔述上下打量宁伯遥两回,冷笑道,“不过宁少堡主看上去倒仿佛急着找个人顶罪?”   “胡言乱语!”宁伯遥大怒,“分明是你与我父相斗,自知不敌,使了邪门手段暗中放火!我父临死之前,指认你就是凶手!”他一手指向宁斯同尸体,那尸体一只手兀自斜斜探出,指向一处,仍是临死前指认崔述的模样。   “是么?”崔述神情漠然,“少堡主不若想想,便是梧栖不敌宁堡主急欲使手段,下个毒让他提不起内力落败岂非更容易?何需使用这等酷烈手段?”   宁伯遥一滞。   “随你信是不信,你父亲之死与我无关。”崔述目光缓缓自宁家堡众人面上掠过,所及之处,无不低头,“宁家堡若想叫我来担这罪名,大可过来一试。”   “试什么?”   崔述勾起嘴角,无声冷笑,右手一探,变掌成爪,足边一柄弯刀无风自动,在地上嗡嗡抖个不住。崔述右手虚握,那刀便似被一股大力拉扯,直往崔述掌心奔去。   崔述探手在半空中一抓一握,倒提刀柄,忽然使力一掷,那刀凌空飞出,半空中倒了个个儿,不偏不倚,紧贴着斩/马刀插入地面,刀柄勿自嗡嗡摇晃,“试试我的刀。”   一人失声叫道,“隔空抓物!”   “居然真有人会这一招!”   “离这么远不差分毫,准头实是骇人!”   甘书泠笑道,“宁堡主武林耆宿,梧栖不用兵器是向宁堡主表达一个尊敬的意思,若要说梧栖不敌宁堡主,枉图放火取胜,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崔述方才一出手震动全场,便显得甘书泠这段话特别有说服力,四下嗡嗡之声四起。   宁家堡诸人交头接耳,不住摇头。   唐玉笑将扇子一合,忽道,“要说小吴侯不敌宁堡主,将他烧死,这话我是不信的——”   舒念一听他这口气就知这厮后面无甚好话,果然唐玉笑又道,“只是小吴侯与宁堡主是否私下有仇,借机杀人,却也说不得。”   甘书泠大怒,“唐玉笑你胡说八道甚么?”   唐玉笑以扇掩口,十分做作地摆了个受惊的模样,“甘仙子息怒。”   苏秀皱眉,“唐公子慎言。我师叔前日才至吴山,与宁堡主尚未得见,何仇之有?再说宁堡主突然起火原因不明,少堡主一口咬定说是我师叔放火,可是方才比武咱们都看在眼里,我师叔几时有过火信在手?”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说被下了引火/药物,那便更加骇人听闻,做药之人落到苏某手中,必要将其碎尸万段,以安世人之心!”   武忠弼点头,“不错,如今与其枉猜小吴侯与宁堡主有仇相杀,倒不如先查明此等邪门药物出自何人之手。否则——”捻须摇头。   他话没说完,但是大家都懂了:宁斯同已是中原武林顶尖高手,却死得这般既诡异又突然,看方才起火至死的光景,被烧之人几乎无计可施。江湖中人谁没几个仇人?不把做这药的人逮出来,只怕人人睡不安寝。   唐玉笑双手一分,折扇打开又合上,“武门主所言甚是,我曾听过一物,与今日之事十分相合。”   苏秀转身,“何物?”   “悬火丹。”   崔述将双手负到身后,捏作两个拳头,竟不知使了多大气力,指节泛出青白之色——   舒念就站在他身后,便瞧了个清清楚楚——难道崔述见过悬火丹?唐玉笑又是从哪里听说?   那边唐玉笑侃侃而谈,“悬火丹我也只是机缘巧合,听人提起,不曾见过,此物为东海璇玑岛独有,将悬火丹碾作粉末,涂抹在对家身上,不知何种机缘,便会自生大火,凭你多深的内功,火起之时也是避无可避,徒有一死。”   苏秀皱眉,“未知甚么机缘才会起火?”   唐玉笑摇头,“不知。”   “胡说八道!”阶下一人大声叫道,“璇玑岛与唐门无怨无仇,唐公子为何凭空栽赃?”   那人身穿湖水色衫子,腰系明蓝束带,悬一颗东海明珠。苏秀识得那人属东海璇玑岛,璇玑岛主数年前便闭世不出,年年诸山舍会也不过派一二个内门弟子打个照面,故而各家都不如何拿他们当回事。   唐玉笑不悦道,“何人喧哗?”   “东海璇玑岛薛远台。”那人团团作了一揖,“甚么悬火丹?甚么一遇机缘自生大火?纵是唐公子见多识广懂得多,也勿要栽赃璇玑岛,我们岛上只知在海中戏水,不知在人身上点火!”   便有几声零散的笑声,几个年轻女子听他说得有趣,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又匆忙掩口躲避——毕竟这宁大堡主刚被烧成一段焦炭横尸当场,还是该严肃些。   唐玉笑冷笑一声,讥讽道,“未知这位……是薛医尊哪位入室弟子?”   薛远台理直气壮道,“今年刚从外门入内门,我再上进些,说不得明年便入了师尊法眼,成了入室弟子!”   “一个外门弟子,璇玑岛事你知道多少?”唐玉笑折扇轻摇,“你们岛上听过悬火丹这三个字的,除了你们薛医尊,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武忠弼奇道,“竟是薛医尊独门绝技?”   薛远台高声抗议,“唐公子你再辱我师尊,休怪某不客气!”   唐玉笑轻蔑地扯扯嘴角,“且安心,非是辱你师尊,你师尊还没这能耐!”向武忠弼道,“悬火丹出自薛医尊最后一个入室高足——”顿了一顿,“舒念之手。”   舒念被这几个字砸得脑门生疼,暗叹一声这位唐公子果然与是自己克星,遇上他就不曾有过好事。   “七年前我与舒念同上京城,听她提起此物,原想使个手段讨过来看看是真是假,却未得手。后来——”唐玉笑摇头,“后来舒念炼药不当,把自己毒死了——我便以为悬火丹不过是舒念编来唬我的玩艺儿……今日宁堡主死得蹊跷,倒叫我想起这一桩旧事来。”   武忠弼一晒,“七年前那妖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信口开河,当不得真。”   苏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旁人便也罢了,舒念其人我多少知道一些,她既然敢这么说,应该已经把这东西做出来了。”   “不错。”唐玉笑摇摇扇子,“如今咱们也无其他头绪,往舒念这条线查一查,说不定大有收获。”   宁伯遥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那妖女死了六年,再投胎做人都能打酱油了,怎么查?”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舒念死了不假,她留下来的东西在谁手里,也不是不能查。”苏秀转向武忠弼,“今日之事,还请武门主主持大局。”   这话说得十分机灵,事情牵涉崔述和宁斯同,藏剑楼和宁家堡的人固然不行,姑余一门和崔述关系密切,西岭唐门又与崔述不对付,最适合不过武忠弼。   武忠弼拈须沉吟。   宁伯遥四下看了一回,众人皆无反对的意思,一手指向崔述,大声道,“要查便查!然而得先把他此人看管起来,休要叫他逃走!”   “逃走?”崔述哼了一声,“我便从这大门出去,你能耐我何?”   宁伯遥大怒,“崔述!你休逞武功高强,便是我打不过你,我们宁家堡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宁家堡众人群情激愤,抽刀上前。   “吵什么吵?”武忠弼一步上前止住众人,训斥道,“事情尚未查出个一二三四,你们就没头没脑拿刀砍人?宁堡主尸骨未冷,宁家堡就堕落到这般田地?”   宁伯遥被他一顿喝斥,眼圈儿都有点泛红,梗着脖子咬牙道,“我父亲临死前指认崔述就是凶手!”   “宁堡主什么意思凭你一张口随便说?究竟如何,等我查清再说!”武忠弼斥退宁伯遥,回身向崔述道,“事出有因,小吴侯近日便请留在吴山,勿要离开。”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neng死宁斯同的不是念念,她只是被宁欺负狠了想借机盘他一下,正好遇上真boss而已。有些巨巨可能会说咋不留给小吴侯去盘?念念六年前就死了,她其实跟宁一样不知道小吴侯如今到底啥水平……   各位巨巨给作者菌一章的时间分解……   以及……   存稿菌血槽见底,给作者三天时间给存稿菌续命,周四开始接着约,六点《倚仗》,比心……   谢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19 19:25:11 第15章 倚仗   ◎一直觉得……小吴侯对我还不错◎   崔述沉吟一时,“便听武门主吩咐。”回身向舒念道,“我们走。”他步子极快,三两步便到议室堂廊道上,所到之处如避水珠遇大江水,人群中忙不迭地分出一条道儿来。   舒念连忙小跑几步,匆匆跟上。   眼见二人就要离了议事堂,甘书泠大急,紧追几步,“梧栖!”   崔述止步。   “梧栖,我有话与你说。”   崔述点头,一步跨出大堂,甘书泠亦步亦趋,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株蜡梅树下,相对而立。   舒念踌躇一时,思量再三还是在滴水檐下等候,远远见甘书泠面有难色,一直小声说话,崔述听得仔细,却一直不曾开口,只偶尔点一下头——仿佛甘书泠遇到甚么烦难事体正在向他寻求帮助。   一时甘书泠说完,崔述向舒念招手。   舒念下了台阶迎上前,便听崔述向甘书泠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姑余,此间事了,我去寻你。”   甘书泠面色急切,“梧栖,我想留下。唐玉笑与你素来不合,他这般攀咬,我怕你难以应付。”   舒念大奇,唐玉笑与崔述不合?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崔述不以为然,“唐玉笑想寻我晦气,却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甘书泠踌躇,“可是——”   “姑余的事要紧,你陪甘门主先回去。”   “可是梧栖,万一——”   崔述渐渐不耐,一语打断,“留在此间为的是不叫楼主为难,我若想走,谁能拦我?”   甘书泠忍不住便看舒念。   舒念愣住,立时掉转目光,看天看云看地,看树下搬家的蚂蚁——   “梧栖,那你……多多保重。”甘书泠细声细语道,“我在姑余等你。”   舒念八风不动,一直目送那只小蚂蚁进了窝,才看见那双红色的鹿皮小靴一步三停地挪出视线。便听崔述的声音,“走吧。”   舒念吐出一口气,走到议室堂洞门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便见甘书泠立在滴水檐下,目光直如粘在崔述身上,方寸不移。   舒念哪敢多看?匆匆离开。   回巡剑阁路上仍旧清溪潺潺,舒念脚步却沉重许多,这不过半日工夫,斩/马刀宁斯同命丧吴山,偏她自己手欠在其中搀乎了一回,若叫人察觉——   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也不知崔述会不会放自己一马?   舒念抬头,眼前崔述的背影颀长清隽,秀美如画,然而此人的手段,她上辈子便领教过,要叫他徇私包庇,只怕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苗千语其人,与他小吴侯,何私之有?   舒念心中哀叹,直到入了巡剑阁大门,也未曾琢磨出个对策——   “师父!”苏都亭自阶上迎下。   舒念大奇,“都亭你啥时候回来的?”   苏都亭朝她翻了个白眼儿,还是崔述好心解释,“我让都亭去放了唐肃。”   “早该把唐肃放出来了!”舒念合掌,“我和唐肃好好地上吴山瞻仰诸山舍会,若不是苗千千那个白痴,怎会被困在这吴山——”   苏都亭大怒,“怎么就困着你了?”   舒念被他一句话噎倒,回头看崔述,却看不出喜怒,连忙赔笑道,“我是说唐肃,不是我,不是我。”   苏都亭懒怠理她,“师父,徒儿方才听闻风雨台出事,宁堡主身死,什么人陷害师父?”   “明日再说。”崔述拾级而上。   苏都亭摸摸脑袋,“师父累了……徒儿晚些时再来伺候?”又拉舒念,“与我去风雨台探听消息,休去吵师父歇息。”   这话正合舒念心意,欣然道,“好——”   “都亭去吧,晚间亦不必过来。”崔述回身打断,伸指向舒念点了点,“你跟我来。”   苏都亭迟疑道,“是……是!”   舒念在心里慢慢给自己点了个蜡,老实跟去,一挨一蹭地回到阁里。崔述已除了大氅,轻衫缓带坐在暖炉之前,扒拉着一炉红旺旺的银丝炭。   舒念咬牙,把心一横,三两步扑到崔述身前,双膝一屈跪在当场,“千语糊涂,求小吴侯饶命!”   崔述手臂一震,火钳上的红炭便滚在炉中,隔了一时才道,“果然是你?”   舒念一头伏在地上,右手在虎口处重重一掐,瞬时疼得眼泪迸了出来,连哭带诉道,“那宁斯同昨夜便对小吴侯无礼至极,又几乎取了我性命,今日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得寸进尺,当众羞辱小吴侯,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这一路琢磨对策,再三思量:为今之计,只有先扯了崔述这杆大旗,捞点儿同仇敌忾的情分,说不定崔述能念在她满腹忠心的份上,帮她遮掩?   等了好一时不闻崔述声气,满室只余零星几声炭火爆开的碎响。   又不知过了多久,连舒念挤出来的几滴眼泪都快要晾干了时,才听崔述的声音冷冰冰道,“你从哪里来的悬火丹?”   舒念一惊抬头,“悬火丹?”   崔述面色雪白,仿佛置身无间深渊,“谁给你的悬火丹?又或者是……你自己做的?”   舒念被他的模样唬得遍体生寒,连假哭都忘了,“不,不,不是我,宁斯同起火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   舒念此时才明白崔述误会了什么,连连摆手,“绝对不是我。我只是看宁斯同那厮言语无礼,处处寻咱们晦气,便在茶杯上涂了些卸力散,叫他打到一半内力退散……才好败在您手下。”   崔述神色稍缓,“这种手段轻易便会被人察觉,宁斯同若因此落败,怎会不说?”   舒念急道,“小吴侯信我。我这卸力散与坊间常见的不同,便是中了招内力退散,不过片刻工夫便能恢复,高手相交时有这半刻脱力,足足够用了。等宁斯同落败,便是他与人分说他中了毒……也不会有人相信,反会以为宁斯同输不起胡乱攀咬。而且——”她偷眼看向崔述,“我做的这个卸力散,旁人瞧着跟茶末子无甚差别,便是真的来查,也没人查得出来,除非——”   “什么?”   “除非苗千千……过来……”   崔述皱眉,“为何?”   舒念垂死挣扎,“您能……别问了么?”   崔述看着她不言语。   看来是不能了——   舒念直挺挺地跪在当地,颜面尽失地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师门年考的时候,我打不过他,便在他身上使了一点儿……”   “哦?”崔述眉峰一动,“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舒念垂头丧气道,“然后苗千千成了我手下败将……他去师父跟前哭诉,师父没理他……师兄弟们都说大师兄越发……越发不要脸了……后来时日久了……便是苗千千自己也以为练功出了岔子……其实与我不相干……”   “所以你今日就如法炮制?”   大约心中有鬼,舒念总觉得他这声音里带点儿笑意,抬头看时,面前却仍旧是一张苍白冷肃的脸。尴尬道,“是。”   崔述沉吟一时,“悬火丹不是你做的?”   “真不是!”舒念急急摆手,“我便是看宁斯同不顺眼,也不至于弄死他,便是真要弄死他,又何必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毒死,岂非清清白白一干二净?”   崔述低头不语。   舒念看他神情松动,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连忙膝行两步,上前一把抱了他双膝,哭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求小吴侯饶命!”   崔述被她抱得浑身僵硬,推她道,“你……你先起来!”   生机就在眼前,舒念哪里肯听?趁热打铁道,“小吴侯不说饶过我,我不起来!”   崔述抿唇,极轻地叹了口气,“你起来,此事我不追究便是。”   舒念大功告成,四脚着地爬起来,扑扑膝上浮灰,“早知道小吴侯不会与我计较。”   “哦?”崔述拾了火镰,继续拨弄炭火,“既是如此,方才哭甚么?”   言多必失,古人诚不欺我——   舒念十分尴尬,只好老着面皮道,“好容易挤了点儿眼泪出来,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   “为何?”   舒念越发豁出面皮不要,“一直觉得……小吴侯对我还不错……”   崔述唇角一勾,眉稍眼角俱是柔和温煦之意,“却也不算愚笨。”   这话的意思——她说对了?   崔述真的对她还不错?   舒念又喜又怕,喜的是在这吴山上寻着小吴侯这么个大靠山,旁的好处先不论,最起码性命无忧;怕的是崔述为何对自己这么好,难道另有企图?   又觉自己多虑,崔述其人,要甚么没有?犯得着在她一个小苗女身上有所企图?   便又高兴起来,起身道,“炭烧旺了,我去寻两个红薯焖上,呆会儿一块儿吃。”不等崔述答应,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到小厨房,往篮中摸出四五只红薯,用布兜了,抱在胸前往回跑。   刚刚跑到门口,远远便见崔述倚坐在窗边长榻上,一手支额,遥望院中一树红梅,神情怔忡。   那凭窗眺望的姿态好看到了极处,一时间竟不知是眼前人本是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变作眼前人——   舒念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   却见崔述嫣红的双唇轻轻一动,吐出一个字。   舒念仔细辩认,“拈?年?”   过年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阿述》……   感谢各位巨巨关爱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0 19:24:07   鱼龙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1 00:32:01   鱼龙舞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9-01-21 00:32:27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1 16:39:27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1 16:39:43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1 16:40:00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1 16:40:10 第16章 阿述   ◎叫我阿述。◎   舒念迟疑一时,乍着胆子凑过去,走到阶前刻意顿了顿足,大声道,“好冷的天!”   崔述被她惊动,隔窗道,“怎么去这么久?”   那不是看您老人家出神想事情,不敢打挠?舒念腹诽几句,口中道,“挑了几个甜的。”抱着红薯入内,打开布包扔在火炉旁边,又拾火镰拣了两个焖在灰堆儿里。   崔述默默看她动作。   舒念焖好红薯,十分讨好地凑到崔述近前沏茶,掀开茶罐,见其间青芽细嫩,遍体生毫,如被霜雪,惊道,“永嘉白茶?”   崔述颔首,一指案上小炉,“老白茶,煮来更妙。”   舒念依言炮制,夹了些茶叶投在煮了沸水的茶釜内,等水再沸,便将茶釜取下,盛出茶汤。   崔述将茶釜放回炉上,将火门合到最小,“你对白茶也相熟?”   “跟师父去过福建。”舒念喝了一口,越想越不足兴,叹息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崔述双手捧杯,隔过一层白茫茫的水汽看舒念,无奈摇头,将杯放下,指了指壁前一只多宝阁,“那里。”   舒念喜出望外,跳下长榻,趿着鞋子跑过去,架上一溜三只红泥小坛,拍开泥封,扑鼻便是一股子芳醇的酒香,“秋月白?虽不如醉江山,却也很说得过去了。”美滋滋地抱了过来,取一只茶碗倾出一盏,便见碗中清澄如水,碗壁挂玉连珠,赞道,“好酒。”   崔述一手支额,看她动作,忽道,“什么时候喝过醉江山?”   舒念难免心生警惕,回避道,“有所耳闻而已,九鹤府官制的东西,我哪有那个福份?”   “知道九鹤府官制醉江山,消息也很算灵便了。”   舒念渐觉惊悚,忙殷勤与他续了热茶,捧将过去,“小吴侯喝口茶。”   崔述接在手中,却不喝,忽然又问,“依你所言,方才在茶杯壁上涂了卸力散,茶杯却是给我的?”   舒念大手一挥,“宁斯同那厮狡猾得跟个老狐狸也似,怎会轻易喝我斟的酒?抹在酒杯上必然落空。”   崔述眨眨眼,“若他连茶杯都不碰又如何?若茶杯被我取了又如何?”   舒念满面莫名,“再想法子便是。宁斯同又不是苗千千那厮,难道我还毒不倒他?”   “原来如此。”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宴无好宴啊,眼前这位看似悠哉喝茶的小吴侯,其实并不打算与自己烤火喝酒,这是打着迂回审问的主意?忙道,“光有酒怎么行?我去弄个锅子,晚间吃着锅子赏着雪,岂不美哉?”   崔述放下茶盏,“那我——”   “您坐着!”舒念连忙阻止,殷勤笑道,“外面已经落着雪珠子了,您坐着喝茶,我很快弄好。”也不等崔述反应,穿了鞋便往外跑,刚刚掀开门帘,夹着雪粒子的朔风扑面袭来,顿时打了个寒战,纠结再三又退了回去。   崔述仍是方才的模样,兀自若有所思地盯着舒念离开的地方。忽见门帘一动,刚走的人又立在面前,奇道,“怎么了?”   舒念舔舔下唇,指指案上酒碗。   崔述怔住。   舒念也懒怠管甚脸皮,反正她在崔述面前早已无甚脸皮可言,理直气壮捧了酒碗,仰脖喝干,抬袖擦拭酒液,“举酒挑朔雪……不喝干这碗怎有心情迎雪出门?”   崔述摇头失笑,正待劝她别去了,舒念已将酒碗一撂,大步离开。门帘“咣”一声响,寒风呼啸的小院之中,便多了一个鹅黄小袄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往小厨房去。   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   苗北望大字不识,教出来的弟子却熟读中原诗书,着实有趣——   舒念哼着小曲儿将翻拣出来的菜蔬肉类洗净切片,数数也有二三十盘,估摸着够了,连着锅子并在一只硕大的平底簸箕之内,顶风冒雪地捧着往阁里去。   一路走一路感念万幸苗千语学了几手三脚猫工夫,否则换了一般姑娘,这一堆东西还搬不动——   挪到阁子门口,既不见里间有人来迎,也腾不出手来掀帘子,便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我回来啦!”   好一时无人响应,正待再叫时,门帘自内里打开。舒念大是没好气,“怎么半日才——苏楼主?”   眼前人轻袍缓带,发束玉冠,面貌俊秀,正是如今藏剑楼主苏秀。苏秀一手扶帘,侧身让她进来,“这么大雪,苗姑娘这是做什么去?”   舒念捧了簸箕进来,置在案上,揉揉酸软的手臂,“看着下雪,给小吴侯做个锅子暖暖。”   苏秀仔细打量簸箕内的东西,回头向崔述道,“这等小事师叔吩咐厨房便是,何必劳动苗姑娘?”   崔述道,“晚间楼主在这里用饭。”   舒念“哦”了一声,往黄铜小锅内注满清水,待得水沸,将洗净的葱姜之物投入其中,又撒了几颗红枣,将锅子放在热炉子上,摆好碗筷,“苏楼主,小吴侯,请吧。”   苏秀见她只安排了两副碗筷,笑道,“都是自家人,苗姑娘一块儿坐吧。”自添了一副碗筷,向崔述道,“好久没陪师叔吃饭,很是怀念。”   舒念自打苏秀出现,自知这饮酒吃肉的好事没她一个使唤丫头的份儿,却不料苏秀这般平易近人,一时偷看崔述,见他也无异议,自然不客气,抱个蒲团坐好,兑好三份酱料分派了,涮肉开吃。   苏秀倒出两碗酒,一碗举至双眼平齐,肃然道,“今日二叔回来,父亲泉下有知,想是也愿意陪我们喝一碗。”手腕一倾,一碗酒悉数淋在地上。   崔述沉默不语。   苏秀将酒碗续满,双手捧了放在崔述身前,“侄儿陪师叔喝。”   舒念涮肉的手停了下来。   崔述将酒碗慢慢推到一边,“楼主。”   “师叔叫我阿秀。”   “阿秀。”崔述从善如流,“六年前我从郊狱侥幸活命,酒却是再沾不得了。”   苏秀大惊失色,“我以为师叔瞧不上宁斯同才不给他脸面,却原来当真不能饮酒?”   崔述点头,淡然道,“饮酒不过区区小事,阿秀勿要放在心上。”   “师叔当年……当年……”苏秀一时说不下去,眼圈儿便红了,“怎能不放在心上?”忍了好半日,又问,“师叔可还有什么不妥?一并与侄儿说罢!”   崔述扶案不语。   舒念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打岔,“苏楼主先吃些东西?”   “师叔不与侄儿分说清白,是仍旧责怪侄儿当年事,还是终究信不过侄儿?”   崔述抬眸,隔过一层白雾,神情难辩,“阿秀,我方才说的话,尽皆发自肺腑。”   苏秀咬唇,直挺挺坐着。   “若非终究伤了根本,”崔述道,“我在藏剑楼长大,怎肯六年不敢回来?”   “师叔!”苏秀嘴唇发颤,“藏剑楼是你的家,你伤了不敢回家,叫旁人知道,如何想我苏秀?”   崔述探出一手,隔过桌案按在苏秀肩上,“我这伤若能养好,自然回来,如今不敢回来,”他停了一停,又摇头,“不过情怯而已。阿秀,你今日便需明白,从今往后,藏剑楼只有你苏楼主,再没有小吴侯。”   苏秀痛呼,“师叔!”   舒念再不想吃个饭竟然听了这么个惊天八卦,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口中羊肉的滋味都变了。   苏秀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好一时才憋出一句,“原以为师叔终于回家了,却原来是与藏剑楼道别来的?”   “家里有阿秀,我很放心。”   “我不放心!”苏秀拍案而起,暴躁地来回走了几遍,大声道,“我不管!慢说师叔如今好好的,便是废了武功,这辈子只能瘫在床上,也没有什么!藏剑楼养着你便是!我绝不许你走!”   也不等崔述答话,头也不回甩帘就走。   舒念一口羊肉含在口里,囫囵咽了,“这……这就走了?”所以这位苏楼主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崔述拾箸夹菜,往锅子里涮,“吃你的肉吧。”   “哦。”舒念想想也是,大好时节,不涮肉喝酒,倒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直把一坛秋月白喝了个底朝天,正待去取第二坛时,却被崔述阻止,“姑娘家,饮酒需有节制。”   舒念酒意上头,抿嘴微笑,“小吴侯不能喝,我替你把你的份儿都喝回来。”仍旧去扒酒坛子。   崔述随手将她扯回来,按在身边坐了,“多谢美意,心领了。”   舒念被他拉得脑中发晕,身子不受控制便往侧边栽倒,一头扑到身畔人膝上,凉滑的衣料拂在热辣辣的面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便觉一只手极轻地按在自己鬓发之间,手势轻柔,便如三月的风掠过初绽的花苞。舒念渐觉恍惚,“小吴侯。”   那只手顿了一顿。   “叫我阿述。”   舒念反应有些迟钝,“阿述?”   “嗯。”   舒念愁眉苦脸想了一时,“你不是小吴侯吗?”   “是。”停了一停,“也可以不是。”   “究竟是不是?”   “我是阿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杀局》 第17章 杀局   ◎一换三,赚了。◎   舒念梦里只听“呜呜”风声,睁开眼窗外明光夺目,这一夜工夫,又放晴了?她只觉疑惑,扯了件袄子披在身上,凑到窗边一看——   好一片白雪世界!   院中一株被雪寒梅,已是红的夺目,更夺目的却是花下那人,暗红的衣衫,黑玉束带,身姿宛然,好似雪中翠竹。   舒念隔着窗子叫道,“怪冷的,做什么呢?”   崔述回头,眉眼在冰雪映衬之下,越发显得肌肤雪白,姿容夺目,舒念只觉胸臆之间一股子说不出的灼热之意弥漫开来,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般——   忙一手掩胸,默念一句清心咒。   身后门声“咿呀”,泠泠的寒香扑鼻而来。舒念回头看时,却见崔述正单手掩门,掌中一枝孤峭的腊梅,“小吴侯?”   这一大早在外面采花?   崔述将梅枝递给她,“叫我阿述。”   舒念一滞,还以为自己喝多了作了个乱梦,却原来是真的?伸手去接梅花,指尖与他掌心一触,便即皱眉,“大氅也不穿便去折梅,可冻着了!”随手将梅花掷在案边,拉他到炉前坐下,又添了两块炭。   崔述看了眼备受冷落的梅花,“毫无惜花之意。”   “咱们苗疆都是粗人,不懂惜花。”舒念不以为然,“寨子里漫山遍野俱是鲜花,四季不败,有时还摘些来炒着吃,若要挨个怜惜,路也不必走,饭也不必吃了!”   崔述摇头,站起身往多宝阁上取了一只梅雪傲春瓶,注满清水,将梅枝插在当间。   舒念想起一事,“小吴侯,你那酒可是有甚古怪?”   “阿述。”   “我不敢,求您饶了我吧。”舒念告饶,她这声阿述若是敢叫出口,便是不被苏秀打死,也要被甘书泠勒死。   活着不好吗?   为何要作死?   “那便不要唤我。”崔述理好梅枝,将梅瓶移到窗边。   舒念充耳不闻,“我平日里少说也是三五坛的酒量,昨日还没怎么喝,怎么就醉到今天早上?”   等了半日不闻回应,舒念面皮绷不住,只得求饶,“小吴侯。”   崔述安坐不动。   舒念想了想,反正左右无人,忍气吞声道,“阿述。”   “知道你酒量天赋异禀,我往坛子里投了百日醉,”崔述眨眨眼,“两颗。”   “你——”舒念一手指他,一口气噎在胸口半日顺不过来,区区六年过去,现如今这世道,给人下药都这么理直气壮明目张胆了?   崔述从容道,“昨夜不速之客来来往往,恐惊你好眠。怎么样,吃了两颗百日醉,应是睡得不错?”   “你,你,你——”   “我什么?”崔述站起身,“快去洗漱,来花厅用饭。”悠然离开。   舒念大吃一惊,摸摸脸颊,这才想起自己打被窝里爬出来便隔着窗子与他说话,脸——还没洗!   扑到镜前揭开袱子一照,镜中一对肿眼泡儿,蓬头垢面一张脸,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啊——”   蔫头耷脑地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舒念鼓起好大勇气才离了厢房。   花厅里长案上摆布了七八只食碟,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只瓦罐,兀自咕嘟嘟冒着热气。崔述倚案而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根竹筷,看见舒念,招手道,“过来。”   舒念灰头土脸走到近前。   崔述揭开瓦罐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随热气蒸腾而上。舒念大感好奇,探头一看,却见罐子里焖着羹汤,煲着菌菇干笋虾仔之类的鲜物,难怪香得如此别致。   “这是什么?”舒念指了指罐中乌黑细长的一物,“好像头发?”   崔述纠正,“龙须草。”   “龙须草?”舒念吃了一惊,“传说中真龙遗物龙须草?”   “文火煲了一夜。”崔述取匙舀了一匙,又放下,“你来。”   盛粥舀饭这种事,当然得使唤丫头来——舒念扁扁嘴,盛出一碗先捧给崔述,才盛给自己,尝了一口鲜美非常,赞道,“都说鱼羊为鲜,跟这个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及了。”   崔述捧着碗不动,直到听了她这一声才笑了笑,慢慢吃羹。   龙须草——   舒念眼珠子一转,“听闻龙须草生在姑余高山草甸,小吴侯来吴山,还带着龙须草?”心里默念一句,甘仙子痴心一片,煞费苦心啊。   “阿述。”   舒念无语,一个称呼,这般执着做甚?   崔述吃着羹,忽然吩咐,“今日唐玉笑在风雨台传授炼器术,你跟都亭一块儿去听听。”   诸山舍会第一日以武会友,后面几日各家大佬分头开坛授课,唐门授炼器术,安岳授拳术,姑余授炼丹术……总之就是个各出高招,教化后辈的意思。   然而谁又会把真正的看家本事大喇喇教给旁人?故而也就各家后辈和初入江湖的小子们值当一听。   况且这世上,论及炼器术,天底下能有人比得过眼前的小吴侯?   崔述刻意打发自己出去……他要做甚?   果然不过一时三刻,苏都亭过来,向崔述行过礼,便向舒念道,“走吧。”   舒念披了大氅,堪堪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道,“晚间咱们三个一块围炉,喝几杯?”   崔述愣了一下,含笑应道,“好啊。”   舒念一颗心落回肚里,跟着苏都亭往外走,山间积雪甚厚,踩在其上吱吱作响。   苏都亭一路走,一路训斥舒念,“我师父不饮酒,还喝几杯,喝甚么喝?”   舒念吐吐舌,“都亭,昨夜谁来了巡剑阁?”   “谁?”苏都亭停住脚步,“舍会期间吴山宵禁,谁夜间去巡剑阁?”   舒念再不想这一位没喝酒的也跟她一般稀里糊涂,摆手道,“无事,走吧。”   两人一路到了风雨台,挨挨擦擦尽是人头,挤得议事堂也人气蒸腾,台上已布置作讲台情状,唐玉笑高坐其上道貌岸然,两侧十个藏剑楼门生并十个西岭门生雁翅护卫。   舒念拣了条板凳坐下,心不在焉地听了一时,总觉自己忽略了甚么要紧事。   宁斯同突然身死,武忠弼主导查案,唐玉笑莫名把火引向妖女舒念,不知道什么人夜访巡剑阁,今天开坛第一天,主讲的居然是西岭唐门——   舒念渐感不安,向苏都亭道,“我去换件衣裳。”   苏都亭皱眉,“就你事儿多!”   舒念哪里理他,匆匆从侧门离开,一路沿清溪往上,回了巡剑阁,几进院子走遍,不见崔述踪影,花厅内杯箸依旧,炭火却早已冰冷——   看这模样,应是她刚刚离开,崔述便也走了。   舒念退回厢房找了半日,也未寻着甚么书信之物,茫茫然之际,忽见纸篮之中揉着个墨迹新鲜的纸团,拾了出来,打开来便见绘着一带楼阁,虽是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   隐剑阁。   吴山藏剑楼根本之地,隐剑阁。   舒念将纸团藏在袖中,提一口气施轻功急纵,循着记忆往隐剑阁疾奔而去。   隐剑阁处吴山至高处,阁如其名,隐剑之所,隐的却非名剑,而是天下剑谱,和苏氏秘典。   有人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崔述过来?又或者反过来,崔述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对方过来?   舒念一路疾奔,到得阁门时已出了一身热汗,深吸一口气进去,便见一条狭窄的石桥,桥下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对面一座小楼依山面涯,古拙庄肃——   隐剑阁。   舒念右手往腰间一探,握住宝相花匕首,无声出鞘,一步一步挪上石桥,堪堪走到石桥当间,隐剑阁门无风洞开,舒念一眼看清,惊在当场。   阁中空地之上,三个人围着当间一人团团而坐,个个头顶白气蒸腾,竟是高手过招,生拼内力到了内劲外化的紧要时刻。   外间三人面蒙黑布,不知是谁。中间那人红衣黑袍,舒念却是熟得不能再熟,“崔述!你怎么样?”   隐剑阁被四个顶尖高手内息震动,阁门呜呜作响,四人俱无暇说话,舒念仍旧看到崔述双唇一动。   “快走。”   到得此间,无所建树,怎甘心草草退回?舒念咬牙,手持白刃,提步欺上。   阁中三人被崔述牵引,处于一个危险的平衡之中,谁先收手,必定心脉俱断——眼睁睁看舒念杀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别无他法。   舒念看懂此间关窍,更不客气,心知这一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便将全身内力护住心脉,顶着泰山压顶之势强行欺入,举匕往最外间那黑衣人左后背插入。   一刀毙命。   骤失一人,平衡立破,二名黑衣人直被震飞出去,也不等稳住身形,半空中一声厉喝,一人当头向舒念击下,另一人仍旧缠斗崔述。   舒念眼睁睁看一只手凝着茫茫白气,携万钧之力欺来,百忙中扣了一根牛毛细针,生生迎上——实力悬殊至此,万无幸免,不过这一掌拍上,这货也休想活命,三个死了二个,剩的一个绝不是崔述对手。   一换三,赚了。   一股大力扑面袭来,舒念眼前乾坤颠倒,待得清醒时,却被一人护在怀中,定睛看时,袭击自己的黑衣人直挺挺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还不及庆幸死里逃生且是四肢俱全,又被眼前的情形震得心魂俱碎,“崔述,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龙须草发菜   明天六点《饮冰》,比心   感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5 21:42:17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6 10:56:22 第18章 饮冰   ◎九幽寒气,裂骨摧心。◎   崔述一掌拍开袭击舒念的黑衣人,背后躲闪不及,只能生生受了一掌,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露出一物,头也不回便往刺身后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一击虽中,掌力犹未吐尽,索性一动不动,拼着受这一刺也要将崔述毙在掌下。   便听“扑哧”一声,黑衣人臂间鲜血狂喷,崔述身躯剧震往前扑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舒念背后。   舒念大惊失色,“崔述,你怎么了?”奋力将崔述推往一旁,宝相花匕直刺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一掌得手,再不恋战,捂着右臂伤处腾身后退,大笑不止,“崔梧栖,死到临头心情如何?”   崔述靠墙瘫倒,扯出一个微笑,举起右手中的东西,无所谓道,“……你又如何?”   那物不过一尺余长,细锥形状,遍体通红,握在崔述白璧无瑕的手掌之中,越发红得诡异——   黑衣人惊慌叫道,“三棱血刺!”低头查看自己伤处,鲜血如注,汩汩涌出,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三棱血刺入体,鲜血不尽不休。   崔述吐出口中残血,“还有半个时辰,够你安排妥当身后事了。”   黑衣人双目圆睁,木愣愣站了一时,忽然一声暴喝,“叫你连这半个时辰也活不过!”   舒念涌身向前,双臂一张拦在头里。   “快走……”崔述喘出一口气,“他中了三棱血刺,无法提气追你,否则不出三步,必然暴尸当场,你还……还不快走?”   舒念充耳不闻。   黑衣人果然不敢快速移动,只提了手掌,慢慢欺近,他稍一挪动,臂上血流加速,直如小泉一般,“滴答”作响。   “傻瓜……”崔述推她,惜乎掌上乏力,一推不动,急躁道,“……叫你走……”   “闭嘴!”舒念越听越觉心头烦躁,怒道,“再说话我毒哑了你!”   崔述一怔。   不过这片刻工夫,黑衣人已经欺到二人身前,右掌间寒雾蒸腾,四散缭绕——   舒念双唇一撮,往他眉间吹了口气,“还不倒?”   黑衣人一滞,忽然停步,目光发直。   舒念警惕地观察他面部神色,手掌连拍,急急催促,“还不倒?”   黑衣人身躯剧烈摇晃几下,挣扎半日,终于轰然倒地,双目圆睁——   舒念急忙爬起来,手持宝相花匕首,干脆利落地往他颈间一抹,又跑过去给先前吃了崔述一掌倒地不起的黑衣人补了一刀。   眼见后患全无,才将匕首别回腰间,扑过去看崔述,“你怎么样?”   崔述一直认真看她动作,闻言笑了一笑,“还没死。”   “胡说什么?”舒念大大不快,“我背你回巡剑阁。”   “你刚杀了安岳拳……回——”崔述一时皱眉,忍过一波疼痛,缓缓续道,“回巡剑阁,自投罗网么?”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安岳拳武忠弼?我刚才杀了武忠弼?”   崔述莞尔一笑,“不错。安岳拳横行江湖半辈子,却死在你这小丫头手里,可见世……世事无常……”   “杀便杀了!”舒念一惊过后便不以为然,“既不能回巡剑阁,我带你离开吴山便是,可知道附近有甚么小路,能避开守卫?”   崔述摇头,“来不及了,你……快走!”   “什么来不及了?”   一语未毕,山下人声四起,有人在“嘭嘭”拍门,高声喝叫。舒念恍然大悟,“这一套连着一套的,果然来不及了。”往靴掖子里摸了摸,取出一枚乌黑的蜡丸,“拼个你死我活便是。”   崔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掌间,轻轻摇头。   “我不走。”舒念渐渐不耐烦,“就眼前这光景,我想走也走不了。”   “不是……”崔述摇头,往阁前佛像处抬了抬下巴,“佛像……蒲团下面……有暗道……”   “怎不早说?”舒念大喜过望,扑过去掀开佛前蒲团,却是明光闪亮的青砖地,正自疑惑,便听崔述的声音,“佛祖……左手食指,是机……关,往……往左推……”   舒念依言推开佛像手指,便听沉闷的摩擦声起,青砖地上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   外间人声鼎沸,已经到了悬桥那端,只此时阁门已关,约摸是唯恐这边有埋伏,一时间倒不曾冲过来。   舒念不敢耽搁,一把拉起崔述,跌跌撞撞冲进入口,耳畔沉闷的青石摩擦之声又起,瞬间眼前一黑,石门已经合上,舒念足下一沉,骨碌碌不知滚了几个滚儿才止住跌势,直摔得屁股生疼。   却不及喊痛,连声呼唤,“崔述!”   接连喊了四五声也不闻回应。舒念渐觉慌张,连忙捻亮火折子,四下一照,发现此间方方正正一处地室,壁上插着几根油烛,右侧边有门,未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舒念点了烛,照着寻了一回,才见崔述伏在石室入口石阶旁,应是自密道跌落时被台阶格挡,阻在当场。   舒念连忙将烛插回壁上,扳着肩膀将他拉入怀中,却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雪白,颊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十分骇人。   舒念探出一指,迟疑许久才凑到他鼻端,等了好一时才察觉温热的鼻息拂过指尖,心头一松,拍他面颊,“崔述,你醒醒!”   不知唤了几声,崔述慢慢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   崔述嘴唇一颤,“不……不怎么样……”头颅稍侧,看清身畔境况,“进来了?”   舒念点头,“这里应是藏剑阁密室,呆会儿若苏秀进来怎么办?”   “他……”崔述皱眉,好一时才喘过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个地方……”   舒念愣住,苏秀身为藏剑楼主,竟不知道自家藏剑阁有这么一间密室?   “不是这里……打开那个门……”崔述断续道,“才是密室,密室桌子……是机关,往右转三下,有……密道,出去……就是积秀谷……”   积秀谷,那便出了吴山了!   舒念大喜,“即是如此,我带你出——崔述?崔述!”   崔述说完这段话,心中挂念已无,泄了全身气力,眼皮垂下,胸脯一起一伏,喘个不住。   舒念一把解开他衣襟,拉开左肩衣衫,崔述意识昏茫,感觉肩际微凉,便奋力挣扎阻挡。   舒念一滞,“让我看看你伤处。”   崔述充耳不闻,死死扣住衣襟不叫她脱衣,面上神情痛楚难当,厉声道,“走开,别碰我!”   舒念不敢硬来,稍一思忖,拔足上前推开侧门,内里果如崔述所言,别有洞天,床榻桌柜俱全,还设了炉灶茶具,竹筒引水,有潺潺之声——此地应是个闭关练功的好去处,只是不知有多久无人入内,积灰甚重。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舒念匆匆忙忙整了地榻,点了炉子,从柜中取出被褥铺陈妥当,出去接崔述时,却见他蜷作一团缩在墙角。   地室昏暗逼仄,他一个人,一身暗红衣衫,腰身细瘦,肩线单薄,未知是昏是醒,孤伶伶无依无靠——   舒念心中那物蠢蠢欲动。舒念闭目,暗中连念几句清心诀,深吸口气,才敢慢慢往他身前蹲下。   方才不曾看清,此时才见他兀自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舒念道,“这里冷,里面暖和,进去给我看看伤。”   崔述反应极其迟钝,过了好一时才认清眼前人,含糊说了个“好”字,抖着手去扶墙壁,打算站起来,却哪里有那能耐?手掌一错便要滑倒——   舒念一把扶住,“小心。”   崔述难受得神志不清,本能地拒绝身旁的人,昏乱中一头碰在青砖墙上,“咚”地一声闷响。   舒念听得牙酸,“祖宗,你消停点儿!”   崔述被这一下磕得头昏脑胀,茫茫然看着舒念,目光宛如一只极幼的迷途兽,迷离无助,不知所措。   舒念受不得这种目光,伸掌遮了他双眼,“别看我。”   崔述本就恍惚,稀里糊涂眼前一黑,越发晕眩,身子一沉,沉甸甸地向前栽倒,歪在舒念肩上——   舒念叹了口气,放弃让他自己老实走进去的奢望,提一口真气,将他半扶半抱起来,往内室去。   一路磕磕绊绊,好容易将崔述安置在榻上,还不待喘一口气,却见他额际颈畔湿淋淋的尽是冷汗。   舒念不知他伤处如何,苦口婆心劝道,“非是无礼,需得看看伤处,小吴侯原谅则个。”等了一等不闻回应,乍着胆子去解他衣襟,未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是早已昏晕过去,崔述竟未挣扎——   褪下半边上衣,肩胛处一个鲜红欲滴的手掌印,凶神恶煞地印在雪白的皮肉之上——   舒念一口气滞在胸口——   九幽寒气,裂骨摧心。   饮冰掌。   崔述紧紧蜷缩在长榻之上,头颅几乎触着膝盖,嫣红的唇色褪作淡白的浅灰,似一个不祥的讯号,忽尔睁开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之中,细声道,“疼。”   饮冰掌裂骨摧心,中掌之人疼痛彻骨,至死方休。他中掌已久,一路忍到此时才喊疼,已经非常人能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失智》 第19章 失智   ◎疼痛到了极处,傻了?◎   饮冰掌。   舒念紧张地咬着指甲,琢磨对策。   崔述忽然在榻上不住辗转,冷汗淋淋。舒念再无犹疑之暇,往荷包中翻找针囊,碎碎念道,“如今只能这样,若出了甚么差错,求小吴侯念在我一片好心,不要怪罪——”   崔述双目紧闭,哪里能听见,忽尔双唇一动,吐出两个字,“阿兄……”   舒念正蹲在火盆边上炙烤银针,闻声侧目,奇道,“苏存仁?”   中原武林一代宗师,吴山藏剑楼前楼主,苏秀的亲爹,崔述的亲师兄——苏循,苏存仁。   崔述疼得糊涂,接连辗转,几乎便要跌下榻来。   舒念见他情状着实不妙,匆匆忙忙炙了针,插在银篦子上,爬回地榻,拉他起来,“勿要乱动,我与你施针,制住掌气。”   崔述疼得邪乎,被她一番拉扯更是难耐,双手推拒,喃喃呼唤,“阿兄,阿兄……”   苏循早死得透透的了,叫她上哪儿找?   再说那苏循来了能有甚么用处?舒念大没好气,扁扁嘴嫌弃道,“苏存仁只怕是不便来此。”盘膝坐在他身前,“哧拉”一声扒了他衣衫,直褪到腰际,二指拈针,那银针形状十分别致,长短不足三分,细若牛毛,若非借一点火光暗影,几不可见。   舒念犹疑一时,缓缓往胸前乳中穴入了一针,银针一闪即逝,陷入肌理,只余一个细细的红点。   崔述身躯剧震,茫然睁眼,他疼痛未退,反应迟钝,低头看清自己衣衫不整近乎半裸坐在舒念身前,茫然道,“你……你做什么?”   舒念见他神智恢复,不敢妄动,“小吴侯身上有伤,我粗通医术,与你施针。”   崔述皱眉,苦苦思索好一时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勉力抬手,汗津津地拂在她手腕上,“给……给我……”   舒念一针已出,绝无收手的可能,心中发急,“给你什么?”   “给我一针……”崔述忍着疼,断续道,“扎晕我……一会儿疼起来……碍事……”   “碍不了事!”舒念右手拾起三根银针,恶狠狠地往华盖、紫宫、神阙各入了一针,银针一触肌肤,立即没肤而入,无影无踪。   崔述眼前一片雪白,待得恢复,蚀骨侵髓的痛意已如潮水般褪去,奋力笑道,“南疆苗氏以蛊毒之术成名,想不到行针过脉之法也这般出神入化。”   舒念一滞,恨恨道,“小吴侯这会儿有能耐讽刺人,方才却胡说些甚么?”   崔述痛意减退,未得片刻喘息,丹田中寒意骤然大盛,江潮一般沿筋脉汹涌而上,一息之间便无法克制,齿列撞击格格作响,好一时才道,“说……说了甚么?”   舒念一看便知这是饮冰掌寒气发作,不忍出言讥刺,“没说什么,就叫了一声阿兄——”   “阿兄?”崔述意识被饮冰寒意浸染,脱口道,“哪里还有阿兄?”   这话不错,那苏循坟头的草只怕都有一尺高了。   舒念沉吟一时,伸指往那枚红的滴血的掌印上划了一下,一经碰触,掌印便跟活了一般,越发红得瘆人——   实在棘手——   舒念恨道,“好狠毒的饮冰掌!”   饮冰掌练到九重,掌力附骨食髓,随血脉增强,一日盛过一日,宿主不死,掌力不消。   刚才那人的确是武忠弼无疑。   崔述被她这般一划,不由自主发出一声痛叫,脖颈一仰便要向后栽倒——   舒念仓促一拉,只觉一个湿淋淋的身体扑入自己怀中,粘腻冰凉,一丝儿热气也无,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了他。   崔述冷冰冰的嘴唇贴着她耳畔,弱声问,“我中的是……饮冰掌?”   舒念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嗯。”   “饮冰掌……”崔述默默念了一遍,伏在舒念怀中不住喘气,凉沁沁的鼻息抖抖索索,拂过舒念颈畔,便如一条避冬的小蛇,瑟瑟盘距——   崔述喘了许久,忽道,“帮帮我。”   “甚么?”   耳畔的声音低如蚊蚋,“给我个痛快。”   舒念手腕一抖,被蝎子蜇了一般,咬牙恨道,“胡说八道些甚么?”   “饮冰掌附骨食髓,我熬不住……”崔述一语出口,渐渐神志不清,忽然一把扣住舒念手臂,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死死掐着,厉声道,“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舒念忽然暴怒,推他起来,转过身躯背对自己,恶狠狠道,“想死改日,休要死在我面前!”   手起针落,飞速往那鲜红的掌印边缘要关大穴密密入了七八针,便如扎篱笆一般,生生用银针做了个圈儿,将掌印圈隔在内。   银针一入,倏忽不见。   舒念提一口气,一掌按大椎,一掌按中枢,双掌发力,两股柔和的内力同时注入——   崔述摇摇欲坠间被两只手稳稳扶住,有微弱的暖意自背心涌入,便如溺水之人骤然得了块浮木,四散溃败的神智渐渐收拢,勉力睁眼,阻止道,“放手,没用的……”   苗千语这身体内力微薄,舒念正在捉襟见肘,一听这话越发生气,喝斥,“闭嘴!”   崔述闭目蓄力,忽然手足起舞,奋力挣扎——   舒念大惊,抽回右手,往银篦子上拔出一枚银针,衔在口中,双掌制住崔述,撮唇一吐,银针暴出,无声无息地扎入崔述颈侧风府穴。   崔述立时昏晕过去,头颅耷拉下来,身躯一歪便往一边栽倒。   舒念连忙探手扶住,心中气愤一言难尽:早知这般难缠,便该早早将他扎晕——   一头腹诽,一头凝神屏息,沿针缘注入内力,引导寒气外泄。   不知过了多久,舒念丹田枯竭,敛气回神,睁眼看时,那枚掌印仍旧鲜红欲滴,色泽未褪,顿觉泄气:忙碌半日,居然只把饮冰掌新生的寒气迫出,原本的寒气一丝不少——   这便跟借了高利贷一般模样,利滚利走,辛辛苦苦一整年,还的尽是利息,本钱原封不动——   怎不泄气?   舒念扶崔述躺回枕上,自往柜中扯出一条棉被掷在他身上,把火盆提到榻边,添了根大柴,这才略略缓了口气,顿觉双膝发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崔述面白如雪,平日里嫣红绮丽的唇褪尽血色,几乎与肤色无异。他安安静静躺着,衣襟半敞,胸前斑斑血迹,看着甚是刺目。   舒念皱眉,展了袖子往他胸前擦拭,血迹早已干涸,又如何擦得脱?拼着手足酸软,强撑着到石瓮边,打湿条帕子,仔仔细细拭净血痕。   崔述昏迷中轻轻蹙眉,舒念唬了一跳,却见他眼睫连连颤动,皱眉一时,忽然抬臂——   舒念唯恐他乱动再激发背上掌伤,一把制住他胡乱抓握的手,“别动。”   崔述被她一握倒安稳了些,却并未清醒,淡白的唇抖了一抖,轻声道,“阿兄——”   传言中崔述自郊狱脱身便未回藏剑楼,一年前苏循身死时,崔述应在姑余,却连苏循大葬之礼也不曾露面,人人皆言这兄弟二人交恶至此,应是有甚么恩怨不足为外人道,如今看来,小吴侯对他这位兄长依赖至此——   传言仿佛不大靠谱啊!   舒念奇道,“找苏循做甚?他帮不了你,你今日要不是遇上姑娘我,这会儿便好投胎去了。”她口中絮叨,却仍旧老老实实握着手等他复归安静——   正待将手臂掖回,腕间横卧两道狰狞的伤痕侵入眼帘,如两只红头蜈蚣,头尾交缠,附骨盘踞。   舒念极轻地碰了碰,瘢痕宛然,是旧伤。   尺关命脉,什么人有能耐伤他此处?且是两道伤痕,非但伤了,还不止一次——   舒念百思不得其解,将手臂塞入被中,仔细掖好。蹲在火盆旁取暖,慢慢琢磨眼前困境——   此地石室虽无生存顾虑,却只有水,并无吃食,更无药物。崔述伤重,需得尽快脱身,寻求医治。   舒念愁眉苦脸想了半日不得结果,她惯是个万事不过心的脾气,便懒怠多想,将染血的衣裳洗净,挂在火盆边儿上哄烤,取一只瓦罐洗净,煮些水喝。   百无聊赖之际翻拣荷包,居然搜寻出藏着的几枚梅干,往口中塞了一块嚼巴嚼巴,甜津津沁人心脾,立时神清气爽——   日子过得好好的,若不是那苗千千那厮执意上吴山,怎会落到这般田地?难免叹息,“祸害。”   “谁?”   舒念一惊抬头,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神情怔忡,木木然盯着她。   “你醒了?”舒念打量他一时,看不出好坏,问道,“感觉怎样?”   崔述神志昏昏,一如一个暮年老人,要隔许久才能明白旁人意思,皱眉道,“疼。”   “还疼?”舒念大吃一惊,凑到榻边,揭开棉被,见掌印边缘清晰,并未涨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崔述被她贸贸然揭了被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后知后觉道,“头疼。”   舒念草草掩上棉被,盘膝坐下,“中了饮冰掌还能再醒过来说话的,您这已是前无古人,多半也后无来者,些许头疼,不算什么。”   崔述只觉脑中雾气弥漫,听她说话仿佛隔了一条长河,无法细想,稍一思量,便觉头疼欲裂,怔忡道,“我怎么了?”   舒念一滞,从被间扯出他手腕,扶在尺关之间,沉吟一时,“缓而时止,止有定数——”   小心翼翼抬眼看崔述,却见他直勾勾地看自己,目光浅白,心下顿时一紧。   这绝不是小吴侯的眼神。   这是——   疼痛到了极处,傻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给作者菌两天时间肝字,周四六点《念念》 第20章 念念   ◎“念念。”◎   饮冰掌下从无活人,舒念上辈子推演过医治之法,却没寻着试手的机会,至多算个纸上谈兵的水平。方才看崔述情况极其不好,她才硬着头皮动手,用入骨针封住血脉,困住掌力不叫蔓延。   可崔述醒来,怎么就——   ——就傻了呢?   崔述此人,纵横江湖朝堂,一生高居人上,便是当年困在郊狱之中,也是声望极高的平乱英雄,如今稀里糊涂被自己的入骨针坏了脑子——   舒念心下着忙,旁的不说,这事若叫甘书泠知道,自己还能有命在?   两根雪白细长的手指握住舒念衣襟,“饿。”   舒念一个哆嗦,怀抱万分之一的希望俯身与他平视,张开五指,严肃道,“小吴侯,这是几?”   崔述目光迷离,久久皱眉,推开她手掌,“饿了。”   舒念一滞,这模样实在不正常,起码她前辈子便从未听过小吴侯公然喊饿——   四下逡巡一时,石室内空空荡荡,除了水甚么也没有,只得摸出一枚梅干,递给他,“只有这个,将就吃一口。”   崔述目光闪闪,张口等待——   这小吴侯变傻了,倒比以前的样子可爱多了——   舒念忍着笑,将梅干塞到他口中,满怀期待询问,“怎样,好吃吗?”   崔述咬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缩到一处,“酸。”   “哪里酸?”舒念大是不不服,用力嚼巴两下,“分明很甜,唉呀,你怎么吐了?”   万分惋惜地看了一眼被他吐在地上的梅干,摇头,“尚不知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浪费粮食!”   崔述目中泪光盈盈,“好酸,水。”   舒念寻一只陶碗涮了涮,舀了烧滚的水慢慢搅凉,心中愁云惨淡——崔述的掌伤无甚进展便罢了,如今人又傻愣愣的,眼下如何是好?   崔述躺在枕上,见她手中有水却不给自己,抬手扯她的衣襟,催促,“念念,水。”   舒念蓦然抬头。   崔述半日等不到回应,爬起来便去扒水碗,这一动弹便牵动掌伤,疼得倒跌回去,密密出了一头冷汗——   舒念放下水碗,查看入针之处,淡红的斑点覆在雪白的皮肤之上,美人痣一般——   禁制安好——   松了口气。   崔述神色惶惶,“我怎么了?”   这是傻得连自己身受饮冰掌都记不得了?舒念很快接受现实,宽慰道,“背上有伤,休要乱动。”   “嗯。”   舒念指指自己,“我是谁?”   崔述直勾勾地盯着案上水碗,然而方才疼得狠了,不敢胡乱动作,仰面道,“念念。”   两个字不啻于万钧雷霆,舒念指着自己鼻子,万分艰难问,“我是说,我叫什么名字?”   “水。”   舒念一口气吊着又倒回去,直噎得心口生疼,深知再问也是白废,老实捧了水碗,用匙舀了,慢慢喂他。   崔述渴得狠了,咕嘟嘟喝完一碗水,气力耗尽的模样,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小口喘气。   舒念又盛了一碗水,置在案上放凉。见他襟口处色泽深红,抬手摸了摸,竟是湿答答的——应是方才疼痛之中,冷汗淋淋,浸得透了。   出那许多汗,难怪渴成这般模样。   舒念一只手抚过他冰凉的后颈,“衣裳都湿了,脱下来吧?”   掌下黑发的头动了一动,“嗯。”   一时间舒念心中啥滋味都有,若非真的傻了,小吴侯崔述,焉能这般好说话?   “你别乱动。”舒念叮嘱,探手入被,除了湿衣裳,好在施针时便已脱了小一半儿,也算便捷。   舒念将湿衣裳掷在地上,回头看见白生生的一只脚露在棉被之外,足趾蜷作一团,应是冷的,摇头道,“你盖好被子——这是什么?”   足踝处乌沉沉的,经年旧伤累累,应是捆绑伤,一层叠过一层——舒念指尖微颤,抚在足踝之上,“谁干的?”   崔述喝了水便昏昏沉沉,伏在枕上发怔,被她一触一个哆嗦,一条腿挪着往被里躲,“痒。”   舒念只得松手,掖紧棉被,移到崔述眼前蹲了,神情严肃,“你脚上,还有手腕上的伤,是谁干的?”   崔述困惑地看着她,“什么?”   舒念双手比划了一个绳索捆绑的动作,一字一顿道,“是谁,绑了你?”   崔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阿兄。”   舒念心下一沉,“苏存仁?”   “念念。”崔述拉她袖子,“水。”   “哦。”舒念梦游般往案上取了水,心不在焉地喂他喝水,心中惊惶便如山崩海啸:崔述身上这许多捆绑伤绝非一日能成,若崔述没有撒谎,说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苏循囚禁,而且——   手腕两刀又深又长,必然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若是苏循所为,又是谁能在苏大楼主的囚禁中救了崔述?   崔述喝饱水,伸手推拒。   舒念放下水碗,细想此事关系到能否回藏剑楼求助,不能不问,正色道,“小吴侯,这件事很重要,你必须告诉我,是不是苏存仁囚禁了你,原因是什么?”   崔述皱眉思索一时,眼神渐渐迷离,忽然将额抵在地榻沿上,发出一声痛呼——   舒念暗道不好,揭开棉被看时,那掌印就跟活了一般,肉眼可见其上血脉涌动,惜乎被银针阻隔,无法涨开,色泽却格外地鲜艳起来,直如雪地红梅——   崔述疼得昏昏沉沉,连声呼唤,“阿兄,阿兄——”   舒念恍然大悟,原以为崔述呼唤苏循是向他求助,却原来恰恰相反,竟是疼痛中向苏循求饶么?   苏循究竟对崔述做过什么?   舒念十指疾出,掌印边缘的银针被她指法牵引,稍稍浮起,复又陷入——   银针制住掌力,崔述渐渐平复,伏在枕上不住喘息。   舒念暗道一声惭愧,确然应该等迫出饮冰掌力才好追根究底,想一想又摇头,真等小吴侯清醒,又怎会把自家秘事说与她听?   罢了罢了,少些好奇心。只如今这情状,恐怕也不能向苏秀求助,万一苏家父子果真与崔述有仇,岂不是上门送人头?   崔述往前挪了挪,一颗黑发的头枕在舒念膝上。他被舒念脱了衣裳,被内的躯体只余一条薄薄的中裤,几乎便是赤条条的。这般一动,棉被下滑,半边肩背便露在外间,肌肤晶莹,洁泽如玉——   舒念只觉十分晃眼,忙拉扯棉被遮了。   崔述软软趴着,摸索着寻到舒念的手,将自己的手掌投入其中,“念念。”   舒念万分好奇这位“念念”究竟是谁,又恐再一次激得掌印暴起,不敢引他思量,强行按下心中好奇,抬手在他发顶慢慢摩挲——   崔述疼得虚脱,早已力倦神虚,被她这般抚弄便有些昏昏欲睡。   掌中冰凉的指尖痉挛似地屈伸几下,又慢慢松开。舒念俯身查看,便见崔述双目轻阖,已是昏沉睡去,额上亮晶晶全是汗渍。   舒念扯出帕子与他擦拭干净,也觉困倦难当,偎在火盆边儿上和衣而卧。   一觉之中乱梦颠倒,不知怎的又到了郊狱,又握着那把刀,少年又在不远处挣扎叫喊,“舒小五!你这祸害!早晚不得好死!”   她想将刀远远扔出去,那刀却像长在她掌上,冥冥中一股大力拉着她的手,笔直插下,一刀破腹——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头一脸,浓重的铁锈味儿在鼻端弥漫开来——   舒念一惊便醒了,心跳急如擂鼓,抖抖索索爬起来喝了一口冷水才略略平复。四下张望,石室无窗,不见天日,不知睡过多久。摸摸腹中空空,饥火燎原——   应有一二个时辰。   崔述仍是先前的模样,昏昏睡着。舒念定了定神,上前扯了手腕扶脉——   致数不齐,散而无根,主元气离散。   如今重伤无药,又无饮食,再在此间坐困愁城,难免有性命之忧,需得速速离开。   她的入骨针能保掌力不扩,只需一个绝顶高手以内力相助,辅以针法,便能彻底根除。然而江湖中有能耐助她迫出饮冰掌的人本就不多,武忠弼罪魁祸首不提,宁斯同烧成一具焦尸,苏秀父子看不清是敌是友,剩的——   要么去求唐玉笑,要么去找甘与凉——   答案昭然若揭。   然而甘与凉昨日便已启程往姑余,一路千里快马,她孤身一人都未必能追上,更不要说带着重伤未愈又痴痴傻傻的小吴侯——   再者崔述其人在江湖上仇家遍地。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如速速脱身——   舒念仔细回忆崔述在石道中神智清醒时说过的话,默念一遍,“密室桌子是机关,往右转三下有密道,出去就是积秀谷。”   打开机关,地面果然无声无息现出一条密道。   舒念走回榻边,盯着兀自昏睡的崔述看了一时,慢慢理顺棉被,叹道,“小吴侯,我武功低微,能力有限,外间还有两个大仇家——啊,不,三个,苗千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身难保,小吴侯您老人家如今又是这般光景,若带着你,我们两个只怕一个也活不成——”   她越说越觉有理,点头道,“不如我先出去,若能寻着唐玉笑,把他带来这里。”难免心虚,“找不着唐玉笑我便去追甘门主——”   起身犹豫一时,终于还是抽了一根油烛握在掌中,潜身入了密道。   作者有话说:   别骂念念,念念就跑个二百字就回来,也憋操心男主,很快会恢复,比心,明天六点《失怙》   感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28 18:38:07   梓zi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31 12:26:49 第21章 失怙   ◎如一个失怙的孩童。◎   舒念一路秉烛前行,密道内阴冷寒湿,岩壁上不住漱漱滴水——此地应在吴山山腹之中,且紧靠山中水脉。   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耳听水声泠泠,舒念正走得精神萎靡,闻声精神一振——出口应该不远了。果然接连转过两个急弯,便到了密道尽头,一扇腐朽破败的木门横在眼前。   舒念插好油烛,拨开门上的落叶枯草,使力拉开,一股清新的湿润的山风携着初雪寒气扑面而来。   夜深时分,天空一轮寒月,清泠泠照着白雪世界,夜色有微弱的蓝光。   绮丽到了极致,倒生出凄凉的况味。   舒念手足并用爬出洞口,山谷中林木森森,足下遍地厚厚的积雪压在重重枯叶之上,一踩一个塌陷,有温和的碎响。   积秀谷。   舒念循着记忆搜寻一时,在山谷东侧寻着一间木屋,推门进去,屋内一个地火膛,一架简易矮床,床上有被褥,木架子上清水粮米,一应俱全。   ——冬日林中干燥,易生火害,积秀谷附近村民共同商议,轮流派人在此地值夜守山。   这便是守山人过夜的去处。近日吴山接连大雪,无须值守,理所当然地空着。   舒念爬了半日密道,早饿得眼冒金星,从架上取了块干饼子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量米煮粥。   将铁锅吊在火上,蹲在火膛边纠结一时,长叹一口气,将剩的半个干饼子塞入袖中,原路返回。   来时道路不熟,走得谨慎,很费了些工夫,回去时提轻功急纵,不过片刻便至,扒开洞口枯枝穿过木门,密道内仍是原来的模样,连地上的油烛都未曾熄灭。   舒念拔起油烛往回走,堪堪走了一二丈远,忽听对面有脚步声逼近,忙一口吹熄烛火,避在一块岩石之后。   一颗心重重一沉,这么快就有人追到这里,地室里昏睡的崔述难道已经落入其手?   蹲在原地侧耳倾听,地道空荡,很快辨明对面只有一个人,而且步履凌乱,仿佛全无武功又受了外伤——   舒念心中一动,闪身迎上,借一点洞口处微弱的雪光,看清对面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跌跌撞撞过来,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失声唤道,“崔述,是你么?”   那人蓦然止步。   黑暗中便听一声破碎的哽咽,未曾吐出便被阻住,哽在咽喉之处——   舒念点燃油烛,秉烛相照,一时间心内便如打翻了一屋子酱料坛子,说不清甚么滋味——   崔述立在她面前,鬓发凌乱,全身上下只一条薄薄的中裤,多半个身子不着寸缕,双臂瑟瑟环胸,兀自冻得不住发抖。   舒念只觉心间那活物突然暴起,往她心腑间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一时间疼得指尖都不住震颤,张口便骂,“你——”   崔述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通红,目中水意盈盈,仿佛下一时便要滴下泪来。   “疯了”两个字便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舒念将烛插在壁上,除下斗篷,上前披在崔述身上——她身量远较崔述矮小,本应及踝的斗篷堪堪遮过膝弯,聊胜于无。   崔述僵立不动。   舒念系好带子,俯身拉手,“走吧。”   崔述手臂一绕避开,留了个冷冰冰的侧脸给她。   舒念想想自己理亏在先,低声下气道,“我看你睡着,出来找点吃的,这不是正往回赶么?”   崔述死死咬着下唇,不言语。   舒念拿出初初重生时忽悠苗北望给自己撑腰的工夫,强行挽住他光裸的手臂,只一碰触便觉冰凉,连忙用手上下搓摩取暖,口中老实认错,“是我不好,这里太冷了,咱们快走吧。”   崔述呼吸沉重,胸脯剧烈起伏,却不管舒念怎样解释,只不言语——   舒念自打脱了斗篷便觉寒冷,然而眼前这人几乎便是赤条条的,竟然还梗着脖子干耗,耐心告罄,强拉了他手腕,拖着便往洞外去,堪堪走出一丈远,掌下一沉,便听“扑通”一声闷响。   崔述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舒念俯身查看,此时才看清这人竟是赤着双足一路追过来,密道内泥泞不堪,一双足便裹作一个泥团儿一般——   “你简直——”舒念又是生气又是懊恼,一把握了他足踝,“有没有割伤?”   崔述偏转脸,只不言语。   舒念感觉掌中那只脚一直细细震颤,扼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实是心疼得紧,想了想道,“饿不饿?”   崔述不为所动,舒念却清楚瞧见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忙从袖中摸出那半块干饼子,递到他面前——   崔述慢慢伸出一只冻得青白的手,捏住饼子边缘。   舒念忍着笑意,温声道,“我真的找吃的去啦,还熬了粥,咱们再不走,一忽儿煮糊了可就吃不成了。”   “真……的?”他声音嘶哑,因为整个人抖得厉害,声线也是颤的。   “当然是真的。”舒念将心一横,往他身前蹲下,“走吧,我背你。”   崔述迟疑许久,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颈项。舒念丹田蕴力,暗暗庆幸苗千语这壳子自幼习武,外家工夫总算还将就,起码背一个人不在话下。   只是崔述身量远较她修长,舒念要两只手高高地勾起他膝弯,才能叫他双足免于拖在地上。   使了吃奶的气力背着他出了地道,一路踏过松林雪原,冬日的山谷静到极处,雪花坠地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耳听一声细微的哽咽,身前双臂骤然发力,死死地环着她颈项,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一般——   舒念脚下一滞,贴着自己的躯体一丝儿热气也无,两条赤/裸的手臂更加冷得如冰似雪。   心中徘徊许久的一个称呼脱口而出,“阿述,你怎么了?”   一个冷冰冰的脸颊抖抖瑟瑟地伏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鬓边,有滚烫的液体漫过紧紧依偎的肌肤,将他们熔作一体。   “念念。”   “嗯。”舒念恍惚想到,若眼泪都是滚烫的,这是冷到什么田地了?   身后的人抖抖索索地抱紧她,藤蔓一般,喃喃道,“别走。”   如一个失怙的孩童。   惶惶无助。   “不走。”   脸颊便又贴得紧了一些,“嗯。”   舒念低头前行,颈畔滚热的泪源源不断,只得不住口地小声劝慰。   心中渐感后怕,不知日后小吴侯掌伤痊愈,还会不会记得此时的光景?还是不要记得的好,否则恼羞成怒之下,将她直接灭口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便是一个寒噤。   回了木屋,铁釜内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已不知烧滚多久了。   舒念将崔述放在矮床上,解了斗篷,俯身查看伤处,针痕宛然,肩胛处掌印褪作淡褐色,似一个薄薄的干痂,覆在皮肉之上,不似先前地室中红得夺目,浑似嗜血的活物——   饮冰掌随血肉而生,为什么会突然减退?   崔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念念。”   舒念放下疑惑,将床上棉被悉数展开,一层接一层密密裹在他身上,只一颗脑袋露在外间,蚕蛹也似。   崔述冻得僵硬,一直冷着还不觉得怎样,在火盆边安坐一时,四肢躯体知觉慢慢恢复,便无可抑制地战栗起来,一个身子抖如筛糠,手上的干饼子握不住,“啪嗒”一声滚在地上,惶急道,“念念。”   舒念正从火膛里挑拣大柴生炉子,回头看了一眼,随意道,“掉了罢了,怎么不吃?”   给了他这半日了,竟还是原来的模样。   崔述拼命忍着战栗,瑟瑟道,“一……一块儿……吃……”   舒念暗道一声惭愧,提着生好的炉子放到床边,紧挨着崔述。此时火光明亮,才见他面色发青,颊畔乌糟糟的全是水痕尘渍,应是先前哭泣又胡乱涂抹留下的杰作,忍不住展袖擦拭,叹道,“傻瓜。”   自往铁釜内盛了热粥,递给他,“捧着暖暖。”   崔述双手接了,僵冷的眼眶被热气一熏,不由自主便滴下泪来,眨了眨眼,却越发流得汹涌。   舒念在木架上找到两块生姜,却寻不出多余的锅子煮姜汤,索性一股脑儿投入铁釜中,乱七八糟煮个姜粥,聊胜于无。看着白粥色泽渐变,便盛了一碗出来,放了一柄匙,过去喂崔述。   走到近前见他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顿时心口涩滞,低声下气道,“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咱别哭了行不?”半日等不到回应,又丧权辱国道,“以后保证不再犯——”   崔述眨眨眼,“真的?”   “保证,保证。”尊严这回事,放弃了就轻松了,舒念毫无负担地舀粥喂他,“吃点儿姜粥去寒。”   崔述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饿得厉害,也不嫌滋味怪异,在她手中一口接一口吃粥,足足吃了两个小碗才堪堪止住寒战,眼神便有些迷离。   舒念在他颊上拍了两下,“等会儿再睡。”将剩的姜粥盛出来,往铁釜中续满清水烧滚注入桶中,往里投了一块布巾,热滚滚地拧干。   崔述迷茫地看着她。   “闭眼。”   看他老老实实闭目仰面,舒念才展开热巾子,仔细与他净面。   热气透过肌肤,涌入心际,崔述喉间逸出一声细微的呢哝,身子一倾便靠在她怀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阿阮》 第22章 阿阮   ◎阮倾臣,淮扬南院男馆头牌。◎   舒念被他这么一靠便动弹不得,抻着右臂,单手换了热巾子,扯开棉被,自颈项往下擦拭肩背。   崔述神志昏昏,趴在舒念怀中由她摆弄,十分老实,却在巾子触及腰际时含混推拒——   便是傻了,眼前这位也是不叫人随意碰触的小吴侯。   舒念兀自惭愧时,却听他口齿黏腻,朦胧道,“念念,好痒——”   舒念面皮一僵,果断放弃。   推他在枕上躺好,棉被密密裹了,只留泥泞不堪的两只脚垂在床畔。   崔述半昏半醒中被床沿硌得难受,挣扎着往被中躲。舒念刚刚卷起裤管,随手在他光裸的小腿上拍了一拍,“别动。”   这才老实。   舒念换了滚水,撩水擦洗,泥土一去,双足露出本来的肤色,原是玉雕一般的模样,却煞风景地密布细碎的割伤,血痕斑斑——   养尊处优的小吴侯,几时光脚走过路?   舒念用帕子蘸了干净的水擦拭伤处,稍一触碰便是一个剧烈的哆嗦。   崔述瞬间清醒,“念念?”   “脚上需上些药。”舒念将他双足垫在自己膝上,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咬开木寨,均匀洒了些药粉,又随手割下一片衣襟,撕作布条,仔细裹了。   “好了。”   抬头却见崔述伏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这人不说话的时候看不出痴傻,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小吴侯模样。舒念立时收敛,“小吴侯?”   崔述“嗯”了一声,渐渐神情涩滞,忽然扯过一边被角,遮住面庞,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教养这回事,便是傻了,也不会忘的。跟苗千千这种半路出家附庸风雅的二道贩子不是一回事——   “折腾一晚上了,睡吧。”   崔述摇头,“念念。”   “怎么?”   崔述眉眼黏滞,却强撑着眼皮,“不睡。”   都这样了还不睡?   “你别走。”   舒念连忙保证,“我不走。”仔细拢紧棉被,“等明儿天亮,我们一块儿走。”   崔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舒念发窘,抬手在他眼睫上抚了一抚,“祖宗大人,睡你的吧。”   掌下睫毛极长,微微刺手,触在掌心麻麻的,那点微麻的触感,一直渗到心腑之间——   舒念慢慢移开手,便见崔述安卧枕上,眉目舒展,鼻息匀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微乱的散发拂在眼尾那颗细细的小痣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如春日里第一缕和风,轻柔地掠过结冰的湖面——   舒念抬手将他鬓边乱发捋到耳后——这一回,大概真的要带着小吴侯千里往赴姑余山了。   她认清现实,也无甚挣扎,爬起来吃光了剩下的姜粥,粥是冷的,落入肚内寒沁沁,然而实在累得慌,索性裹一口寒气,在地火边儿上铺一个被卧,囫囵睡了。   居然一夜无梦。   舒念醒时,木屋外雪声簌簌,一夜大雪,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雨雪天气最难追踪,吴山上崔述的对头不管是哪一位,眼前一片白雪世界,要上何方追踪,只怕也要费些脑筋。   谢天谢地——   一时拾掇了被卧起来,崔述紧紧蜷在棉被之中,沉沉睡着。舒念稍一沉吟,轻轻往他额间摸了摸,温热的,松了口气——   昨夜一番折腾,万幸没有生病。   崔述被她一碰便醒了,待看清眼前人,浮出一个薄薄的笑意,“念念。”   舒念昨夜理亏时不敢与他分辩,此时理直气壮,“我叫苗千语。”   崔述皱眉一时,“念念。”   “苗千语。”   崔述抿唇,沉默许久,再张口时,“念念。”   “随您老人家高兴。”舒念败下阵来,摊开手,“手来。”   崔述十分听话,双手齐齐伸出。他未着中衣,舒念只觉眼前一花,雪玉一般半个身子闯入眼帘,实是大受刺激,匆忙制止,“一只手就够了。”随手遮盖妥当。   他的手在热被窝中捂了一夜,却还是凉沁沁的,舒念暗暗皱眉,摸摸脉像无甚起色,却也不曾变坏,便掩了回去,道,“我看看伤。”   崔述满面困惑。   这是真把受伤的事忘了——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粗暴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嗯。”崔述翻了个身,趴在枕上,乌沉沉一头黑发覆在光裸的肩背之上,冰雪乌木,黑白分明。   舒念默念一遍清心诀,捋开散发,一枚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一夜工夫,竟然又已恢复如初——   昨夜分明看到掌印减淡——   究竟怎么一回事?   舒念一时摸不清头绪,仍旧用被遮了,往柜中寻了套衣衫给他,“穿这个吧。”   昨日崔述赤条条跑出来,衣裳佩饰尽数留在地室,这也罢了,却连他的看家宝贝三棱血刺也不曾带出来。   舒念昨夜本待回去拿,又恐崔述忽然醒来。转念一想他二人一路往姑余,唯恐被人认出,若带着三棱血刺这等声名赫赫的大杀器,等于往脸上写一句话—— “小吴侯在此,快来寻仇”。   还是罢了。   勿多管闲事,等崔述恢复如初,自己去想法子。   崔述默默穿好衣衫,坐在床上看着她,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   舒念纠结一时,“咱们是现在走,还是等雪停再走?”   崔述毫不犹豫,“听念念的。”   白问。舒念坐在床边,念念有辞,“此地紧挨吴山,万一被你对头察觉——”   “现在走。”   舒念听而不闻,“你这一身伤势不轻,需得静养——能不能告诉我昨日隐剑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跟武忠弼打起来?另外两个黑衣人又是什么人?”   崔述面露困惑之色。   舒念心中一紧,生恐掌伤再犯,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当我没问。”慢说眼前这位被入骨针封了神智不得思量,便是能问出个一二三,她也不能问啊——   大佬们之间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她如今的任务只一个——替小吴侯解决饮冰掌毒——就当作上辈子欠的债还未曾还清吧。   二人在木屋内蜗居三日,三日内一直细雪绵绵,好在此地粮米不缺,舒念不时跑出去猎几只野兔烤了加餐,过得也算悠哉。   崔述掌伤始终不见起色,双足外伤倒是很快恢复,他失了神智后出乎意料地乖巧,每日里只要舒念在,便安静在旁相陪,从不吵闹——   看来小吴侯幼时应是个十分好带的孩子。   舒念很是省心,除了回回出门烦难——那崔述跟个雏鸟儿似的跟着她寸步不离,出去猎个兔捡个柴都得带着——   索性便除了觅食捡柴,哪里也不去,蜗居室内,烧火烤地瓜——   若无饮冰掌烦忧,如此隐居倒也很不错。   第四日上雪霁天晴,一轮冷日升起,积秀谷三千世界骤放光明,雪压枯枝,银光闪闪。   舒念拆了布带查看足上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料想走动无碍,仍旧套上布袜,商量道,“咱们今日得启程了。”   “嗯。”   舒念叮嘱,“出去得改个称呼,不可再唤我念念。”   “念念。”   舒念一声长叹,她教了几日,旁的都好说,只这称呼无论如何改不过来,万幸这天底下叫“念念”、“年年”、“拈拈”、“碾碾”的人不知有多少,总不能叫个“念念”就让人联想起死了六年的妖女舒念,对吧?   索性放弃。又道,“我便唤你——”迟疑一时,“阿述”二个字实是说不出口,一时旁的名字也想不出,索性将心一横,“阿阮,我叫你阿阮好不好?”   “好。”   阮倾臣,淮扬南院男馆头牌,淮王禁脔。   小吴侯崔述为击杀淮王,冒阮倾臣之名潜伏南院足有一年之久,虽然一举得手,却终于还是坏了名声——   等崔述神智恢复,若想起自己用“阿阮”这诨名唤他,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被他劈作两截?   舒念忐忑一时,复又释然——今日莫想明日事,崔述神智恢复还不知在猴年马月,到时再行烦恼不迟。   拾掇了几个干饼子,皮囊灌满清水,正待出门,忽听远处有人踏雪前来。舒念侧耳听了一听,向崔述摇头,将包袱藏好,重新起了炉子。   约摸一盏茶工夫,来人走到近处,大剌剌推门,大惊失色,“你们是什么人?”是个青年壮汉,身穿皮袍,背上背着个巨大的麻布口袋,应是附近居住,往木屋增添补给的村民。   舒念眨眨眼,“我们去凤尾村寻亲,行至此间遇上好大雪,万幸有这么一间屋子避风,便躲了几日,大哥,此处是你家么?”   壮汉本是满面警惕,一听“凤尾村”便“哦”了一声,“凤尾村我熟,哪一户?”   “山脚李婆婆家。”   “你是小李婆婆家亲戚?”壮汉信以为真,扛着布袋走进来,“来迟啦,病死啦。”   舒念暗道我当然知道病死了,面上却故作惊讶,“几时的事?”   “有——六七年了吧。”壮汉放下布袋,抬头便见一个人坐在地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小姑娘,却是容色卓然,生得比小姑娘还要好看十倍,便是画上的神仙,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他顿觉疑惑,“你们……是小李婆婆的亲戚?”   舒念暗道一声不好,崔述这种长相,与那小李婆婆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确然说不过去——   她懒得敷衍,笑了一笑,双唇一搓,打了个呼哨,招手道,“来,来,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会同》 第23章 会同   ◎哪来的小哥长得这么提神?◎   壮汉立时中招,眼神迷离,直愣愣地走到舒念面前。   舒念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疆。”   原来是凤尾村人,“年岁几何?”   “二……十二。”   “家中还有甚么人?”   “无人。”   舒念奇道,“父母?妻子?儿女?都没有?”   “自幼丧母,父亲年前去世,尚未娶亲——”   这位仁兄命不大好啊,不过家中无人,倒正合用。舒念手指一勾,“你需要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凤疆木木重复,“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回身便走。   舒念望着凤疆背影去远,长出一口气——摄魂术有违天道,如今不得以而为之,多少还是感到羞愧。   一只手挽着她衣袖,扯了扯。   舒念回头,便见崔述满脸不高兴,奇道,“怎么了?”   崔述鼻尖稍皱,“别看他。”   舒念看他神情可爱,忍俊不禁,“咱们的行装都要着落在这一位仁兄身上,不看他看谁?”   约摸一顿饭工夫,凤疆回来,果然赶着辆牛车,车上舒念吩咐的事物齐齐整整。   舒念翻验一时,引他到床边,拍了拍床沿,“躺下吧。”   凤疆笔直走过去,翻身上床笔直躺了,两眼直愣愣看着木屋大梁。   舒念骈起二指,往他颈间一点,凤疆立时阖目,沉沉睡去。舒念扯了棉被遮盖,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塞入凤疆怀中。   起身看崔述沉着一张脸坐在地火旁边,笑道,“阿阮这是怎么啦?”   崔述将头一扭,不吱声。   舒念将车上东西搬下来,取面粉兑成糊状,添了蜂蜜红糖等物调色,凑到崔述身边,“闭上眼。”   崔述抬手指向凤疆,气乎乎道,“你给他去。”   舒念此时方知这一位正在闹的哪出,想来小吴侯天生万众瞩目,的确没被人这般忽视过,忍笑道,“一个货郎,我给他做甚?乖,闭上眼。”   崔述被她这般一哄,转怒为喜,听话地阖上双眼,仰起脖颈,露出一张明光皎洁的脸。   舒念拾排刷往他面上不住涂抹捏塑,折腾了小一顿饭工夫,才往他肩上拍了拍,“好啦。”   崔述也不问她在自己面上弄了些什么,一手指着兀自昏睡的凤疆,抗议道,“不叫他睡在那里!”   您这么大人物跟一个路人甲计较一张床合适么?舒念无语,一把扯了他手往外走,“咱们这便走啦,您要这张破床做甚?”   一时离了木屋,屋外停着辆简易牛车,一头老牛拖着个车板,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应是寻常农家拉货用的家伙事儿。   舒念围着走了一圈,“只能将就些。”自往车板上坐了赶车,向崔述道,“你坐后面。”   崔述不言语,闷不吭声地爬到舒念手边,紧紧挨着她坐下。   这等小事舒念自然由着他。二人赶车前行,雪后道路颠簸泥泞,足足一个时辰才离了吴山地界,到得山下小镇——歌山。   冬日天短,已然黑透。舒念赶着牛车寻找住处,本待寻个简易点的,侧首看崔述神情倦怠,萎靡不振地靠在自己肩上,想想还是去了歌山最好的客栈——会同馆。   到得门口,小二一眼瞧见个破烂的牛车,车上一男一女皆是农家装扮,男的肤色黝黑,很不起眼,女的一脸炭灰,仿佛刚从煤堆儿里爬出来……下巴一抬鼻孔朝天,“二位这是?”   舒念勒住缰绳,“住店,吃饭。”   “咱家喂不了牛。”   舒念打车板上跳下来,嘻嘻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哥,长得这么提神?”   小二愣了一下,一时闹不明白小姑娘说的好话歹话,抢上前推搡舒念,“去去去,赶紧走,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哎哟!”   竟被崔述一脚踹在脸上,直蹬了个鼻歪眼斜,照脸一个泥脚印子。   小二气得跳脚大骂,“哪来的乡下小子,敢打老子?怕不是活腻歪了,来,来人——”扑上去就要揪打崔述,刚一挪步,寒光闪闪一柄匕首,紧贴着眼下皮肉,凉沁沁的好不爽快,顿时唬得一动不敢动。   舒念笑道,“来什么人?”   小二两股战战,举着手哆嗦,“不……不来什么人……姑……姑奶奶饶命……”   舒念将匕首一收,缰绳掷到小二脸上,“安排上房,烧汤来。”   小二知道这回碰上硬茬,老实收拾牲口,殷勤道,“全听姑奶奶吩咐,咱这上房要安排几间?”   “两——”舒念回头看了一眼崔述,改口道,“一间。”摸出一把铜钱给他,“且安心,姑奶奶不短你房钱。”便拉了崔述下车。   二人入了会同馆,还未到饭时,零星有三四桌人吃酒,当间一个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正自讲着时下热门本子“平淮英烈传”。   舒念拣了张靠窗的单桌坐了,小二跟了进来,他收了银钱越发殷勤,“牲口那边已经安排下,姑奶奶要用点什么?”   舒念听那说书先生讲当日平淮事,很是活泼有趣,随意道,“两碗牛肉面,切一盘猪耳朵,快着些。”   小二一声“好嘞”便甩着巾子走了。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兀那淮王,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手持两柄流星赶月锤—— ”   舒念“扑哧”一笑,小声向崔述吐槽,“这哥们说的哪是淮王,这得是张飞啊!”   崔述浑不在意,捧着杯子小口喝茶。   一时小二捧了汤面凉菜过来,并一小壶青梅酒,“姑奶奶尝尝咱们这儿的青梅酒,自己酿的,可给劲儿。”   舒念摸出一把铜板儿掷在桌上,“烧热汤送去房里,多多地烧几桶。”   “您且放心。”小二喜笑颜开地拾掇了铜钱,一溜小跑去了。   舒念喝了一口青梅酒,嫌弃道,“甜腻腻的,谁要喝这个?”便拾箸吃面,她这几日清粥烤兔早已厌烦,又赶着牛车走了一日,颠得浑身酸疼,眼前的牛肉面滋味浓郁,肉香扑鼻,三两下便去了半碗。   正吃得满意,抬头见崔述一手一根竹箸百无聊赖地戳着面条玩,竟是一口没动。舒念咽了口中食物,“怎么不吃?”   崔述皱皱鼻子,“腻。”   舒念暗道您这还没吃就知道腻?便把猪耳朵盘子推将过去,“这个?”   崔述越发嫌弃,“更腻。”   舒念一滞,区区六年不见,当日甜井村那个给啥吃啥很好说话的假头牌真吴侯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实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那您想吃点啥?”   崔述一手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   又……白问。   舒念仔细回忆当日甜井村旧事,挖空心思琢磨一时,“要不咱炖个蛋?”   崔述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舒念无奈,三两口扒拉完了牛肉面,将他面前的碗拖过来,“等会儿我吃。”往后厨去。   崔述便也站起来。   舒念连忙制止,“后厨人多,您别添乱了。”说完见崔述仍要跟过来,索性威胁道,“你再要跟过来,咱们这炖蛋可就没了啊!”   崔述咬着嘴唇权衡一时,磨磨蹭蹭坐下。   舒念终于甩脱小尾巴,步履轻快地跑到后厨,使俩钱买通了厨子,打了两个蛋炖得嫩嫩的,撒几颗葱花,拾掇妥了出来时,那位说书先生已经说到“藏剑楼夜刺南淮王,八金刚力战四高手”。   崔述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额,神情专注,听得十分认真。   舒念将炖盅放在他面前,“有甚么好听?赶紧吃了好歇息。”   崔述摇头,“错了,不是剑。”   舒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说书先生刚说了一句“苏楼主手拿一柄青锋剑,挺剑直刺南淮王”,奇道,“不是剑是什么?”   苏循以“竞日剑法”闻名天下,刺杀淮王这种大事,不用剑用什么?   崔述将手中杯放回案上,“铃铛。”   “铃铛?什么铃——你喝的这是什么?”   崔述眨眨眼,无辜地看她。   舒念一把拎起酒壶,空荡荡,一滴不剩,小二提来的青梅酒,居然被他喝……喝完了?一颗心立刻提了八丈高,他面上易容看不出好坏,伸手摸摸额头热乎乎的,顿时心下一紧,“觉得怎么样?”   崔述茫茫然,“什么?”   舒念心下七上八下,万不敢冒险,暗道一声“谁叫你乱吃东西这可怪不了我”,从荷包中掣出一物,拈在指尖,喝斥崔述,“张口!”   崔述鼓着嘴不言语。   舒念二指钳住他两颊,“张口!”   崔述被她唬得不轻,拖拖拉拉地张开口,立刻被塞了一颗滋味怪异的药丸,想吐又被舒念眼神震慑,只得老老实实咽了。   舒念这才放心,坐回椅上,提了箸慢慢享用猪耳朵。   那边说书先生犹自讲着平淮旧事,说到激愤处,一拍惊堂木,慨然道,“就在那小吴侯一剑挺上,要将淮王斩作两截之时,那舒小五突然背后发难,一把钢针向小吴侯掷去,小吴侯毫无防备,眼见着要被舒小五毙于针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酒后》 第24章 酒后   ◎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崔述腾地站起来,大声驳斥,“不对,又错了。”   旁桌立刻有人侧目。   舒念拉他坐下,双手掩他耳朵,压低声线道,“祖宗,咱能当作没听见吗?”这一屋子这许多人听书,您在这儿三不五时打个岔,是嫌不够引人注目还是怎滴?   旁桌看客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有理,那九鹤府与藏剑楼既是平淮盟友,舒小五何苦暗算小吴侯?”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拾起炖盅,一手拉扯崔述,“咱们回房吃。”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先生被崔述驳得面上无光,振振有辞道,“虽是盟友,却也分个主次,谁能将淮王毙于掌下,便是平淮首功,九鹤府怎肯将功劳拱手相让?”   崔述被舒念拉着往楼上走,兀自回头反驳,“你说的不对!”   一屋子人便又看他。   舒念叫苦不迭,早知道便该带着崔述回房吃喝,无事听什么八卦?忙笑道,“我哥哥喝醉了说胡话,你们接着说,接着说你们的!”   崔述不高兴道,“就是错了!”   说书先生气得将扇子一甩,拍案道,“要不这位小哥,您来?”   崔述挣开舒念,上前居高临下瞪着说书先生,“你说的全都不对,念——唔——哇——”   张口便吐。   兜头吐了说书先生一头一脸,万幸他这一日几乎不曾进食,哇哇吐了两口,便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扶膝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刚才吃的催吐丸,怎么就这么刚好生效呢?   舒念顶着说书先生黑似锅底的脸,一脸讨好地捧上一角碎银子,赔笑道,“我哥哥真的……喝多了,实是对不住您,对不住。”   说书先生本待发作,一看银角子又气平了些,往袖中一塞,训斥一句,“叫你哥哥管好自己嘴巴!”拂袖便走。   眼见崔述听这一声又要说话,舒念忙一把捂住口,拼命拖着往二楼去,磕磕绊绊到上房门口才撒手,恳求道,“咱们在外面能别乱说话不?”   “他——唔——”又倾身要呕。   舒念生恐再引来旁人,一脚踹开房门,一直拖着他入了里面隔间才道,“谁叫你乱喝酒,这回可记得教训了?”   崔述一手扶墙,身体弯作一只虾米,不住干呕。他吐了半日早已腹中空空,甚么也吐不出来,倒憋了个青筋爆起,冷汗淋淋。   舒念正待言语,外间有人啪啪叩门,待要不理,却是越叩越急,只得出去,打开门,原是那店小二带了几名力士送热汤过来。   店小二铺排了浴桶,注满滚热的清水,将手一摆,“姑奶奶您慢用。”   舒念摸出铜钱打发了小二,暗叹一声带着个熊孩子……哦不……熊大爷,果然花钱如流水。   绕过纱屏回里间,却见那位大爷萎顿在地,半个身子伏在椅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舒念叹了口气,上前推他道,“可好些?”   崔述黑发的头动了一动,仍旧伏在椅上,偏脸看她,眼眶透着盈盈粉光,目中波光潋滟,如凝泪珠,这样一双眼睛,便是生在此时毫不起眼的面上,依旧勾魂摄魄。   无怪淮王死在这双眼下。   死得其所。   舒念凑过去,隔着易容之物瞧不出脸色,迟疑道,“一颗催吐丸而已……不会真的吐伤了吧?祖宗,您真不能沾酒,我也是没办法——”   崔述扁扁嘴巴不言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下不安,取铜盆盛了温水,投了巾子,与他除去易容,早前做的假面本就简易,稍一沾水便轻松洗脱,便见他面白如纸,颊上两抹异样的嫣红——   舒念捧起他面颊摸了摸,热滚滚的,鼻息灼热而剧烈,此人自中了饮冰掌,时时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好久不曾这般模样,急问,“可好些?”   崔述虚睁着眼,嘴唇动了一动。   舒念凑近些,“什么?”   细若蚊蝇的一声,“饿。”   舒念愣了一下,心下一块大石砰然坠地,笑道,“方才炖的蛋都还没吃,我去重新炖一盅给你。”   崔述双臂一撑地面,便待爬起来,此时却哪有气力,扑腾两下又萎在当场,求救般地看着舒念。   “你这模样了还跟着我做甚?在房里等我。”舒念探身相扶,“去床上躺一躺。”   崔述伏着不动,“不去。”   “快着些。”   “不去。”崔述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念念,难受。”   舒念被这一声钉在当场,无力反驳,自往榻上取了条厚毯子与他遮盖了,“万万莫出房门。”   就小吴侯这般勾魂摄魄妖孽模样,出去叫人看见,这一路莫想消停——   崔述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舒念走到门口,仍不放心,又退回来再三叮嘱,“便是有人来,也莫开门。”   崔述歪过头看她,口齿粘腻,“快些回来。”   舒念答应了,才又后知后觉画风不对,面上一红,回身出去。下楼到了后厨,挑两枚鸡蛋炖了,见厨下竟有新鲜的牛乳,一时意动,打听了后街有牛郎日日贩卖,便将炖蛋托付给厨子照管,自往后街去买牛乳。   初初入夜,歌山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舒念循着厨子指点,果然在街角瞧见个挑着木桶贩卖牛乳的牛郎,摸出铜板买半钵。   牛郎只余了桶底一点,便道,“姑娘索性一块儿要了,咱这儿好收摊?”   舒念欣然答允,堪堪装满一钵。正待要走,那牛郎从腰包内摸出一物,递给舒念,笑道,“多谢姑娘体贴。”   舒念接过,却是荷叶包着的两块饴糖。   “咱这饴糖与别家不同,添了牛乳做的,比寻常卖的好吃,姑娘尝尝。”   舒念大喜,收了饴糖,捧着牛乳钵子回了客栈,炖蛋刚刚做得,便往炉上将牛乳煮沸,并作一个托盘上楼。   二楼廊道空无一人,舒念轻轻推门,室内更加悄静。舒念猜测崔述折腾一日,多半已经睡熟,便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将托盘置在案上。   绕过纱屏,入目景像直把她惊得一个倒退。熊大爷确然已经睡熟,然而睡得着实不是个地方——   浴桶内一个人赤条条仰面横卧,歪着头睡得兀自香甜,热水已经漫到脖颈处,若非后颈被桶沿托着,只怕便要沉入水中。   舒念一顿足,欺到近前,正待大喊一声唬他一跳,却见崔述嘴唇微翘,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不知入了一个怎样的美梦。   舒念这一嗓子便出不了口,双膝一屈,就势蹲下,摸摸桶中水,还是温热的,一时顽心大起,撩了水,伸指一扣,洒在他面上。   崔述在梦中皱眉,笑意渐敛,双足受惊似地踢蹬两下,挣扎道,“阿兄!”   瞬时便醒了。   舒念本想斥他几句,这一声“阿兄”又叫她心生不忍,歪着头看他,“做什么梦呢?”   崔述迷离揉眼,却忘了自己的手上水淋淋的,这么一揉便叫浴水入目,越发难受,半日睁不开眼。   舒念拧干巾子递给他。   崔述擦拭一时,睁眼时双目通红,待得看清眼前人,腾地坐直,“念念,你回来了?”   他躺在水中还好,这么一坐起来又是半个雪白的身子直入眼帘。舒念捂眼,“躺回去!”   等了一会儿睁开,果然崔述老老实实靠了回去。舒念清清嗓子,敲一下桶沿,“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臭,洗洗。”   “那也不能在浴桶里睡觉啊——”舒念斥了两句,又觉无力,“快些起来。”   崔述点头,两手攀着桶沿,“哗啦啦”一片水响,便站了起来。   眼前景像实是太过刺激,舒念眼前一片雪白,连忙背转身去,匆匆念了句“快快快快擦擦干换换换上衣衣裳”便仓皇逃走。   在外间坐了半日,一气灌了三盏冷茶,腔子里急跳的一颗心才渐渐平复了些。   身后脚步声缓缓逼近,又停了下来。回头便见崔述一身雪白中衣,伶仃立在纱屏旁边,他六年前在藏剑阁穿青色,如今常穿暗红色,从未如此一身雪白——   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舒念看着十分碍眼,招手道,“愣着做什么?来这边烤火。”   崔述便笑了起来,紧走几步过来,挨着舒念坐下,小声道,“我以为念念生气了。”   难怪一副丧家之犬模样。舒念指指案上食盘,“吃些东西。”   崔述早饿得慌,连忙拾了木箸开吃,一盅炖蛋不多时吃完,仍未足兴,眼巴巴看那盖着的瓷钵子,“念念,那个能吃吗?”   未得允许不乱吃东西,这是被她一颗催吐丸唬得有心理阴影了么?   舒念伸手揭开盖子,“热牛乳,喝一些好睡。”   崔述抿嘴一笑,双手捧钵子,闷头喝牛乳。舒念坐在他身侧,也瞧不见脸,只一个秀致的喉结不时滚动一下,隐约有吞咽之声——   这般模样,应该是很爱吃了。   他如今的神智被封,应是不会伪装,所以记忆中那个每日里最爱与自己大口饮酒大碗吃肉的小吴侯,其实——   从未存在过。   “念念?”一只手在眼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今儿年三十,达哥特意没搞事情,念念带着小吴侯与各位巨巨一块儿好好过个年。   达哥已经回家过年啦,陷在各位亲戚大佬中间,每天陪饭陪逛陪聊陪搓麻将,实在腾不出空儿来肝字,求各位巨巨给达哥几天时间对付各方亲戚大佬,年初六10号开始咱们保持日更补上这几天缺的,猛虎落地势求各位巨巨原谅。   10日六点《交颈》,比心   给各位巨巨拜个年,祝各位巨巨“财似春潮滚滚来福如旭日蒸蒸升”(对联是百度的,心意是真诚的),爱你们。   感谢关爱   想念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04 09:23:33 第25章 交颈   ◎唇畔微凉,有冷玉般细腻的触感——◎   “晃得人眼晕,”舒念一把扣住那只手,侧首一看,不由忍俊不禁,“这是谁家的花猫呀?”   眼前人淡白的唇边有一圈白色的牛乳印子,印在这么一张冷俏秾丽的面上,平白添了三分滑稽。   崔述茫然,抬袖在面上不住擦拭。   舒念眼看他漫无目的地抹了一圈,牛乳印子不曾擦拭干净,倒把原本苍白的面颊擦得微微泛红,忍着笑按住他双手道,“在这里。”   往袖中扯出一方帕子与他擦拭干净。   崔述老老实实任她施为,一时眨眨眼,“念念。”   “嗯?”舒念与他四目相对,等了半日亦没等到下文,一时恍然,便大喇喇一摆手,“举手之劳,不用谢。”歪着头打量他一时,叹息道,“早点儿歇着,瞧你这脸色,跟个鬼似的。”   语毕起身,绕过纱屏去整了床铺,拾掇妥当不见人来,探头看时,却见那位大爷立在妆案边儿上,一只手揭了铜镜袱子,正俯了身在那儿照着镜子。   舒念被他逗乐,蹑手蹑脚凑到崔述背后,原打算吓他一跳,谁料刚凑过去铜镜中便映出两张脸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映在镜中倒仿佛密密相贴一般。   舒念从积秀谷出来时抹的锅底灰犹在面上,原本还不觉得怎样,此时旁边衬着个神仙般的小吴侯,便十分感觉不像个样子,清清嗓子,勉力挽尊道,“虽是有些难看,但我这不是还没洗脸么。”   崔述自镜中望着她,“念念很好看。”   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大有前途——舒念轻轻拍拍他肩膀,“难怪能做小吴侯。”转身复又催促,“好早晚了,睡吧。”   走了几步不见人跟上,回头却见崔述仍旧在镜边流连,奇道,“镜子里有花儿么?”   崔述这才扔了镜袱子,拖拖拉拉地过来。一时在被中安置了,舒念给他塞了个汤婆子,叮嘱道,“抱着暖和。”   崔述往里挪了挪,分出半张床,“念念睡这里。”   舒念暗道您如今傻了我可还清醒着,活得不耐烦了么就敢跟小吴侯睡一张床?先不说这事若叫姑余甘仙子知道,她舒念绝没有活路,便是他小吴侯自己日后清醒,只怕也要把她当作黑历史一刀抹了去——   断然拒绝,“不行。”   自去将纱屏搬到床前遮了,吩咐道,“我去洗洗,你且歇息,休得出来。”   此时夜深,黑灯瞎火无人送水,舒念吹灭了灯,除去衣衫,就着浴桶中的残水洗了一回。那水早已凉透,舒念虽仗着内家功力护体不惧寒冷,却仍旧凉得睡意全无,便扯了条布巾,坐在窗边慢慢擦拭湿发。   乌蓝的夜空寒星点点,亭台楼阁尽在雪中,远处数点灯火隐约闪烁——   此身居处犹是人间。   舒念深吸一口冰雪寒气,这一世重活的岁月,应不是梦境。   “念念。”   舒念闻声回头,借一点月色看见崔述孑然一身,立在自己身后。连忙探身合上窗格,点亮油灯照了一照,见他神色仓皇,奇道,“怎么了?”   崔述咬唇一时,愤然道,“你要去哪儿?”   舒念一滞,的确自己方才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知身在何处几欲乘风归去的恍惚感,然而这一闪即逝的小念头都能被人看穿?   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舒念持灯上前,上下照了一回,本待瞧出点儿端倪,却见他脸色着实难看,全然一副大病未愈的光景,俯身拉了他手,冷得跟冰一般,便推他道,“瞧你如今什么情状?还不赶紧歇着。”   崔述僵立一时,复又松动,由她拉着躺回枕上,拍了拍床沿,“念念睡这里。”   舒念指一指窗边矮榻,“那边还有地儿。”   崔述坚决道,“念念睡这里。”   “不行。”舒念一口回绝,自往松木柜中取了被卧,一时回头,却见崔述直挺挺坐在床上,愤愤然瞪着自己,目中隐有水意,倒仿佛受了甚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舒念气焰顿消,“怎么还不睡?”   崔述胸脯不住起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中一动,忙扔了被卧,三两步赶过来,扳着他面颊端祥一时,越看越觉不妙,“又发作了?”也不等答话,双手握着他薄薄的中衣衣襟,两边一分,露出欺霜赛雪的半边肩背。   俯身查看时,那掌印仍是早先的时模样,既未变坏,也未变好——   舒念与他拢了衣襟,疑惑道,“哪里难受?”   崔述与她四目相对半日,忽尔别转脸,自往枕上躺了,留了个后背给她。   灯影之下,小吴侯肩线秀美,腰线细瘦,一头乌黑的长发烛火下隐有流光,飞瀑流泉也似,好看得紧。   舒念瞬时福至心灵,她拒绝与大爷同床而眠,惹得大爷生气了?便试探着展开锦被与他遮盖,果然被他一掌掀开。   好像——   是的。   舒念被小吴侯一团孩气逗乐,忍着笑意,“大冷天不盖被子,冻病了怎么办?”   “病就病了——”崔述闷声道,“病了念念就会挨着我睡了——”   舒念一滞,这说的是在积秀谷的第二日,彼时入骨针法尚未改进,饮冰寒气犹不稳定,一日突然汹涌,将崔述冻得昏沉。舒念一时心软,想着左右小吴侯神智不清,无甚关碍,便与他同被而卧,一则分享体温,二则渡真气趋寒。   却不想此人都那般情状了,居然还能记得?   早知道就不该胡乱心软——   如今唯有在解掌毒时给小吴侯多用些麻沸散,留点时间给自己跑路,是唯一的破题之法。   事已至此,舒念也无甚纠结,左右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便抱了被卧过来,自己展被躺了,推崔述道,“这回可该睡了。”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吹熄油灯,下了帐子。   黑暗中但听身畔窸窸窣窣,大爷果然老实躺下,便阖目平卧。她连日劳累,骤然间高床软枕,片时便倦意汹涌。犹自半梦半醒之时,忽觉颈畔微凉,有温凉的鼻息拂过耳畔,便如破冬时第一缕暖风掠过冰封山冈,虽是小心翼翼,却毫不退缩。   柔和而又坚定。   舒念瞬时睡意消弥,倏然开目,直挺挺躺着一动不敢乱动,“小吴侯?”   “嗯。”   嗯什么嗯?难道不该主动退后些?这事传将出去,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   舒念腹诽一时,忍气吞声地往外挪了一寸,还未喘上口气,隔壁大爷迅速把空隙补上,温凉的鼻息附骨连筋一般贴在自己颈畔,方寸不离。   得寸进尺——   简直欺人太甚。   舒念忖夺再三,又往外挪了一寸,右肩一凉,约摸小半边身子已是悬在床外——   丧权辱国。   身畔悄无声息。   舒念还不及庆幸终于消停,那边大爷略动了一动,凉沁沁的一小片肌肤又密密贴在自己耳畔,每一次微凉的吐息带来的都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涌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   舒念只觉烦躁难安,咬牙笑道,“小吴侯,您若喜欢这半边床,不若我让给您?”   大爷沉默,一时窸窣有声,退了开去。   舒念松了口气,再酝酿睡意时,不知怎的只觉心下难安,辗转一时,认命地叹了口气,探身相问,“怎么啦?”   背对自己的身影岿然不动。   舒念想想大爷死活挨着自己应是被冻的,便将倍受冷落的汤婆子推过去,“若是冷,抱着这个。”   “不要。”   听这声气应是又不高兴了。   现如今的小吴侯简直喜怒无常,比皇帝陛下膝下的小公主殿下还难伺候,待要铁了心不理他,偏这一位如今身娇体弱,回头折腾病了,依旧是自己的事。   “要不咱俩换换,您睡这边?”   大爷一抬手臂,兜头将自己掩在被中,留给舒念一个圆鼓鼓的背影。   舒念一滞,果然哄人这种事,也是一门技术活,日后要向多向苗千千请教请教。   她这一击不中,也想不出法子,索性自躺平睡了,兀自酝酿睡意时,却听崔述闷声道,“念念是不是嫌我难看?”   您老人家若是难看,叫这世上芸芸众生怎么活?   舒念被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一个哆嗦,翻身看时,却见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目光闪烁,局促不安的模样,啼笑皆非道,“这话从何说起?”   “跟个鬼似的。”   舒念一滞,“我不是这意思——”   “你方才亲口说的。”   舒念无言以对,以此人目前的心智水平配合神奇的脑回路,她也解释不清楚,无力道,“没有嫌你难看。”   崔述扁扁嘴,翻身过去,留了个单薄的背影给她。   所以方才再三挨过来,是拼了命在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嫌弃他?   舒念哭笑不得。小吴侯如今是个病人,关爱病人的心理健康是大夫的职责,更不要说这祸根还是自己亲口种下的。将心一横便凑过去,扳着肩膀将他翻转过来——   崔述疑惑地看着她。   雪夜的冷光透过薄纱落入帐中,他的眼中有细碎的星光流动,便如盛了一弯星河——   舒念如被蛊惑,不由自主倾身下去,唇畔微凉,有冷玉般细腻的触感——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久等了,明天六点《意乱》   感谢关爱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05 01:36:05   鱼龙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06 18:08:06   感谢“momoi3”“kiki78679”“Olav有两幅面孔”“天娇遥喵”“明””深沉妆”“晴天”各位巨巨灌溉营养液 第26章 意乱   ◎这位小郎君,本宫欲带回慕士峰。◎   崔述慢慢睁大双眼——   舒念本打算逗他一逗,却为美色所惑,鬼使神差亲吻他额际,双唇一触即分,但觉唇下肌肤柔腻温凉,脂玉一般,顿觉沉迷,待要再凑上前去,却被他一瞬不瞬的目光扎得刺心,一手掩在他双目之上,小声诱哄,“闭上眼睛——”   掌心之下,崔述极长的眼睫急速眨动几下,扎得舒念痒痒的。   舒念难免心虚,然而此时鬼迷心窍,热血上头,也顾不得许多,越发没羞没臊,“闭上眼睛,听话。”   掌下眼睫终于安静下来。   舒念这才毫无顾忌,辗转亲吻许久才又分开,星光之下见崔述双目紧闭,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不住乱转——可怜可爱的模样。   胸中那活物瞬时蹦达起来,一股子热血“嗡”的一声涌上百会,没头没脑地凑上前去,隔过一层薄薄的眼皮,流连亲吻那微微上挑的一对丹凤眼。   崔述一动不动躺着,浑身僵硬,不知几时,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哽咽——   这一声便如天外梵音,将舒念飞去八荒之外的神智强行拉扯回来。匆忙坐起时,便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小吴侯献祭一般,平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鬓发微乱,双掌乖顺地合在胸口——   这都没甚么,只那胸前衣襟凌乱不堪,大开大阖地露出半边胸脯——   皆是自己方才意乱情迷时的杰作。   眼前的一切便如兜头一盆冰水,浇得舒念骤然清醒——她在做些什么?趁着崔述失智痴傻,对人家上下其手?与当日南馆中色迷心窍的老淮王有甚么分别?   此念一动,舒念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三尺,直到床沿才停了下来,好险没栽个四脚朝天。   崔述闭目等了一时,身前温暖骤失,睁开眼来,疑惑皱眉,“念念?”   舒念哪里还敢与他对视?生硬道,“睡吧。”默默躺了一时,又爬起来,果然大爷仍旧一身单衣躺着,扯被子与他裹严实了,把汤婆子推过去,“困了,睡吧。”   可劲儿念了十七八遍清心决,堪堪将澎湃的心潮压将下去,初初缓过一口气,便察觉耳畔挨着一个微凉的面颊,轻微的鼻息一下一下轻柔地吐在自己颈畔——   居然已经睡着了。   这位大爷啥时候又挨过来了?舒念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无语问苍天——   前边儿的所作所为勉强还能扯上个救命之恩,今夜自己色迷心窍下这一番动手动脚,无论如何圆不过去。日后小吴侯清醒,绝对逃不过三棱血刺这一扎,至多看在自己多少有些功劳的份儿上,给留个全尸。   舒念这么一想便觉颈畔凉飕飕——   没的说了,得逃。   ……   一夜乱梦颠倒,一时在九鹤府中东躲西藏,一时皇帝陛下肃然道“赐婚亦可”,一时苗千千嘻嘻笑言“与我作妾”,又一时意乱情迷之中,与一人密密相拥,辗转亲吻,待看清那人面孔时——   小吴侯。   脊背一凉——   舒念倏然开目,这便醒了,侧首看那罪魁祸首,兀自微微低头,额际抵着自己肩膀,双唇微启,一呼一吸之间,轻轻翕动——   睡得很是香甜。   色不迷人——   人自迷。   舒念默默自我唾弃一时,打被窝里爬出来,唯恐惊到罪魁祸首,还特意放轻手脚。待穿好衣裳时又觉糊涂,良心拷问自己——   对一个早晚取自己性命的人这么上心,魔怔了么?   罢了罢了,难得糊涂。   此时已近午时,会同馆内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节。舒念下得楼来,便见小二殷勤迎上,“姑奶奶,用饭么?”   “等一会儿用,药铺怎么走?”   小二拉了舒念到门口,“姑奶奶这边出去,走到岔路绸缎铺子处往里拐,约摸走个一刻工夫便是咱歌山最大的药铺,应有尽有,怎么姑奶奶身子不爽还是小哥儿不大舒服?要不我替姑奶奶走一回?”   这是要赚赏钱的意思——   舒念暗道我这要买的东西不能叫你知道,便摆手道,“我自走走。”恐崔述中途醒来生事,便一路疾奔到了药铺,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抓药。”   堂倌拈着山羊胡子,歪着头看了半日,“这是外伤,还是内伤?”   “照方抓药便是。”   堂倌劝道,“姑娘你小小年纪,莫被人胡乱哄骗,谁与你开的方子?”   虽是一片好心,然而舒念此时着实没空,一拍堂柜,厉声道,“我开的!照方抓便是!”   堂倌一滞,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抖抖索索抓了药,纸包捆了,递过去时兀自叮嘱,“这药外敷内服皆不可,万万勿用。”   舒念哼了一声,“十八反我都用过,这算甚么?”随手另外掷了几个铜板给他,“多谢好心。”   堂倌苦口婆心被她几个铜板打发,恨铁不成钢道,“现如今的年轻人,不成个模样,书不曾读过几本,日日里胡吹大气,敢用十八反?却不知何方医圣?”   舒念刚走到门口,闻声回头,“听得见!太大声儿了!”指了指堂倌,“得闲回来教导你!”   便匆匆往回赶。   到得会同馆门口,却见一溜三四个少年,守在门口,俱各眉清目秀,清一色一身白衫。   舒念难免迟疑,往后退了两步,一直看见“会同天下”四个大字才确信自己不曾走错地方,入得馆内,亦是七八名白衣少年,三两分坐,各自吃茶。   店小二瑟瑟缩在墙角,一见舒念,迎上前来,声儿都比平日里小了一半,“姑奶奶回来了?”   舒念四下环顾,“怎么回事?”   店小二压低嗓音,“问不得——”朝后厨处使了个眼色,“随我来——”   舒念正急着回去看崔述,哪有工夫听他八卦?不以为然道,“约摸是哪家寿材生意老板驾临?”   “可不敢乱说!”店小二急急打断,“姑奶奶有所不知,这是——”   一语未毕,便听一少年稚气的声音打楼上传来,十分尖酸,“慕士峰宫主在此,你是什么人,安敢无礼?”   慕士峰雪照宫,宫主娄雪照,此人生性酷好男色,江湖中无人不知——   怪道这些少年们一个赛一个俊秀,还都穿的跟寿材生意世家似的——   娄雪照酷好白衣少年。   舒念听那少年声气打楼上传来,便十分操心,走到木梯入口为两名白衣少年阻拦,“慕士峰宫主在此,闲人闪避。”   舒念无语,“我住在上面。”   少年吊着嘴角,尖酸道,“那也得等着。”   舒念几时受过这等闲气?然而她带着崔述往赴姑余,不欲惹人注目,想了一想便退后一步,正待从后窗爬回上房,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吃吃笑道,“这等美人,自可恃美生骄,越是无礼,越是惹人喜爱。”   娄雪照的声音。   舒念心下一沉,此人纵横花丛半辈子,什么美人不曾见过?能得她这般夸奖,难道——   更不迟疑,手扣一枚绣球,轻盈一晃,拦路的少年便有些呆滞。舒念更不多言,一手搡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   迎面一人神情冷峻,身姿秀若雪竹,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中衣,赤足趿双布鞋,伶仃立在当地。   舒念心下一紧,“阿阮。”   崔述抬头,看见舒念,却并不像往日立刻迎上来,肃然道,“念念,你先回去。”   舒念一滞,平日里粘人粘得跟个雏鸟儿也似,如今遇上烦难事,倒逞起强来了?   这孩子——   一直背对舒念那人掉转身来,盈盈笑道,“不知这是哪位?”   十五六岁少女的面貌,一身娇粉色衣裙,腰肢轻盈,足下踩一双雪白的缎鞋,鞋面绣一枝娇嫩的迎春花——   任谁来看,也猜不到此人四十有余,五十不足。   正是慕士峰娄雪照。   舒念一步上前,冷笑,“不是哪位。劳驾让让,我要回家。”   娄雪照侧身避过,“请。”   舒念更不客气,越过楼雪照,上前拉了崔述的手,“愣在这里做什么?”一手指他赤足,训斥道,“又不穿袜!”   崔述面上一红,“醒来没见着你。”   “买药去了。”舒念提着药包往他眼前一晃,拉他道,“跟我回去。”   却是一拉不动,舒念奇道,“怎么了?”   “你先回去。”崔述挣脱手,推她道,“这里有坏人。”   舒念一滞,有坏人?有坏人就您这模样在这儿,只能叫坏人更疯狂好么?   便听一名白衣少年吃吃笑道,“此人果然是个傻的,可惜了好模样。”   舒念回头,“长得这般勤奋,也是不易,不知哪路神仙好心带你来这世上?”   “长得……勤奋?”少年迟疑一时,顿足道,“宫主,她骂我!”   娄雪照扑哧一笑,“难为你听得懂。”   少年满面一言难尽。   这位娄宫主居然骂得更加难听,舒念一时好笑,多少去了些恶感,摆手道,“带回家好好教导,不送。”强拉了崔述便走。   还未迈出一步,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娄雪照迎面拦阻。舒念退了一步,将崔述推到身后,嘻嘻笑道,“做甚?”   娄雪照一把将那少年提到舒念面前,“本宫教导无方,姑娘若有兴趣,送与姑娘教导。”   倒把舒念唬得又退一步。   娄雪照一指崔述,续道,“这位小郎君,本宫欲带回慕士峰。”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本文明天开始要V啦,V章里有前世平淮副本,小吴侯暗恋史大公开,期待各位巨巨与作者菌一路同行,比心。   明天六点入V肥章   感谢关爱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0 18:11:03   安利鸡油作品,欢迎各位巨巨围观狠戳……   《把男主的脸往死里打》BY霏霏小坏蛋 萌而不软天然呆美少女VS又吊又傲真绝色老和尚(已经很肥很肥了,快去杀)   《侯夫人的求生欲》BY奥利奥冰冰乐 以天下为己任、正义化身末世女 VS 禁欲清冷、矜贵高傲病公子哥 第27章 相哺   ◎入V三合一◎   舒念还不及答话, 袖上一紧,低头看时,细长的两根手指掐着自家衣袖,指尖泛出青白的色泽。   舒念大大皱眉, 解下斗篷递给崔述, “穿上。”   崔述迟疑一时, 伸手接过。   舒念就势往他手臂上推了一把, “你回房里去。”   “我不走。”   娄雪照高调发布了一番“换宠”言论, 非但半日不闻对方回应,那二个人还在那儿对着一件衣裳拉拉扯扯, 气得倒乐了起来, “小姑娘勿担心,慕士峰虽是终年积雪, 本宫的雪照宫却日日春暖,决计不会冻着小郎君。”   舒念一哂, “谁有闲工夫管你冷不冷热不热?这么喜欢换,出门右拐便是牛马市,里边应有尽有, 你这一二十个寿材生意的小哥儿, 够你换个一年半载了。”一拉崔述,“我们走。”   二人并肩往回走, 与娄雪照错身之际,舒念一眼瞟见娄雪照袍袖微动,立时先发制人, 右手五指曲张, 已将一物掷了出去, 耳听“哧拉啦”一连串气响, 平地里一股白烟一蹿而起——   舒念拉着崔述退出一丈开外,右足在围栏上稍一借力,便凌空而下,落入院中湖石山旁。   崔述冷不防吸入烟气,咳呛起来,舒念忙往他口中塞了一枚药丸,“吃了。”   崔述含在口中,两腮鼓鼓,只不言语。   “跟上回那个不一样。”舒念毫不客气地在他颊上使力捏了一把,“快着些吃了。”   崔述双唇微翘,囫囵一时,喉结滚动,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咽了。   舒念这才放了心,拉了他拔足又走,眼前白烟散尽,一个人迎面拦住去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二人。   身后楼上七零八落地放倒了一地的白衣少年,连带会同馆内亦是一连片的哀声长嚎——   “好手段。”娄雪照放下遮掩口鼻的衣袖,“寻常迷雾不过一丈方圆,你这一枚——”她四下打量一回,“会同馆内还有能走动的活人么?”   “有啊——”舒念眼见逃走无幸,便也镇定下来,嘻嘻笑道,“你难道不是?”又作恍基大悟状,“啊……要说不是,也不算错。”   娄雪照扯扯嘴角,拒绝与她打嘴皮官司,“本宫带这位小郎君回慕士峰,并不是要将他怎样,日后姑娘想念,自可去峰上探望,何苦兵刃相向?”   “话虽说的不错。”舒念点头,“可惜姑娘既不想见你,更不会听你安排——”一时间耐心全失,斥道,“让开!”一提绣球,直奔娄雪照面门。   娄雪照笑意不改,负了双手,飘然后退。落地之时,缓缓抬起左臂,右手一圈一圈慢慢地解开左袖缚带,笑道,“本宫本不欲在中原生事,旁的便让了你也没甚么,这位小郎君本宫却势在必得。说不得,只好与小姑娘切磋切磋。”   右臂一展,缚带已化作一尺余宽一段白练,“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若在本宫手底下落个伤残,出去休说本宫不给后辈留活路。”   舒念向崔述道,“一会儿打起来,你从后门离开,等这边了事,我自去追你。”   “我不走。”   舒念心知此人死心眼病又犯了,眼下却不是规劝时机,恶狠狠道,“快走,你在这里,只会拖我后腿,还不快去!”   崔述从未被她这般喝斥,双目大睁,怔在当场,便如一个无端被师长责骂的孩童,茫然无措。   舒念狠下心肠,一把将他推开,板着脸道,“速速离开,休要留在此间碍手碍脚。”一提绣球丝线,招呼娄雪照,“天下软兵器俱是一家,你我可算得同门切磋。”   娄雪照笑道,“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倒很似本宫少时,若是个小郎君,或可一同入了本宫座下。”   “且等着吧你——”舒念口中说话,双足一点,已腾空而起,右臂抡圆,丝线暴长,缚着绣球大开大阖,往娄雪照当头砸下。   娄雪照轻松避过,右臂一展,平地里白练骤起,生了眼睛的活蛇一般,烈烈往舒念足下卷来——   舒念一击不中,起势又尽,已在下落之时,眼见着要与白练撞个正着,百忙中绣球掉转方向,扣住二楼廊柱,滴溜溜旋转着打了个转儿,紧紧扣住——   舒念借力一拉,已是凌空而上,轻轻巧巧落在屋顶山脊之上,右手轻绕,绣球又慢慢转回手中。草草看了一回,崔述已不见踪影——   终于被自己骂走了。   可惜了昨日牛郎给饴糖,都忘了给他吃,小吴侯这么喜欢甜的,必然喜欢得紧——   舒念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便将气都撒在娄雪照身上,冷笑道,“五十知天命,娄宫主想必早已深知自家天命?”   娄雪照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虽是徐娘半老,仍旧强用功法绷住了二八少女的容貌姿态。平日里甚么都好说,最恨旁人提及年龄,闻言不怒反笑,“甚么天命?”   “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呀——”舒念一语既出,对面白练已扑面而来。匆忙间一手轻弹,绣球掷出,缚住院中湖石山一块凸起,轻轻一荡,又飘飘然落在地上。   娄雪照心心念念的小郎君跑了,虽然着实不怕他跑远,然而也没了心情再与舒念纠缠,白练暴起砸向湖石,便听“轰”的一声,湖石已碎作数块。   舒念堪堪避过,一手整理鬓发,一手挽着绣球,嘻嘻笑道,“湖石价值着实不菲,宫主可备好银钱相赔?”   娄雪照被她言语撩拨得很是心烦,她老于江湖,深知这小姑娘远不是自己对手,百般纠缠图的不过是一个拖延时间,便拿定主意要取了她借力的绣球,叫她寸步难行。   一念既定,真气剧吐,白练爆涨,蛛网一般沿舒念身周树木山石游走,片时便把舒念团团围在当间,便连空中也隔过一层——   天罗地网。   舒念四下张望一时,面露慌张之色。   娄雪照冷笑一声,五指成爪,双足连错,扑面往舒念咽喉抓来——   她毕身功力凝作这一抓,舒念前无去路,后无退路,避无可避,百忙中仰面一个铁板桥,双手挽着绣球丝线,绷作直线,隔在咽喉要害之前——   便听“哧啦”一声滑响,绣球已脱手而出,落入娄雪照掌握之中。   娄雪照将那绣球执在掌中端详一时——寒铁所制,镂着宝相花纹路,两端丝线不知何物,用结辫之法编织,拉扯之下只觉强韧非常,忍不住赞道,“好一个细巧的玩物。”   苗千语这壳子着实内力微薄,舒念被娄雪照强劲的真气迎面一撞,丹田内一点真气立时四散奔逃,空空荡荡,双膝一软便跌坐在地。   抬头却见娄雪照不知死活地将天蛛绣球执在掌中,暗道方才砸了几回都未能很近这老妖婆的身,百般相诱,终于激得老妖婆把天蛛绣球抢了过去——她心中暗喜,面上却故意作了失措情状,惊慌道,“还给我!”   娄雪照将绣球在手中抛了一抛,“你若实在舍不得,随本宫做个洒扫丫头,也能日日见着——什么人?”回头看时,却是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立在自己身后,虽是神情冷肃,却面色苍白,楚楚可怜,顿生怜意,柔声抚慰,“回来便好,本宫正要寻你去。”   崔述三两步走到舒念身前蹲下,从头到脚没头没脑地摸索一番,“念念,受伤了吗?”   万幸老妖婆已经着了道儿,否则这是急急赶回来送人头么?舒念一声长叹,“祖宗,走都走了,回来做甚?”   “没走。”崔述抿唇,“一直在门口等你。”   舒念便笑了起来,她惦记心中事,便连片刻也等不得,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叶包儿,打开来递到他手中,“昨儿混忘了,这个给你吃。”   “饴糖?”   “嗯。”舒念点头,“卖牛乳的小哥儿给的,添了牛乳,特别好吃。”   “待会儿一块儿吃。”崔述将荷叶包好,塞入袖中,站起身来。   舒念心中忽然生了不祥之意,连忙喝斥,“回来,不许乱来!”   娄雪照冷眼看了半日,欺到二人身前,向崔述道,“小郎君让开些,勿伤着你。”   崔述不言不动。   舒念急道,“阿阮让开!”待要上前拉他,惜乎真力被娄雪照打散,实是爬不起来。   娄雪照哪里将崔述放在眼中?抬臂将他轻轻格过一边,右掌聚气,一步一步往舒念身前走来——   舒念眼睁睁看着崔述袍袖无风自动,急声叫道,“阿阮休要胡来,等我——”   一语未毕,但见娄雪照身躯剧震,“哇”地一声喷出一口热血,一时间眼鼻耳口,七窍同时滴血,看着十分骇人。   娄雪照骤然受此暗算,又惊又怒,缓缓回头时,却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立在背后,慢慢回掌,正冷漠地看着自己坠落泥尘——   “小……小郎君……你……你……你……”   崔述双唇微启,漠然道,“该死。”慢慢俯下身去,一手扣住娄雪照脖颈,一手按住娄雪照头顶,轻轻一旋,便听“喀啦啦”一连串骨骼碎裂的脆响——   竟生生将其头颅拧了下来。   这一回变起仓促,舒念连自己要说些甚么都忘了,眼见平日里温和纯善无公害的小吴侯骤然化身浴血修罗,顿时目瞪口呆——   慕士峰娄宫主,这下可真的是“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崔述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物掷了出去,便见娄雪照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一颗头颅骨碌碌一路滚得飞快,绣球一般,直落入方才被她击碎的湖石坑儿里才停了下来——   自己挖坑埋自己——   也算……死得其所。   舒念一直目送那颗血呼啦的脑袋滚入大坑,才敢回头看崔述,却见他不依不饶,又去扳那无头尸右臂,竟是要将娄雪照大卸八块的意思,顿时唬得汗毛倒竖,急声叫道,“你做什么?”   崔述低头忙碌,听而不闻。   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舒念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扑将过去,一把抱住崔述双腿,仰面叫道,“小吴侯,小吴侯,崔述,她死了,已经死透了,你停一停——”   不知哪一声入了耳,崔述终于停下动作。   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舒念眼看着崔述如暮年老人一般动作迟缓,一点一点俯身,一点一点低头,又一点一点抬起染满鲜血的两只手——   舒念只觉颊畔一凉,视线被迫上移,已被他慢慢捧起面颊,心下一沉,顿觉后颈处有嗖嗖的凉风掠过——   难道小吴侯方才揪人脑袋未曾尽兴,现如今看上自己这一颗了?   一时间抖如筛糠,哆嗦道,“小……小吴侯?”   崔述仔细盯了她一时,迟疑道,“念念?”   舒念好容易得了这么两个字,性命交关,再不敢否认,点头如捣蒜,“是我。”   “念念。”崔述双手一沉,沿脖颈滑到舒念肩上,又唤了一声,“念念。”   舒念直等他一双手离了自家首级,一颗心才踏实落回肚里,又操心起其他事来,攀着他手臂急道,“崔述,你乱动真气,有没有怎样——崔述?”   便见崔述动作凝滞,忽尔抬头,目光散乱,满面惶然,急急唤道,“念念……”   “你怎么样?”   崔述身躯摇摇欲坠,溺水之人一般死死扣住舒念双臂,不住唤道,“念念,念——”   双眼上插,仰面便倒。   舒念匆忙间往前一扑,险险抱住崔述头颅,不教他栽在地上。低头看时,却见他牙关紧咬,面白如纸,已是昏死过去。   她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扯开中衣看时,果然饮冰掌印冲破入骨针禁制,骤然涨大一圈,活物一般兀自生长——   体内旧针与掌力相激,躯体无法承受,才致突然昏晕。   舒念伸指疾点,废了的入骨针受她指力牵引,脱肤而出,“扑扑扑”破风之声四起,接连坠在地上,已变作暗红的色泽。   怀中身躯剧震,崔述疼得醒来,伏在舒念肩上,小口小口地倒着气儿,“念念……”   “我在。”舒念知他此时疼痛厉害,便小声宽慰,“饮冰掌力冲破入骨针,我已经把废针激了出来,别怕,一忽儿就好。”   她口中说话,难免腹诽——   谁叫你乱用真气!   探手往怀中取出针囊,不及炙针,沿掌缘往要穴入针,银针一入便听崔述一声压抑的呻/吟——   舒念只觉怀中身体不住战栗,难免心疼,却不敢耽搁,十指连出,一针紧接一针,手速快得几乎生出残影——   待得第九针入肤之时,崔述软软倒在舒念怀中,早已疼得昏死过去。   舒念松了口气,眼见他昏迷中兀自紧咬下唇,唇畔一条细细的血线,忙将他下唇自齿关中解脱出来,一指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记,恨道,“谁要你乱用真气!谁要你强出头!”   拾了颗石子儿,远远一掷,往离得最近那名白衣少年眉心砸去,喝令,“去后院赶辆马车来!”   那少年中了迷烟动弹不得,被舒念一砸便爬了起来。他方才亲眼瞧见自家宫主被二位杀神揪了脑袋作球耍,哪里还敢多作言语?   四脚着地爬了出去,不过半刻工夫,果然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木制厢轿,两匹马力,四面垂着厚厚的棉帘,没有花饰家徽,并不引人注目——   应是雪照宫给二三等侍人安排的脚力。   舒念笑道,“还挺机灵。”说着便待站起来,孰料双足一软,几乎扑跌在地——   倒是那少年及时赶来,探手架住昏迷无觉的崔述,不叫他滚在地上,轻柔道,“姑娘小心,这人坐久了,确实容易腿麻。”   还能记得替她挽尊,心思很是细腻了——舒念由不得多看了他一眼,招手道,“附耳过来。”   少年依言凑到近前,却被舒念一把捏住下颚,强塞了一颗乌漆抹黑的药丸,直迫得吞入腹中才得脱身。   舒念拍拍手道,“你替我赶车出城,我给你解药。若耍甚么花招,休怪姑娘我不客气。”   少年咳了两声,低声下气道,“姑娘多虑。”他惯于伺候人,很是机灵,也不等舒念吩咐,便架了崔述一臂,抱他上车。   舒念又坐了片时才缓过一口气,攀着车沿堪堪站起来,却见那少年兀自在远处四下寻摸,一时皱眉,“找什么?”   少年拾起一物,远远跑过来,双手奉给舒念,“姑娘收着。”却是舒念的趁手兵刃——天蛛绣球。   舒念一把接过,塞入袖中,“你叫什么名字?”   “阮青君。”   “你也姓阮?”舒念大感意外,笑道,“瞧在你姓阮的份儿上,等出了城,送你一笔盘缠安家置业。”   “多谢姑娘。”阮青君婉转应了,伸出一臂,“姑娘扶着上车。”   恭敬不如从命,舒念攀着他手臂爬上马车,入得车厢,便见崔述已被阮青君妥善安置在大迎枕上,恐他寒冷,还密密裹了一层皮毯——   虽是个男人,却心细如发。   想那娄雪照虽住在慕士峰雪山之中,身旁有这许多善解人意的美少年伺候,着实艳福不浅。   车身一顿,便听答答蹄音,辘辘往城外去了。   舒念四脚着地爬到崔述身侧,拉出手腕诊了一时——   极细极软,若有若无,按之欲绝——这一回伤损,又不知要将养几时。   如今木既成舟,亦只能如此。舒念摸出一丸大还丹咽了,盘膝调息,未知几个周天过去,忽听一声压抑的呻/吟,连忙敛气回神,便见崔述在枕上不住辗转,唇色惨白,如被霜雪,便连眼睫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主寒气外泄。   银针封脉,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需精纯内力迫出多余寒气,否则便只能生生熬着,等入骨针斗过饮冰掌,寒气慢慢消解——   现如今去哪里寻一个内家高手?   舒念兀自紧张思索,忽听外间轻扣车门,“姑娘,我可以进来么?”她哪里还有闲心理会旁人?开口便骂,“快滚!赶你的车!”   身畔崔述寒气入骨,在皮毯之中不住战栗,齿列相击,格格作响。   舒念深恐他意识迷离间咬破舌根,一手扣住他下颔,“松开些……”   崔述半昏半醒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身畔何人,被外力这么一扣便作了困兽之斗,抬起一臂,往半空之中胡乱推拒,奋力挣扎。   舒念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出了一身热汗。此时厢门被人自外间推开——   舒念大怒,“滚出去!”   匆忙间俯下身去,将崔述面容遮在袖间——小吴侯天性高傲,万不能叫外人瞧见他这等困顿情状。   阮青君弯腰进来,低眉顺目,奉上一个布包,里面一只瓷碗,并一只水囊。“咱们已经在城外,水囊和水碗方才路上遇着农家时,使铜板买的。”   舒念不及说话,掌下崔述挣扎越发剧烈,右臂在车板上撞得碰碰作响,不知疼痛也似——   阮青君忽道,“郎君病中难捱,小人有药可解。”   舒念一把扣住崔述手臂,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闻声抬头,“什么药?”   阮青君低头往袖中摸索一时,奉上一枚蜡丸,“三个时辰药效便过,于身子无碍。”   “捏开。”   阮青君依言捏破蜡封,捧到舒念眼前。   “溶肌丸?”舒念一惊,抬眼看他,“你怎么有这东西?”一把抢过,啃下少许尝了一尝,确是南院秘宝溶肌丸无误——   南院中为使客人取乐,给小倌儿们用药消融气力,服药后浑身绵软,对痛苦感知全无,除了尚能言语,其他一概不能,只能任由旁人摆布。   如今倒的确是一味极佳的麻药,能叫崔述好受许多。   舒念脱口道,“你出身淮扬南院?”复又无暇深究,只道,“取水来。”   阮青君往水囊中倾了水在碗中,将溶肌丸化入,那水却依旧清澄见底,与寻常清水一般无二——   舒念心中大不是滋味,此药若非邪门至此,怎能叫那许多人中了南院的阴招?   阮青君膝行上前,将药碗安置在舒念手边的暗阁之上。   “你先出去。”   “是。”阮青君柔顺答应,“郎君病得厉害,咱们不若在前面树林歇息一时?”   舒念哪有闲心管他做甚,将手一摆,“出去!”   厢门一开又合,蹄声答答,马车又动了起来,应是往树林里去。舒念这才直起身,扳着肩膀将崔述半个身子扶了起来,揽在自己怀中——   说来也奇,躺在枕上困兽一般的小吴侯,被舒念揽在怀中却乖巧得仿佛一只雏鸟儿,连昏沉挣扎都停了,只是着实寒冷入骨,半仰了面靠在舒念胸前,微张了口,急促喘息。   舒念用匙舀了药汁,尝了尝温度合宜,便往那微张的唇缝灌了进去。   崔述昏沉中咳呛一下,又吐了出来,身子稍侧,整张脸埋入舒念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愈发剧烈——   舒念尝了一口,清水一般,既不苦涩,也无甚异味,这都这么难喂?不由吐槽道,“想来小吴侯幼时很是为吃药挨过许多板子——”   崔述难受得神智模糊,昏沉中只听见“吃药”二个字,便极轻地应了一句——   “不要。”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忽尔福至心灵,又将那饴糖翻了出来,溶在水中,再用匙相喂时,崔述却死活不肯张口,稍一碰触便往舒念怀中躲藏。   这人昏沉之中又无法说理,舒念咬牙一时,索性含了一口,俯下身去——   崔述的意识在深寒的渊沼中沉浮许久,忽觉一点暖意靠近,迷离间睁开眼来,半边柔腻的面颊覆在眼前,那一点暖意便从自己僵冷失觉的唇畔而来——   念念?   眼前骤然一片雪白,灵魂脱了□□沉重的束缚,飘飘然浮了起来,又不知多久,才又重觉那刻骨的寒意,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再抬不起来——   唯有一丝甜蜜的余味留在唇齿之间。   舒念强行往崔述唇间哺了一口,却只觉他极轻地挣了一下,便脖颈软垂,四肢瘫软,再无动静。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翻开眼皮查看,竟又昏晕过去,小吴侯被自己亲了一下居然气得晕了过去——   情何以堪。   然而这也不是第一回被她亲了——   舒念心有戚戚,老实取匙相喂。崔述昏晕中虽然不知吞咽,好在也不会抗拒。舒念便一点一点灌入口中,按压颈畔穴位,迫他咽下。   如此哺了半碗,崔述在昏迷中咳呛一下,双睫震颤,竟张开眼来——   舒念停手,俯身仔细查看他神情,一时喜形于色,“你醒了?”   崔述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微笑,“念念。”   “觉得怎么样?”   “很冷,”崔述皱眉一时,“也疼。”   舒念又舀了一匙,递到唇边,“喝完这个就会好了,张口。”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一滞,哄道,“甜的。”   崔述迟疑许久,才慢慢张口。   舒念一直审视他神色,果然见他眼中一亮,眉目都舒展许多,忙道,“我没哄你吧?”   “嗯。”崔述唇畔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舒念再接再厉,“还有呢,再喝一些。”   直把一碗汤药饮得尽了,崔述兀自眼巴巴望着她。舒念忍俊不禁,便把剩的那块饴糖也取了出来,“还有一块。”   崔述摇头,“念念吃。”   舒念暗道姑娘我几时沦落到跟你一个病人抢糖吃?便道,“你若喜欢,吃一斤二斤都可,哪里就差这一块?”   崔述闻言笑了起来,张口将饴糖含入口中,却只嚼了两下,眼皮便耷拉下来,靠在舒念胸前,短促喘息——   舒念见他虚弱至此,便知此时安稳不过溶肌丸带来的一点幻像,要等寒气褪去恢复早前情状,尚不知还需多久。   “有人唱歌。”   舒念深陷忧虑之中,侧耳细听,果然车窗外有极轻的歌声,约摸是阮青君,随意道,“车夫在外面。”   崔述怔怔,“我家乡的歌。”   舒念心不在焉,“你若喜欢,一会儿叫他进来唱。”见他着实虚弱不堪,便欲将他移回枕上,“先睡一会儿。”   崔述顿觉仓皇,欲抬手阻拦,却连指尖儿也挪动不得,急道,“念念!”   舒念一看便知底里,宽慰道,“我给你用了药,所以没气力,睡一觉起来便好。”   “就这样。”   舒念一滞。   崔述仰面看她,小声恳求,“念念,就这样,我不想睡。”   他的手就在舒念掌中,体温暖了许久,仍旧冰雪一般,全无半丝人气。   舒念心疼得紧,自然事事依他,“那便这样。”仍旧坐了回去,由着他靠在自己怀中。   舒念默坐黑暗之中,捋了一回打上吴山起诸般事体,咬牙恨道,“武老匹夫害你至此,早晚叫武氏一门血债血偿。”   “嗯。”   舒念倒乐了,“嗯是什么意思,这仇报是不报?”   “念念,你会唱我家乡的歌儿么?”   舒念被大爷神奇的脑回路惊到,“什么歌儿?”   “车夫唱的那个。”   方才她满腹心事,哪有甚么闲工夫听歌?只能问阮青君了。   舒念一掀窗阁,探头看时,马车果然停在一处树林子深处。阮青君非但已经拾柴点起一堆篝火,火上还架了只兔子烤着,滋滋冒油——   舒念咽了下唾液,没想到自己随手点了个车夫,居然遇着宝,“喂。”   阮青君回头,跑到车前,“姑娘有何吩咐?”   舒念脱口便想问兔子,话到嘴边才堪堪改了过来,“你方才唱的歌儿,什么名儿?”   阮青君愣住,想了一想才道,“芦苇调。我家乡并州的歌儿,姑娘也是并州人?”   舒念心中一动,小吴侯出身藏剑楼,世人皆以为他是淮扬人,却原来在北塞并州?   “唱两句听听。”   阮青君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怎么搞得她好像去南馆点了小倌儿的恩客,兀自欺侮人家纯真少年?   舒念面皮挂不住,胡乱解释道,“我以前听人唱过,便想学上几句,没别的意思。”   阮青君怯怯抬头,眼见小姑娘神情局促,比自己还尴尬些,应该的确没别的意思。他老于世故,清清嗓子便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   “停。”   “姑娘?”   “不用唱了。”舒念摆手,打发他道,“忙你的去吧,这歌儿我会。”   舒念心事重重地合上窗格子,崔述虚阖着双目,靠在自己怀中未知是昏是醒,往他颈畔摸了摸,依旧冷得霜雪一般——   崔述被她一触便无意识地痉挛一下,醒了过来,“念念?”   舒念扯了个笑,“饿不饿?”   “不饿。”   舒念叹了口气,积秀谷一个干饼子都能哄走的小吴侯,这一日不曾吃东西,居然也不喊饿,这一回折腾,着实太伤人了。   “念念与谁说话?”   “车夫。”舒念又振作起来,“你不是想听歌儿么?我唱与你听。”   崔述本在昏沉之中,听这一句精神一振,目光闪闪地看着她。   舒念一手盖住他眼睫,笑斥,“你这么盯着我,叫我怎么唱得出来?”   掌下眼睫乖顺地垂了下去。   舒念清清嗓子,借车中黑暗遮脸,老着面皮唱道,“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一时唱毕,移开手掌,却见崔述鼻息匀净,已是昏昏睡去。   舒念在黑暗中默默坐了不知多久,忽听窗格外有轻叩之声,“怎么了?”   阮青君小声道,“小人点了篝火,做了热食,姑娘带郎君出来吃些?”   他不提还罢,一提吃的,舒念腹中立时叽咕乱叫,又给怀中人把了把脉,此时寒气减退许多,崔述已然睡得深沉,点头道,“好。”   车厢门从外间打开,阮青君瞧见舒念怀中兀自沉睡的崔述,便道,“我抱郎君下来。”   舒念欣然应允,没想到这少年看着单薄,却还有把子气力,看着阮青君连着皮毯将崔述抱了下来,安置在篝火近处最暖的一处。   崔述虚弱已极,这一番搬动并不曾惊醒,兀自歪着头沉睡。   舒念跟过去,伸手试试温度合宜,便挨着他盘腿坐下,侧首看时,篝火跳跃的暖光之下,崔述苍白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阮青君捧了碗汤过来,“姑娘喝一些。”   野菜汤。   舒念尝了一口,滋味居然不错,竟不知他几时弄来的油盐之物。想想这一路多亏了此人,非但给了药,还一路细心伺候,最后又很是挨了自己几回斥骂,便往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递给他,“你去吧。”   阮青君却不伸手,立在原地只是沉默。   舒念恍然,哈哈笑道,“给你吃的不过是一枚消食丹。”暗道对付你个南院小白脸,哪里用得上姑奶奶亲制的毒药?面上却做了和悦之色,“你在娄雪照手底下想是也很受了些罪,拿了银子好生过活去吧。”   阮青君迟疑一时,忽尔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愿跟随姑娘左右,牵马坠蹬,端茶倒水。”   舒念还不及言语,半空中忽然有一男子哈哈大笑,“坠蹬是什么东西?留着通风报讯才是真的吧!”   此人声音尖厉,语气刻薄,连这没文化的程度都这么亲切,应是个老熟人。   阮青群脸色一变,“你是谁?胡说什么?”   “好师妹,师哥在此,怎不出来迎接?与这野男人厮混久了,连你入中原所为何来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三合一把作者菌肝得精/尽人亡,明天容达哥缓口气。   后天六点见。   感谢关爱:   32211628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1 18:11:03 第28章 周旋   ◎一刀杀了,免你挂心。◎   声音尖厉, 鬼哭一般,静夜中刺耳非常。   崔述为他惊动,昏睡中不住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抓握身畔枯叶——   舒念一眼看清, 忙将他五指扣在掌中, 足尖勾过一段枯枝, 轻轻一挑, 远远踢了出去, “装神弄鬼作甚?”   笑声骤然停止。   枯枝坠落的方向惊鸟成群飞过,一连片翅膀扑扇声中, 迎着一钩弯月飞去。   月色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穿着身绿油油的布衫,腰间插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 匕端镌一只红的滴血的蝎子——   苗千千。   舒念瞟了苗千千一眼,一手抚在崔述肩际, 轻轻抚慰。   苗千千嗤笑,“这野男人叫你这么上心,莫非打算与他做个小妾?”   舒念大怒, “滚。”低头看崔述蜷在毯中渐渐睡熟, 直起身子,“苗千千, 几日不见,你可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苗千千大是意外,“小师妹公然辱骂大师哥, 着实长进不少。”转向阮青君, “还不滚, 等爷爷一脚送你上路?”   阮青君面色发白, 迟疑看舒念。   想到此人极可能出身南院,舒念由不得便多了一二分回护之意,“你说他通风报讯,通的什么风,又与何人报讯?”   苗千千不打话,大踏步过来,一抬腿便往阮青君后臀飞了一脚,阮青君匆忙躲避,却哪里绕得过苗千千?终于还是结实吃了一记——   “快些滚。”   舒念十分无语,左右她也无意留这少年,便多取了一只银锭子,与先前的包作一处,掷到阮青君身前,“拿去买田置地过活,万万勿回南院。”   阮青君迟疑一时,终于俯身拾起布包,“多谢姑娘,姑娘保重。”头也不回,一路去了。   舒念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才向苗千千道,“你怎么找到这里?”   “饿得爷爷心疼。”苗千千大马金刀地围火坐下,“有吃的没?”   “咱们人的心,不是用来吃饭的。”舒念往篝火上指了指,“只有兔子,还是你刚才踢走那个人烤的。”   苗千千取下挂兔的铁钩,嗅了一嗅,“竟没动手脚,还算老实。”   舒念翻了个白眼儿,“若动甚手脚,你觉得我能容他到此时?”   苗千千将烤兔撕作两半,一半扔给舒念,另一半拾在掌中啃得风生水起——此时无外人在,便连那一点假斯文的模样也懒得装,直吃得连连摆手,示意没空说话。   舒念提着油淋淋的半只兔子,“此间三个活人,分也当分作三份,你一个人吃半只,是杀过贼王擒过反叛的大功臣?”   苗千千一顿风卷残云,啃净兔肉,嘴巴一撇吐出一堆骨头渣子,一头嚼着一头含糊道,“野男人已然死了多半个,吃与不吃,有甚么分别?”   舒念大怒,手腕一翻便将半只兔子砸将过去,“活得不耐烦了?”   苗千千探手扣在掌中,哈哈一笑,一顿撕扯啃咬,便只余了一条腿子,捏在指尖凑到近前,递给舒念,“瞧你饿得脸都成苦菜色了,吃吧。”   舒念兀自后悔把兔子作了武器 ,毫不客气接过吃了,扯帕子擦拭时,却见苗千千蹲在崔述身侧,翻来覆去地左右打量,一把将他远远推开,“做甚?”   “居然真是小吴侯。”苗千千身子一沉就地坐下,“我还道江湖传言靠不住,没想到竟是真的。”   舒念心中一动,“甚么传言?”   “小吴侯被一苗女迷惑,放火烧死宁斯同,又唯恐事情败露,把主查此事的武忠弼也一刀杀了,带着那苗女一路潜下吴山,不知藏身何处。”   舒念一滞,要从诸山舍会场面上来看,好像……也真是这么回事——   然而被苗女迷惑是什么鬼?   难道说的自己?   ……   竟无语凝噎。   舒念振奋精神道,“在吴山上你不是跑了么?如何不去寻苗千指和苗千变?”   苗千千一根手指点着她,笑得意味深长,“苗千秋被你弄死了?”   舒念一口否认,“不是我。”   “师父早与我说小师妹深藏不露,我还不信,还是师父有眼光……”苗千千笑嘻嘻道,“前几日我遇着苗千指,好生打了一架,他说苗千秋非但已经被你弄死,还是浑身筋骨俱断,活生生踩死的。小师妹,几时修得这么厉害的外家功力?”   舒念一滞,踩死苗千秋分明是小吴侯的手笔,不免低头看了眼崔述——她与苗千千说了这半日话,居然仍未醒来。   忍不住扯出手腕又诊了一回——   虚弱已极。   舒念忧心忡忡,一拉苗千千,明知不可而问之,“可知饮冰掌解法?”   “安岳拳饮冰掌?”苗千千一惊,双眼瞪得铜铃也似,“几重?”   “九重。”   苗千千难以置信地看向崔述,“你说他中了九重饮冰掌?什么时候的事?”一时恍然,“安岳拳死在诸山舍会,离现在也有五六七八日了——”   舒念肃然点头。   苗千千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指崔述,“居然还没死?”   “怎么说话呢?”这话舒念大不爱听,“寻常人被打了自然立时便死,小吴侯是寻常人么?人家内功深厚,另有法子抑制掌力,并不稀奇。”   “这话说的,仿佛师妹从未听过饮冰掌一般。”苗千千一声冷笑,“真的内功薄弱些便也罢了,一掌打死不受甚么苦楚,越是内功深厚,越被饮冰掌依附,一日不死,掌力一日不消——”   “行了,”舒念听得心烦,“就说你有无解法?”   苗千千断然道,“没有。”想想还补了一刀,“天底下谁也没有。”   就多余向他打听。   唯今之计还是得去姑余寻甘与凉。   “你对小吴侯这么上心,难道真的看上他了?”   舒念一听此事便心头添堵,信口糊弄,“你懂甚么?崔述这种人物,寻常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既有这时机,好生施恩,日后难道还愁没个靠山?你想咱们师父,若能得藏剑楼作依靠,八山二岛焉能没有咱们的名姓?”   苗千千大是佩服,“师妹果然深藏不露。”从怀中摸出薄薄的一本册子,递到舒念面前。   “甚么?”   苗千千神秘笑道,“自己看。”   舒念揭开封皮,明晃晃四个大字——   千毒九卷。   “几时弄到手?”   “天机不可泄露。”苗千千志得意满,“当日叫你跟着大师哥,实是照顾你,如今可信了?”   千毒九卷苗氏掌门信物,谁能在八月月圆带回南疆上呈苗北望,掌门之位便是谁的。   舒念一把抢过,“传闻千毒九卷记载天下毒物解法,说不得便有饮冰掌记载。”   苗千千一个白眼翻上天,“饮冰掌又非毒物,如何会有记载?”劈手便夺,“给我!”   舒念一手隔开,低头翻阅,“等我看完。”   书如其名,区区九页纸。舒念很快翻完,大失所望,“虚有其名。”   “胡说八道,咱们师门圣物,你路上随便寻个人问问,谁不知这是个大宝贝?”苗千千将册子塞入怀中,“咱们得寻个隐秘地方妥善收好,先解决苗千指,再收拾苗千变。”   “为何?”   苗千千拾一根树枝画了条线路,耐心解释,“苗千指人在凌阳,离此地不远。苗千变虽未知所在,据我猜测,多半混在姑余一门左右,咱们收拾了苗千指,再去寻他。”   “我为何要与你去?”   苗千千一滞,“你是师父座下亲传弟子,入中原不为集九人头,不为抢千毒九卷,所为何来?”   舒念被他堵得无言以对,她这几日为饮冰掌烦忧,倒把自家壳子苗千语的身家性命事都混忘了。   苗千千藏好册子,右手一翻,毒蝎匕首出鞘,爬起来便往崔述去。   舒念连忙拦在身前,“又要做甚?”   “你那施恩的法子虽好,却行不通。此人必死,早些一刀杀了,免你挂心。”   “你休得犯浑。”舒念斥道,“弄死小吴侯,日后藏剑楼寻你诲气,咱们南疆再无安生。”   苗千千奇道,“今日就你我二人在此,藏剑楼怎会寻到南疆来?”   舒念威逼利诱尽皆无用,一手暗暗探入袖中,握住天蛛绣球——说不得,今日只能将苗千千解决在此。   苗千千忽然一顿,一手抚额,失笑道,“倒是我糊涂了,放着小吴侯在手边,不好生用上,一刀杀了多么可惜?”   舒念慢慢松开绣球,“什么意思?”   “咱们不是要集九人头?八山二岛十大派,哪一位有小吴侯分量足?咱们与他种上定踪蛊,母蛊放回南疆,师父见了必然大喜过望,说不得连千毒九卷都不要,便能把掌门之位传给我。”   舒念面皮一僵,打的确是好主意,“你不是说他不日必死,如何定踪?”   苗千千大手一挥,“只要活着能喘气儿,便能种蛊。过几日他死便死了,子蛊又不会跟着他死。师父看到母蛊,知道咱们在这等高手身上种了定踪蛊,能不欢喜?”想了一想,又道,“确然应多叫他活上几日,方保万无一失。”   舒念沉吟一时。   苗千千与自己互知底里,比娄雪照难缠岂止十倍,心中暗暗盘算,口头却依着苗千千言语,“大师哥英明神武,神机妙算。”   苗千千大笑,“算你有眼光。”忽尔顿住,极轻地“咦”了一声。   舒念闻声回头,却见崔述不知几时醒来,火光之下目光清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作话被系统吃了,再发一次……   作者菌今儿要出去,赶早更了,各位巨巨情人节哈皮……   明儿回来目测很晚,九点见,比心…… 第29章 定踪   ◎抬目间妖异而又美丽◎   苗千千一拉舒念, 连退三步,手腕一翻,将毒蝎匕倒握掌中——   舒念回头,见他满面警惕, 以为有危机迫近, 顺着他目光看时, 四下空无一人, 便连只迷路的野兔也不见半只。   林间空地上只一堆篝火, 崔述半支起身子看着她二人,月色之下, 抬目间妖异而又美丽, 含着几分危险的胁迫感——   苗千千臂间肌肉紧绷,摆了个戒备之姿, 低声道,“你没弄错, 小吴侯果真中了饮冰掌?”   舒念大没好气,甩开他手,跑去崔述身前蹲下, 摸了摸双颊温凉, 虽无甚热气儿,也不似先前冰冷, 便稍稍放心,“可好些?”   她在远处时,崔述一直盯着她, 此时反倒垂下眼皮, 火光下, 极长的眼睫映出小片暗蓝的阴影。   舒念心下一沉, 莫非这一回银针封脉,又落下甚么始料不及的后遗症?探手往皮毯下摸索着拖出右臂,二指还不及按上腕脉,便被他手腕一翻,避了开去。   舒念一滞,还不及说话,晃眼见苗千千已经提着匕首逼到近前,抬头斥道,“做甚?”   苗千千在崔述手底下吃过亏,本是忌惮他武力,却见这煞神醒来半日,非但不曾发难,竟是一副站也站不起来的萎顿模样。料想饮冰掌之事应当不假,这才乍着胆子过来,来回打量一时,哈哈一笑,又将匕首塞了回去,盘膝坐下,“好久不见呀,小吴侯。”   崔述闻声,稍一侧首——   苗千千不由自主一个哆嗦,两手扶地,贴着一地枯叶往后挪去,“你你你你要做甚?”   舒念实在没眼看,打发他道,“前面水声,应是有河,去抓两条鱼来炖汤喝。”   苗千千大怒,“为何要我去?”   “你把我的晚饭吃了,难道不该与我补上?”舒念理直气壮,“速去。”   苗千千盘算一时,慑于小吴侯往日威压,终于还是不敢凑上前去,往怀中摸出一物,远远掷给舒念,“我去抓鱼,你别忘了正事。”   那物碌碌滚到舒念足边,却是漆黑的一只瓷瓶,拇指大小,用蜡封口,拾起一摇,隐约有声。   舒念立时明白这便是那倒霉催的定踪蛊,胡乱应道,“知道了。”   苗千千得了这一句,想想左右崔述必死,自家师妹再傻也不至于回护一个死人,便很是放心,爬起来自拍拍屁股跑远了。   舒念随手将瓷瓶掷在地上,歪着头打量崔述一时,含笑问道,“睡了这么久,这下可该饿了?”   崔述不答,怔忡一时,轻轻阖目。   舒念心中顿生疑惑,“你怎么了?”便去抓他手腕,谁料一抓之下,又被他避开,倒激得她意气顿生,按住他手臂,强把右腕执在掌中,“讳疾忌医可不行,又未曾叫你吃药,躲什么躲?”   崔述被她拉得往前一倾,半个身子伏在舒念腿上,挣了一下,又被她一把按了回去。   舒念闭了眼诊脉,自言自语一时,松开崔述,“以后老实些,再枉动真气,神仙也没法子。”   崔述嘴唇一动,复又咬住,别过脸一言不发。他伏在舒念膝上,一头乌发流瀑一般铺了一地,火光下流金洗玉,暗夜生光。   舒念忍不住便摸了一把,入手沁凉柔滑,好不舒服,笑道,“头发这么密,挽髻可够难为人。”   崔述闻声一动,正待挣开,又被舒念制住。   “你在火边儿上不觉得,夜里冷着呢,回头闪了风,再病倒了。”   崔述迟疑道,“我的衣裳呢?”他昏迷许久,初初开口,声音嘶哑,不忍卒听。   舒念难免心疼,没好气道,“那不得问你?好好儿的,衣裳不穿便跑出来,遇上娄雪照那老妖婆便也罢了,又枉动真力,激发掌伤。这几日里鬼门关前接连走了两回了,以后可上点儿心吧。”   崔述沉默。   舒念琢磨自己话说重了,又宽慰道,“衣裳无妨,到前面凌阳,再买便是。”   崔述越发地沉默下去。两个人相对无言,坐了一时。崔述伸指拾起落在满地枯叶中的瓷瓶,“这是什么?”   这倒霉孩子,玩什么不好?舒念忙一把夺在手中,“并不是什么。”   “我想看看。”   舒念一滞,转念一想也算合理,小吴侯如今神智就如懵懂幼童一般——好奇心自然是强的。便除去蜡口,揭开盖子,露出内里米粒大小,朱红色的一对虫子,头尾蜷曲,兀自深眠之中。   崔述伸指去触。   舒念忙把瓷瓶举高相避,“万万碰不得,你别看它们此时睡着,一遇血肉之躯,便会寄生其中,附着骨骼之上,除非一年之后自己老死,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取不出来的。”她口中说话,伸指入内,漫不经心地拨弄一回,又将瓶子盖好,塞入袖中。   “做什么用?”   小吴侯今日超乎寻常的好学——   舒念想了想,多说几句应无甚关碍,便道,“定踪。子蛊附在人身上,母蛊跟着种蛊人,从此不论那人走去何方,都能被种蛊人寻着。”   崔述久久无语。   舒念忽然察觉这一日的崔述很是异样,便弯下腰去,与他四目相对——   崔述与她目光一触便躲,垂下眼去。   想起哪里不对劲了,仿佛自他醒来,便再不曾唤过“念念”……平日里哪一天不唤个七八十遍?   舒念心中顿生不祥,不依不饶地凑将过去,伸指扣着他下巴托起脸庞,仔细打量他神情,“小吴侯,我是谁?”   崔述抬手便去推她手臂。   舒念一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动作,很似南院中调戏小倌儿的恩客们啊……   忙松开手,尴尬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终于还是不放心,追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崔述低着头,又不知过了多久,哑声道,“念念。”   还好还好,舒念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若果然再变得更傻一些,日后能不能恢复,她实实拿不准。   便高兴起来,俯身凑到崔述耳旁,小声道,“火上还有些热汤,你——”   “你们在干什么?”   好一似平地里一声惊雷,震得舒念耳朵嗡嗡作响。   回头看时,却是苗千千那瘟神立在不远处,裤腿挽至膝上,水淋淋的两只脚趿着鞋,两手各提着一尾鱼,兀自在他手底下活蹦乱跳——   舒念大喜,“还真逮着鱼了?”   苗千千“啪”地一声将鱼掷在地上,怒道,“可着你都不知河里有没有鱼,便打发我去?”不等答话,又跳脚道,“荒山野地,孤男寡女,你二人在做甚么勾当?”   舒念面皮一僵,“胡说甚么?”   “且看看你二人是甚么模样?”   舒念低头,小吴侯只穿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半个身子伏在自己膝上……   这几日里他二人相依为命,这般情状早已司空见惯……倒是外人看着确然不成个体统——   便清清嗓子,“我就给他看看伤,你想多了。”   苗千千想起正事,忙问,“得手不曾?”   崔述一动,挣扎着坐了起来,此时溶肌丸药力刚过,哪里生得出多余的气力,初初坐起便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舒念忙一把拉住,崔述便栽倒在她怀里,眼见他双目虚阖,仿佛力尽神竭的模样,忙摸了摸颈畔——   搏动还算平稳,应无大碍。   苗千千看得目瞪口呆,“安岳拳真是能耐,居然把小吴侯伤到这般田地?”   舒念懒怠理他,往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丸药,递到崔述口边,“吃了。”   崔述虚抬眼睫,待看清眼前物,“什么?”   “小还丹。”苗千千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吊命用,快死时吃一颗,轻松叫阎王爷再等上一二个时辰。”   舒念瞪了他一眼,“胡说甚么?”低头催促,“快些吃了。”   崔述靠在她怀中只不言语。   “丸药不像汤药,闭上眼睛一下子咽了,不多苦。”舒念哄道,“前面去凌阳,咱们再买糖——”   一语未毕,药丸已被崔述张口含住,闭着眼睛咽了。   舒念推他躺下,扯皮毯盖了,随手拂开颊边乱发,“天亮时便会好许多,先别乱动。”   崔述只不言语。   舒念知他伤中乏力,也未在意,向苗千千道,“鱼需洗剥去鳞,这囫囵着,怎么炖汤?”   “你自己去。”苗千千凑到火边,大马金刀坐下,“得手了?”   舒念将瓷瓶掷给他,“你自己看。”   苗千千揭开盖子,便见自己养的一对儿宝贝褪作浅灰的色泽,四脚朝天直挺挺抻着,竟是已经死透了,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总是你孵着时便先天不足,熬不过熟眠期,一醒来就蹬了腿儿,硬在这了。”舒念讥诮地撇撇嘴,“大师哥连个定踪蛊也养不好,叫苗千指知道,怕要笑到明年此时。”   “不可能。”苗千千二指拈起蛊虫,翻来覆去看了十七八遍——若被人弄死,此时蛊虫尸应作漆黑状,这浅灰的色泽,确然是定踪蛊自然老死的模样,由不得老脸一红,“失手,一时失手。”想了想,向舒念一摊手,“把你的拿来使。”   舒念故作惊诧状,“小妹如何养得出定踪蛊?大师哥太高看我了。”   苗千千语塞,这倒是句大实话。   舒念一指地上活鱼,“去洗剥干净,再多打些清水过来……”见苗千千兀自不乐意动弹,走过去附耳悄声道,“没了定踪蛊不是事儿,小妹我自有法子。”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达哥下一本打算搞这个《穿回权奸少年时》。有兴趣的巨巨收一发儿鸭……   明儿周末,回来晚,咱们还是九点见。   感谢关爱: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2 18:03:17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2 18:51:48   李狗蛋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2 19:35:40   安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2 22:25:34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4 22:12:25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08:19:13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08:20:14   颜小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09:24:53   颜小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09:25:08   安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09:31:48   不知名读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1:09:33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53:36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53:56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54:05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54:20   玺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5 19:55:01 第30章 肉票   ◎由她去吧。◎   苗千千奇道, “甚么法子?”   舒念扯着苗千千避到一棵树后,压低声音道,“如今江湖上是不是许多人都在找小吴侯?”   “那是自然——”   舒念一语打断,“你觉得此时最着急是谁?”   苗千千满脸茫然, 迟疑道, “宁伯遥?又或是安岳拳那一家子?”   “人都死了, 他们有甚么好着急?”舒念道, “如今最急的难道不是姑余甘仙子?”   苗千千恍然大悟, “那确实。”   “你说若咱们把小吴侯送去姑余,甘仙子会不会特别的记咱们一个好?”   苗千千皱眉。   “甘仙子正在忧心忡忡间, 忽然见了活生生的小吴侯, 心中一高兴,去与甘门主说和说和, 区区九人头算什么?便是白送九个高手与咱们定踪,于甘门主也不是甚么烦难事。”   苗千千“咝”地一声吸了口气, 摸着下巴不言语。   舒念见他意动,趁热打铁道,“此去姑余, 尚可往凌阳走一回, 小妹顺道陪大师哥了结了苗千指,大师哥不是说苗千变藏在姑余?凑手一块儿都解决了。”   苗千千很是迟疑, “咱们盘算得是好,若小吴侯死在半路上……”   舒念捺着性子忽悠,“我看过脉象, 一二个月内死不了, 况且咱们还有小还丹。”   苗千千一咬牙, 抚掌道, “就这么办!”   舒念费尽口舌终于说动苗千千同去姑余,心下窃喜,面上却做纠结状,“小妹为了大师哥的掌门之位可算是费尽心机,大师哥日后万万记得小妹的功劳呀。”   苗千千拍她肩膀,“放心,我做掌门,第一房小妾的位置必然留给你。”   舒念忍着一肚子翻白眼儿的冲动,跟着苗千千回去,拾起两尾死透了的鱼,“辛苦师哥。”   苗千千琢磨自家前途一片大好,又着实无意留在此间与小吴侯面面相觑,欣然答允,提着鱼晃晃悠悠地去了。   舒念盘腿坐下,长出一口气——因祸得福,苗千千这瘟神若能帮上忙,送崔述往姑余山的把握岂止多了三分?   渐觉这半日崔述安静得有些过分,俯身看时,却见他并未睡着,垂着眼皮只不言语,笑着往他额间叩了一记,“想什么呢?”   崔述骤然抬目,“你——”一语既出,便见舒念抬了脸,目光盈盈,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额上她指尖的一点暖意犹未散去,心下忽生依恋之意,叩紧下唇,将到嘴边的话尽数咽回肚里。   舒念眼巴巴半日未等到只言片语,只道他着实不喜欢苗千千在侧,便道,“天亮上路,叫苗千千在外赶车便是,咱们在车内,不叫他来烦扰。”   崔述目光一闪,“去哪?”   “姑余。”舒念不疑有他,坦然道,“需得去一回姑余,方能脱眼前困境。”   “为何?”   舒念暗道您连自己身中饮冰掌的事都不记得,要我如何解释?若要仔细解释饮冰掌,不过叫他徒添烦扰,“天机不可泄露,总之跟着我便是。”远处张望一时,“洗个鱼要这许久……”   崔述默默无语。   舒念想了想枯坐无趣,便拧开瓷瓶,将两只死透了的定踪蛊取出,埋入热灰堆儿里——   崔述目光跟着她寸寸移动。   舒念察觉,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又了片时,拨开热灰,拈出烤熟了的二只蛊虫,拍尽浮灰,递给崔述,“这个给你吃。”   崔述双唇紧抿。   “尝一尝嘛……”舒念哄他,“嘎崩儿脆,可好吃了。”   崔述面色雪白。   舒念不依不饶道,“这东西可是大补之物,在咱们南疆寨子里,养坏了的蛊才让吃,可谓一蛊难求,不知多少大老爷们在排队等着,只要吃上一只,便——”想一想不能胡言乱语,日后小吴侯清醒时记起,没得好果子吃,“总之你尝尝嘛。”   任她怎么说,崔述八风不动。   舒念意气横生,索性强买强卖,二指捏住崔述双颊,迫他张口,便将一只烧熟了的蛊虫塞了进去,转眼见他面色着实难看,随手将另一只塞入自己口中,嚼得嘎嘎作响,示威似地冲他眨眼。   崔述着实无语,好半日才吐出一口气,慢慢吃了,若不去想这是个甚么,倒是焦香酥脆,居然真的滋味不错。   “好吃吧……”舒念嘻嘻笑道,“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便听一人在身后愤愤道,“你把我的宝贝烧了吃了?”   舒念回头,便见苗千千已经回来,一手提着两条收拾妥当的鱼,另一手提着一只盛满清水的竹筒。忙迎上前接了,往铁瓮中注了水,两条鱼就着阮青君剩的酱料抹了些,一股脑儿掷入翁中熬汤。   苗千千挨着火坐了,向崔述道,“小吴侯,对不住咱这儿倦得紧,先睡。叫我师妹伺候您。”他如今把崔述看作日后升发的肉票,便格外地客气起来。   舒念一时好笑,偷眼看崔述,见他面上半丝波动也无,便向苗千千道,“睡你的去吧。”   苗千千紧紧衣衫,蜷在地上倒头便睡。   舒念看着鱼肉煮烂,连汤盛出一条,放在崔述身前,“来吃一些。”也不等他答应,自就地坐下,屈起一腿,扶他靠在自己膝上。   崔述还不及回应,已被她拉着偎入一个温软的怀抱,顿觉双颊升温,沉吟一时下定决心,正欲抬头说话,已被她喂了一匙鱼汤,满怀心事便随那温热的汤汁滚入腹中——   油然便生了懈怠之意。   便软了心肠,此时此景,何须挣扎?   世事万千,由她去吧。   舒念喂他喝了碗汤,又仔细挑拣鱼刺,喂他吃肉,足足一条鱼喂尽,见他仍旧老实张口,奇道,“这是真饿了……”   崔述一直恍惚出神,此时方觉腹间饱胀,顿觉赧然,低声道,“不要了。”   舒念笑道,“便再吃些也无妨。”暗笑小吴侯过分讲究,一条鱼而已,便是真的饭量大些又有甚么难为情的?   崔述摇头,“足够了。”便支着身子坐起来。   舒念正待相扶,被他一掌格开,“我自己来。”双手扶地,一点点挪到火旁。   舒念把皮毯递给他,“给你。”   崔述侧身躺下,背对舒念,“你留着。”   舒念一滞,握着皮毯竟有几分不知所措,干柴几下噼啪爆裂声后,忽听崔述道,“明天见……念念。”   “明天见。”舒念忽然便高兴起来,自己把剩的一条鱼连汤吃了个底朝天,见崔述鼻息匀净,已然睡熟,仍旧把皮毛毯盖在他身上,自寻了个暖和处囫囵睡了。   醒时天光已然大亮,舒念一睁眼便被夺目的日光刺得急急闭目。抬手遮时,忽觉一物阻在臂间,竟是自己昨日给崔述盖的皮毯,倒惊了一下,匆忙坐起时,却见崔述背对自己,与苗千千一坐一立,未知在说些甚么。   苗千千一眼看见舒念,哈哈笑道,“师妹这一顿好睡。”   崔述循声回头。   舒念连忙背转身,整理鬓发,“你们怎么都起了?在说些甚么?”   “说师妹你呀。”苗千千吊儿郎当应了,便去拾掇马车,“快着些,否则夜里到不了凌阳,又要寻地露宿。大冷天的,受不得这个罪。”   舒念先去拉崔述,“来。”   崔述稍一迟疑,终于还是将手递给她,扶着站起来,慢慢往马车去。   苗千千哼了一声,看在肉票便是前途的份上,终于不曾多言。   舒念扶着崔述上车,往他身后塞了个大迎枕,又把皮毯递过去,“给我做甚?你如今才是要紧。”   崔述不接,“我要紧?”   舒念瞧小吴侯竟似又在生气,由不得想起积秀谷里与一个路人甲抢床的旧事来,便以为他又在与苗千千拈酸,一时忍俊不禁,探手在他鬓间抚了下,哄道,“当然要紧啦,咱们小吴侯不要紧,谁还要紧?”   崔述一句话脱口而出,正有些后悔,被她这般调笑越发双颊发热,张口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索性侧身而卧,留了个后背给她。   舒念越发笑个不住,自己拾皮毯与他仔细盖了,唤道,“小吴侯?”   崔述毫不答理。   舒念越发变着法儿唤他,“小吴侯?阿阮?崔述?”得不到半句回应,想了一想,“阿述?”   崔述忍无可忍,回头道,“做甚?”   “不做甚……”舒念强忍笑意,“就是与你说一声,咱们阿述最最要紧啦。”也不等他答应,自哈哈大笑着跳下车,甩上车帘。   苗千千坐在车板上,一足蹬着车辕,吐槽道,“你可真够无聊的。”   舒念冲他扮了个鬼脸儿,自去拾掇了夜宿用的锅碗油盐之物,一股脑儿绑了,挂在车外,正待爬上车看崔述时,被苗千千一把拉住,“做甚?”   “过来。”苗千千挪了个身位给她,“有话与你说。”   舒念只得坐下。   苗千千一挥鞭子,催马前行,车声辘辘,便往凌阳去。   “什么事?”   苗千千抓了抓脑袋,“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非但苗千指在凌阳,西岭唐门也在那里。”   “唐玉笑?”舒念一惊,“他在凌阳做甚?不是正开着诸山舍会?”   苗千千道,“宁斯同被烧死,安岳拳同着安阳武岳三祖都死在藏剑楼,诸山舍会哪里还开得下去?故尔——”   “等等。”舒念打断,“你说武岳的三祖?难道是安阳武岳一门三耆宿?”   苗千千点头。   舒念心中大不是滋味,那一日在隐剑阁里与崔述相斗居然是武岳一门如今存世的三个顶级高手,随便哪个拉出来,都是要叫中原武林抖三抖的存在——   武忠弼这是……铁了心要崔述的命啊。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见。   感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6 13:07:07   shanshanmay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16 16:52:02   感谢“长川草”“”“说呢”“无名权兵卫”各位巨巨灌溉营养液。 第31章 危险   ◎危险,别去◎   苗千千道, “凌阳地方狭小,咱们寻着苗千指,务必避开西岭一门……”抬手往车内指了一指,“若叫唐玉笑见着这一位, 只怕还未曾了结苗千指, 倒先被抓去诸山舍会受审。”   舒念沉默, 暗暗琢磨武忠弼置崔述于死地的原因, 百思不得其解, 摇头道,“做些易容便是。”   “你不是早已买了药?快些熬一熬, 你我二人便罢了, 速给他拾掇拾掇。”   舒念一滞,“你怎知?”   “爷爷我跟娄雪照那老妖婆生了些事端, 跟在后面本想寻机收拾她。谁料刚到歌山,便遇着你从药馆里出来, 进去一打听,知你抓了副一稀奇古怪的药,稍稍一问便知何用。”   舒念抓药本为熬胶易容, 谁料一回来便遇上娄雪照公然寻崔述晦气, 啥也没顾得上。忙把红泥小炉子翻出来,各种药材掷进去熬着, 又摸出一只瓷瓶,将一瓶子白色粉末尽数倒了进去。   她深知此节重大,万不敢懈怠, 便老实守在旁边, 看着熬胶。   苗千千赶着车, 口头叮嘱, “遇上苗千指,你将他引出城来,我守在城外,杀他个措手不及。”   舒念无语,“为何我去?”   “你本事低微,”苗千千毫不客气,“苗千指见着你,一则少些防备,二则必然也打算将你顺手了结。你去引他,百试百灵。”   “大师哥倒不客气,小妹的性命无关紧要么?”舒念日常示弱,“有个闪失又如何?”   “你一遇上他便往城外跑,出得城门,有我接应。”   舒念撇撇嘴,一时奇道,“你与娄雪照甚么过节?跟着她做甚?”   “我入不得诸山舍会,又跟你走散,下了吴山便往淮扬散心,往……”苗千千瞟了眼舒念,老脸微热,又绷住气势,“往南院凑了个热闹——”   舒念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啊,咱们大师哥竟有这等喜好。”   “胡说八道。”苗千千反驳道,“爷爷我路过其间,见几个人为一个小倌儿打做一堆,一时忍不住,便凑进去,打算瞧瞧何方神圣。”   “见着没?”舒念大感好奇,“长得果真好看么?”   苗千千仔细琢磨一时,严谨道,“也就比那小吴侯差不上许多——”   舒念一把掩住他那大嘴巴,审慎回头,侧耳倾听一时,低声道,“乱打什么比方?”   “爷爷我不过实话实说……”苗千千整整衣衫,清清嗓子续道,“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爷爷我的对手?叫我三拳两脚打跑,正待叫那小倌伺候着喝酒,娄雪照那老妖婆便来了,点名道姓要带着走。小倌儿虽无甚紧要,爷爷我颜面要紧,怎能老实听她个老婆娘的?就打了起来……”   舒念失望道,“大师哥竟不是娄雪照的对手。”   苗千千极力否认,“哪有这等事?”   “歌山镇上,娄雪照带的少年们,都是淮扬南院出来的人吧?若大师哥打得过她,如何叫她把人都带走,又何需跟在后面寻机复仇?”   苗千千面皮一紧,“不过一时失手。”   舒念眨眨眼,“引得大师哥与人大打出手的小倌儿,甚么名姓?”   “名姓不知,”苗千千摆摆手,“人你不是见着了么?昨夜被我一脚踢跑的便是。”   舒念手里一把药匙几乎没滚下车去,“阮青君?你说他就比崔述差……差不上许多?”   哥们,您这眼睛也该叫大夫瞧瞧了。   苗千千泰然点头,“爷爷我为他吃了娄雪照的暗亏,早看他不顺眼。想不到这小子跟了娄雪照几日,越发鬼祟,还枉想一路跟着你,说不得便是哪家对头派来的探子。”   舒念无语,“我随手点了他赶车,怎么就是探子?”心下一动,当时自己随手点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赶车——   离自己最近这件事——倒未必是偶然。   然而她不甚在意阮青君,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便罢,低头看药汁已熬成透明形状,趁热挑在手中,招呼苗千千近前,往面上捏塑。   苗千千便将马车停在路边,仰面由她折腾。   舒念弄好脸面上的活,引胶往耳后贴封,谁料苗千千极不耐痒,稍一碰触便不住发笑,一时引得舒念火起,使力扯了一把——   一锤定音。   扳过脑袋看时,最后那一下很是用力过猛,鼻子都给拉得歪了些,凶神恶煞中带了三分滑稽,忍笑道,“好了,这下叫苗千指见了,管叫他立时跪下喊爷爷。”   苗千千摸摸脸,“真的?”   “真的。”舒念忍笑忍到哆嗦,提着炉子钻入车厢。抬头便见崔述肃然端坐车中,倒把她唬了一跳,“你才好些,不躺着歇息,起来做甚?”   崔述瞟了她一眼。   舒念将炉子安置在格子上,仍旧热着胶,自往崔述身畔坐下,“怎么啦?”   “你要对付什么人?”   舒念一滞,侧首见他神情严肃,连忙笑道,“旧日一个同门,不先弄死他,他便要弄死我。”来回看他神色,“你都听到啦?别跟苗千千计较,他那张嘴就那——”   一语未毕,便被崔述眼神震慑,滞在当场。   “别去。”   舒念奇道,“为何?”   崔述打迭起记忆里甜蜜又不堪回首的一段,好一时才鼓起勇气,仿着那时的口吻道,“危险,别去。”   舒念立时被他半是命令半是恳求的一句话击中,心间那活物骤然涨大,直把她一个心房都塞满,耳畔嗡鸣,全是他的声音——   危险,别去。   舒念默念一句清心诀,好半日才勉强从漫天的欢喜中抓回一点神智,凑到崔述耳边悄声道,“我哄苗千千呢,别怕,苗千指算什么东西,便是没有苗千千相助,我把他弄死也是稀松平常。”   崔述侧首,“不是,凌阳危险——”   “好啦——”舒念越看越是惹人爱,双手捏他面颊,“咱们阿阮今日怎么这么操心啊?”   崔述本是满腹心事,被她这般捏着面颊拉扯,一时间啼笑皆非——   待要与她言明利害,心知话一出口,眼前一切必然烟消云散,纠结再三,终究难舍此时亲昵——索性阖目而坐,随她折腾。   舒念想起正事,移过药钵子,挑些药胶在手,笑道,“容我伺候小吴侯?”   崔述极轻地哼了一声。   舒念如今对他心思很是轻车熟路,悄然笑道,“我给苗千千捏了个鲁智深的形容,方头大耳,环眼秃鼻,戏里都没有妆扮得这么像的,不信一会儿你自己看看?”   崔述一个没忍住,漫出一个笑来,他生得秾丽夺目,平日里板着脸才略略压住绮丽容色,如今这么一笑,顿如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儿齐齐绽放,十里芳林,烂漫生辉——   倒把舒念看得目眩神迷,匆忙间双手掩面,叫道,“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啦……”好一时移开手,便见崔述歪着头打量自己,谨慎道,“做甚?”   “正是我要问你的,”崔述眨眨眼,“你不客气……要做甚?”   舒念咬牙一时,终究光天化日,外间还坐个苗千千,不敢造次,悻悻道,“早晚叫你知道——”   “甚么?”   “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舒念色厉内荏,右臂一探,便将满手胶糊在他脸上。   崔述嫌弃地退了半尺。   “过来些!”舒念一声喝斥,不见他动弹,气焰自销,凑过去跪立崔述身前,“再乱动便将你捏作武松,与鲁智深捉对儿走在路上——”   崔述眨眨眼,“你呢?”   “我?”舒念想起一个名字,未语先笑,抖着肩膀笑了半日,“扮个孙二娘,等武二爷过来降伏时,一顿儿把武二爷也做成人肉包子……”   崔述坐在膝前,感觉她一双手在自己面上反复揉弄,心中忽生依恋,脱口便道,“不去姑余,好吗?”   舒念睁大双眼,“不去姑余?你想去哪儿?”   崔述含混道,“不去姑余,哪里也不去……”   “傻瓜,你懂甚么……”不寻甘与凉相助,难道叫他一辈子懵懵懂懂,半伤半残中渡过此生?   好言相劝道,“你伤得厉害,许多事记不得了,那姑余山与你关系亲密……到了那里,才得万全。”   她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已是收拾妥当,捧着崔述脸颊左右打量一时,嘻笑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武二爷。”   崔述坚持道,“那不去凌阳。”   舒念用剩的胶在自己面上折腾,顺着他随口道,“便听你的,不去凌阳。”   崔述放了心,见她将自己扮作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饿了十七八日一般,“孙二娘?”   “孙二娘太废药料,这回罢了,下回指定扮给你看。”舒念笑应,扯了他手腕扶脉,好一时才道,“还远着呢,且歇一会儿。”   崔述沉默一时,依言躺下,眼前多了一枚药丸,又是昨日吃的小还丹——   不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也不伸手,低头凑到她指尖,衔过药丸,舌尖一卷便含在口中。   舒念打迭了一肚子话待哄他吃药,全没用上,反倒心疼得紧,“等以后好了,就不用吃药啦。”   “嗯。”   情势远比她预想还要糟糕——饮冰掌力爆涨,入骨针封脉远较前一回刚猛霸道,两相拼斗下,亏的是崔述的身子。一月之内赶不到姑余山,便是饮冰掌力不犯,也要将他耗至虚竭。   舒念忧心忡忡,忽觉膝上一沉,低头看时,却见他探出一臂枕在自己膝间,忙伸手相握。   崔述迷离间唤道,“念念。”   “我在。”   却听他轻声道,“危险,别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山魈》。   本文设防盗,60-80%之间晃,求各位巨巨留意。   感谢“慕亦凝”“一笔一画”“momoi3”“一米卤”“元雅”“映婉呐映婉”“shanshanmaya”各位巨巨灌溉营养液…… 第32章 山魈   ◎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崔述醒来时, 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山洞之中,身畔不远一个地火膛,内里一膛焰火欢腾跳跃,将洞内照得温暖如春。   他初一转头, 便觉胸前滞塞如塞破絮, 几欲作呕, 闭目蓄力, 好一时才略略松泛些, 便一手扶地,慢慢坐了起来。   稍一动弹, 一物自肩上滑下——是那条白皮毯。   身畔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衣衫, 新崭崭的,应是刚刚置办下。   崔述将皮毯拾在掌中, 张望一时,空无一人。便站了起来, 扶着洞壁挪到洞口——此地应在半山之间,洞口处藤蔓缭绕,很是隐秘。   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抱着万中无一的期望, 唤道,“念念?”等了一忽儿, 四下里悄无声息,他骤然恼怒,扬声呼唤, “舒小五, 舒念, 你给我出来!”   理所当然无人相应。   自己那般叮嘱, 她终于还是来了凌阳,早知道便不该舍不得半日温存,早早与她言明厉害——   崔述懊恼一时,强忍胸前烦闷,匆忙穿好衣衫,掀开藤蔓便往洞外去。初初走过一丈远,便见几许山石,横阻洞前,看似凌乱,却暗藏玄机——   藏形潜踪阵。   外不得入,内不得出,潜踪遁迹,藏形蔽身。   这人仅有的一点儿小聪明,尽数叫自己遇上了。崔述一时气得倒笑了起来,知道她为了自己安全着想,又狠不下心肠苛责。   只得长叹一声,信步出阵,沿山脊往山下去。   堪堪走到山脚处,便听远处传来诡异的咝咝之声,浑似蛇鸣,然而那声音之大匪夷所思,竟不知何等样的巨蛇能发出这等声响。   崔述心下一沉,一路攀草扶木,勉强又下了一程,探首看时——但见残月之下,荒原之上,不知多少条蛇聚集在此,被甚么东西牵引一般,一个个引颈仰首,朝着同一方向咝咝吐信,虎视耽耽,蓄势待发。   蛇首相对之处,一个人双手挽着天蛛绣球,面上易容不知所踪,不是舒念,却又是谁?   舒念双足慢慢移动,团团转了个圈儿,扬声笑道,“二师兄好能耐,却把咱们大师兄哄去哪里了?”   蛇阵之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兜头披着件黑漆漆的大斗篷,阴恻恻道,“苗千千被我扔去蛇窝喂蛇了,你莫惦记,下一个便是你。”   舒念心念电转,她深知此二人能耐,苗千千远远胜过苗千指,此时苗千千未曾应约现身,若非为人哄骗,中了诱敌之计,那便是——   她由不得多看了苗千指一眼——此人另有强援。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转个不住。   西岭唐门为何这么巧也在凌阳?   苗千指行踪为何轻易为苗千千所知?   ……   万千念头汇作一句,竟是崔述在药力散发将睡未睡时喃喃嘱咐的一句话——   危险,别去。   舒念瞳孔骤缩,深悔自己莽撞中计,立时便没了装模作样的闲心,紧了紧天蛛绣球,“苗千指,你几时与唐玉笑勾结一处?”   苗千指除下兜帽,露出黑黝黝的一张脸,无血色的唇勾了一勾,阴森道,“你猜。”   果然。   舒念再无侥幸,便欲抢在唐玉笑赶来之前,先将苗千指毙于掌下,双手一提天蛛绣球,一触即发——   苗千指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图,抢先发难,双唇一搓,吹出一连串尖厉的哨音,蛇群受他指令,挤挤挨挨,拼了命往舒念身前涌来。   舒念等的便是这一刻,天蛛绣球倏地绕回腰间,右手往袖中一探,摸出一串白玉铃铛,松松挽在手指尖,泠泠摇晃,足下缓缓踏出个万字不到头的步子,初时缓慢,越来越快,荒原中只余一片残影,倒是那铃声愈来愈大,震彻山谷——   蛇群顿时跟疯魔一般,掉转头往苗千指扑去,稍稍游的慢些的,被后方群蛇碾压,瞬时消弥蛇群之中。   这一下变起仓促,苗千指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看家宝贝竟成了夺命利器,闪避不及,生生被蛇群淹没——   一连令人牙酸的啃咬声后,舒念才停下铃声,蛇群潮水般退去,露出苗千指破破烂烂的一个尸体。   舒念长出一口气,双掌连击,蛇群四散奔逃,瞬时不见踪影。   “多少年未见魔母浑天步现世?”一人哈哈大笑,“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舒念回头,不远处三个人并肩而立,粗看一眼,都是老交情,便笑了起来,“唐公子,好久不见呀。”   她这一句唐公子,对面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时其间一人嗫嚅道,“苗姑娘,吴山一别,确是好久不见。”   唐肃。   唐玉笑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大人说话,小孩儿家家的让开些。”   舒念扯扯嘴角,“唐二当家。”   “不敢。”唐玉笑摇了摇扇子,“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舒念心念电转,方才击杀苗千指,使的正是自己上辈子的看家本事——魔母浑天步。平淮之战中,唐氏一门都见过,现如今否认无用,便避重就轻,含混道,“家师所传。”   唐玉笑身旁那人发出一声冷笑,“苗北望那老东西几时有这本事?”   这是唐玉笑同父异母亲哥哥,因是正室所出,理所当然便是西岭下一辈的领军人物——唐玉名。   舒念面不改色,“另有际遇。”   唐玉名喝令唐玉笑,“阿笑,速将此妖女拿下!”   唐玉笑面皮一僵,凑到他耳畔絮絮说了几句话,唐玉名好一时才勉强点头,阴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唐玉笑便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只我心中两件事,需向姑娘求解,若能据实以告,这便放姑娘离开。”   “什么事?”   “好说。”唐玉笑摇摇扇子,“其一,小吴侯与姑娘一同在吴山失踪,如今身在何处?”   舒念摸了摸手腕。   “其二,”唐玉笑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防她暴起,“我要悬火丹制法。”   舒念断然回绝,“其一我不知道,其二我更不知。”   唐玉笑十分耐心,“姑娘不若好好想想?”他想了想,让步道,“其一不知便也罢了,姑娘若把悬火丹制法给我,咱们什么都好说。”   “没有。”   唐玉名大怒,“你与舒念那妖女关系匪浅,她连魔母浑天步都传与你,悬火丹难道带去棺材里?速速交出,否则今日叫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舒念暗暗权衡眼前格局,深知此二人在此,自己极难占着便宜,稍一沉吟,便道,“我不知甚么悬火丹,不过师父曾留过一丸丹药给我,正不知如何使用,你们果然想要,便拿去。”   唐氏兄弟对视一回——拿着丹药,何愁寻不到制法?俱各点头。   唐玉笑道,“需叫我瞧一眼是否真的悬火丹。”便向舒念走过来。   舒念往怀中摸索一时,取出一丸蜡封的丹药。唐玉笑接在掌中仔细看了一时,忽尔眼前一亮。   唐玉名急道,“可是悬火丹?”等了半日不闻唐玉笑言语,却见他将丹药塞入袖中,立时便拉下脸来。   舒念看出兄弟二人之间暗涌,眼珠子一转,凑身过去附在唐玉笑耳边,嘴唇蠕动,窃窃私语。   唐玉名越发皱眉,“她说了什么?”   舒念向唐玉笑摆摆手,“唐二公子,悬火丹的要紧处我都告诉你啦,我这便要走了。”   唐玉名一步上前,喝问,“甚么要紧处?”   唐玉笑道,“阿兄莫中计,这妖女甚么也没说——”转眼见舒念拔足要跑,作势欲追,“咱们先拦住她!”   唐玉名微微眯眼,若有所思,“自然要拦住,一个也别想跑!”   唐玉笑一滞,还不及说话,便见唐玉名摸出一只哨子,鼓唇一吹——   一阵尖厉的哨音之后,平地里风声飒飒。   不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月影移动,照出一个小山般的人形,一半似人,一半似怪,足有八尺余高,行动间鼻息声重,空气中隐有腥臊之味——   唐肃连连退后,“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舒念回头,脱口道,“山魈?”   “妖女很有见识。”唐玉名冷笑道,“悬火丹需着落在你身上,今日不为难你,劝你老实些呆着,还能保个四肢俱全。”   舒念不敢再跑,定在当场。   唐玉名掉转头看向唐玉笑,“好二弟,咱们……这便再见吧。”将手一摆,喝命,“撕了他!”   山魈闻声暴起,双手连连拍胸,口中嗬嗬作声,忽尔四肢着地,往唐玉笑迎头奔去。   这货着实巨大,跑起来山摇地动,末日降临一般。舒念站立不稳,接连两个倒退才堪堪站住。   唐玉笑闪身相避,折扇一摇,银针激射,月色下泛着暗蓝的色泽,淬有封喉剧毒——   “扑扑”连声,银针先后入体,那山魈却连停顿也无,不管不顾,已扑至唐玉笑面前,人立而起,前掌连挥,听那掌风,力大惊人,竟有裂碑之力。   舒念恍然大悟,唐门人人皆擅使毒,唐玉名养山魈对付唐门中人,必然早已用药炮制——   这怪物如今显然百毒不俱,又兼型体巨大,寻常兵刃于他无用,除非有顶尖的外家高手将其毙于掌下,否则在它手下熬不过一时三刻。   然而唐玉笑显然不是个外家高手。   什么都算到了,唐玉名好狠的手段。   那边唐玉笑连退十七八步,忽然折扇一挥,打着旋儿往唐玉名飞去——   唐玉名冷笑,从容侧身,轻松避过。   折扇便滚在地上。   唐玉名围着折扇转了一圈,“好二弟可是想阿兄拾起来看一看?”负手笑道,“叫二弟失望了。”   “正是。”唐玉笑在山魈手下闪躲,捉襟见肘中还记得回他一句,“阿兄不拾起来,怕要后悔。”   唐玉名大笑,“我后悔?哈哈——”   “轰”地一声,那折扇平空爆开,一股子乌黑的烟气腾空而起——   舒念匆忙掩住口鼻,却见唐玉名大张着嘴巴,双目瞪得铜铃也似,僵立一时,忽然直挺挺地仰面栽倒——   连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舒念还不及喘口气,耳听唐肃的声音尖声叫道,“苗姑娘快躲,这怪物疯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胁迫》,比心。   感谢“慕亦凝”“安然”“元雅”“江湖不归人”各位巨巨灌溉营养液。 第33章 胁迫   ◎舒念人在何处?◎   舒念听见耳后风声, 就地打了个滚儿,堪堪避开,便见那山魈疯魔一般,见人便拍——这货受唐玉名指令, 唐玉名突然死了, 得不到来自饲主的消息, 便没头没脑开启无差别攻击模式。   舒念足尖一点, 轻轻落在一弯枯枝上, 低头看时,万幸那山魈还未曾依饲主命令将唐玉笑撕碎, 此时虽见人便撕, 主要火力仍是奔着唐玉笑去。   便向唐肃喊了一声“快跑”,自己扭头便跑, 堪堪跑出一二丈远,不见唐肃跟上, 回头看时,却见唐肃拔剑在手,守在唐玉笑一旁策应, 欲寻机刺那山魈。   舒念眼前一黑, 远远叫道,“还不快走!你不是这怪物对手!”   唐肃不为所动, “苗姑娘快走便是,我不能扔下二当家一个人跑。”   舒念顿足,“山魈没了唐玉名在后指挥, 你二当家必能全身而退, 还不走?”   唐玉笑手中握一柄重剑, 几剑刺在山魈身上皆是不痛不痒, 全仗着一身绝佳轻功闪避,听他二人说话,好半日才得到喘息时机,“她说的是,阿肃快走。”   “我不走。”唐肃道,“大公子已死,怪物已失控制,今日若不将其斩杀在此,凌阳城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要为其所害。”翻手亮剑,肃然道,“我辈习武,安能束手见此等祸害苍生之事发生?”大喝一声,挺剑便上。   舒念一滞,万万没想到,西岭一门勾心斗角鸡鸣狗盗,竟真能养出这种傻白甜少年——   想了想如今自身难保,着实管不了闲事,狠下心扭头便跑,跑出不到十步,身后一声沉重的闷响,唐肃长声惨叫。回头看时,便见唐肃滚在地上,一手捂胸,满面仓皇,显然吃了山魈一拍。   舒念纠结一时,摸了摸袖中的玉铃铛——她如今内功低微,魔母浑天步至多发挥三成,驱动蛇群还算有余,要想驱动这种巨型怪物万万不能。   咬牙一时,终于还是将玉铃缠在指尖,足下踩出万字不到头图案,手腕轻轻摇晃。   初时山魈不为所动,渐渐铃声愈来愈响,猛地回头,“嗷呜”一声长嚎,巨大的身躯缓慢地转了过来——   舒念心中一喜,足下步子慢慢加速,玉铃连环相击,泠泠有声——   山魈凝立当地侧耳倾听,忽然发怒,一时间龇牙咧嘴,面目纠结,身躯一伏,四肢着地,奔雷一般往舒念迎面扑来。   果然——   还是不行。   唐门二人双双挺剑,刺它后背,那山魈头也不回,扬臂一挥,便听“呛啷啷”连声大响,一拍即中,双剑尽皆滚在地上。   舒念右臂一探,天蛛绣球暴出,滴溜溜缠住一根树枝。舒念使力一拉,和身向上,立足树梢之间。   山魈一扑不中,前肢探出,人立树下,嗷嗷直叫。荒野空旷,直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舒念悔之不及——使魔母浑天步引山魈失败并不算甚么,现如今这怪物把唐玉笑扔在脑后,全冲着自己来了。又该如何是好?   三方僵持之间,忽听远处传来一记空竹相击之声,梵音一般,打破沉寂——   山魈侧耳倾听。   便听一人念了一句,“室利踞蹉洛刹那。”声音不高,全凭高深的内力相辅,远远送至耳畔,一字一顿一吐息,俱各清晰可辨,叫那山魈听得清楚明白——   舒念凭高远望,便见崔述在远处荒草之中盘膝而坐,一手握一段竹节,连环相扣,节奏分明,十分熟悉——   魔母浑天铃音。   舒念大惊,远远叫道,“快住手,休得乱动真力!”   山魈庞大的身躯沉重回转,片刻犹豫也无,定定地往崔述走去。   舒念轻飘飘落在地上,远远喝命,“你们两个,速拿剑来!”   唐肃惊魂稍定,依命拾起地上两柄长剑,连滚带爬跑过来,“要怎样?”   “还能怎样?”舒念斥道,“刺它!”   唐玉笑便也提剑过来,“那人是谁?怎么回事?”   “那怪物被他竹声吸引,已然失去神智,我三人尽管刺它要害,只要竹声尚在,那怪物便不知反抗,务必将其毙于剑下!”   唐肃翻手亮剑,朗声道,“好!务必将其毙于剑下!”   唐玉笑迟疑片刻,见那山魈果然痴了一般,一步一步循着空竹之声而去,料想舒念说得不假,便也捏了个诀,持剑在手。   舒念大声道,“上!”   三个人挺剑齐上,分刺山魈要害,耳听利刃割肉钝响,鲜血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山魈痛得浑身一震,骤然清醒,掉转头来。   倒把唐肃唬得一个哆嗦。   那空竹之声猛地变大,梵天清音一般,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山魈迟疑片刻又转身回去,仍旧往崔述走去,稍一挪动,便是一地的鲜血。   三个人再不迟疑,各自挺剑,连环刺它要害,不过片刻工夫那山魈后背已如蛛网一般,尽是血窟窿,却还不知疼痛,一步一步往崔述挪去——   残月之下,此情此景诡异如斯。   那山魈又走出一丈有余,忽尔身躯一晃,“轰”地一声栽倒在地,直如土山崩裂,溅起漫天泥尘。   唐肃茫然,“这是……死……死了?”   唐玉笑三两步上前,踹了一脚,山魈一动不动,身下血流成河,“死透了。”   空竹之声这才停了下来,荒原之上只余烈烈风声,静得叫人心生惧意——   崔述慢慢放下竹节,忽尔身子一晃,慢慢往侧边栽倒,便被荒草淹没。   倒把唐肃唬了一跳,叫了一声,“大侠,你受伤了?”拔足向崔述奔去。   舒念迟疑片刻,方才跟唐肃身后过去,却见崔述已被唐肃扶起,抱在怀中,双目紧阖,胸脯一起一伏,剧烈喘息。   唐肃急道,“大侠,你怎样?”又转向唐玉笑,“二当家你快来看看他!”   唐玉笑走过来,按在崔述颈间诊了一时,忽尔“咦”了一声,“应有外伤,解开衣裳我看。”   唐肃依言去解崔述衣衫,却被崔述一掌按住,“走……走开。”   “大侠你受了伤,”唐肃耐心相劝,“让咱们二当家看看伤处。”   崔述昏茫之中哪里理会?不住挥手挣扎,“别……别碰我。”   唐玉笑大不耐烦,忽然出手,“嘶”地一声扯破衣衫,露出雪白的半边肩背。   崔述肩上一凉,仓足睁眼,只见舒念立在身前,低头看着自己,顿觉漂泊的魂魄都有了依归之处,向她伸出一只手,正待说话,忽一时喉间作痒,忍不住呛咳两声,胸臆间有热流奔涌而上,再无法克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脑袋一偏,已昏死过去。   唐玉笑皱眉,粗看身前无甚异样,将他翻转过来,便见背后一个鲜红的掌印,此时涨大,足有寻常手掌两倍大小,整个后背皆呈淡红的色泽,仿如噬人的毒花。   唐玉笑大惊,“饮冰掌?”   话音未落,耳听唐肃一声闷哼,抬头便见一柄乌漆抹黑的短匕格在唐肃颈间,匕端镌着一朵红的滴血的宝相花,那匕首握在一只秀巧的手掌中——   正是那苗女。   舒念出手制住唐肃,含笑道,“唐二当家,今日需借你一用。”   唐玉笑万万不曾想到还有这等波折,扔下崔述,慢慢站了起来,“你要做甚?”   “不做甚。”舒念道,“救人。”   唐玉笑一指崔述,“他?”   舒念点头。   “饮冰掌,我没法子。”唐玉笑摊手,“姑娘师承鹤使舒念,这句话想必她也教过你。”   舒念懒怠反驳“师承舒念”之说,只道,“借二当家内劲一用,迫出掌毒,我自然放了唐肃。”   “内劲如何迫得出饮冰掌?”唐玉笑摇头,“小姑娘异想天开。”   “我自有法子,不用你管。”舒念渐失耐心,“就说你应是不应?”   “我为何要听你的?”唐玉笑不以为然,“唐肃不过是我唐门一介微末弟子,用他来胁迫我,你也是足够天真。”   “果真?”   “那是自然。”唐玉笑含笑应道,“多谢姑娘今日迫得唐玉名出手害我,我杀了他也算得师出有名。看在这点情分上,我与你留个全尸。”   舒念尚不及说话,唐肃忽然发怒,“这位大侠帮我等诱走山魈,救下我三人性命,便是苗姑娘不提,咱们也当助他疗伤,二当家怎能做此忘恩负义之事?”   唐玉笑被他说得脸色发绿,“闭嘴!”   舒念道,“既是二当家不肯相助,说不得,只好送唐小公子去地下,未知二当家有甚么话,需得带给他娘亲?”   唐玉笑面色一沉,“你知道多少?”   “不算多,也不算少——”舒念匕首越发迫紧,便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沿唐肃颈畔流下,“二当家可想好了?”   唐肃沉吟一时,终于让步,“你放了阿肃,我听你的便是。”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崔述,“姑娘莫犹豫,他等不了太久。”   舒念右腕一抖,一枚丸药落在指尖,拍入唐肃口中,迫他咽下,“唐二当家老实听我话,事成之后自会给唐小公子解药。”   唐肃大声道,“苗姑娘放心,二当家若耍花招,我当场自刎便是!”   唐玉笑脸色由绿转黑,喝斥道,“你要想死便速去,省得浪费我门中米粮!”   唐肃冲他扮了个鬼脸,摸了摸崔述鼻息微弱,急道,“苗姑娘,咱们需得快些。”   舒念想了想,“山腰处有个山洞,先去那里。”   “好。”唐肃大声答应,倾身将崔述背了起来,当先往山上走。   唐玉笑只得跟上,终于气不过,“这般强人所难,却不怕我暗地里使些手段,将崔述毙于掌下?”   舒念停步,“你怎知?”   “易容做的精细,却瞒不过我。你与小吴侯在吴山一同失踪,再兼他身中饮冰掌,猜出他身份有什么烦难?”唐玉笑沉吟一时,“易容的本事也是与舒念学的?”   舒念闷头走路。   唐玉笑跟在她身后,忽道,“舒念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九点《拔毒》   很多巨巨问起,作者菌解释一下,文案是平淮副本的开头,很快了……   今天元宵节,祝各位巨巨节日快乐,比心…… 第34章 拔毒   ◎你究竟是不是舒念?◎   舒念足下一顿, “我不认识舒念。”   一行人逶迤上山,到得洞口,果然藏形潜踪阵已经被崔述尽数破坏,石块七堆八落, 四下散落。   唐肃将崔述放在石壁边靠墙倚坐, 自去升火。谁料崔述半昏半醒中身子绵软, 全不吃力, 沿着石壁歪斜下去, “砰”的一声栽在地上,身子一震, 便又吐出一口血来。   舒念进来时, 便见崔述倒在地上,乌发凌乱, 尽数覆在面上,身前血迹斑斑。不由恼怒, “有你这么照顾恩人的?”   唐肃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将功补过,很快升起膛火, 又收集干草, 铺的厚厚的,作一个简易床铺。   舒念回头, 见唐玉笑避在洞外等待唐肃收拾山洞,自己迟疑片刻,终于上前抱起崔述, 拂开乱发, “你怎么样?”   崔述身软如绵, 任她拉扯, 倒在她怀中喘息许久,睁眼时见舒念竟然就在自己眼前,便如溺水之人攀着浮木一般,死死扣着她双臂,急要说话,双唇初开,还不及说出一言半语,便又呕出一口血,尽数倾在舒念颈畔。   双臂骤然脱力,一个身子往下沉去。   舒念左手拉住他,右手往他后颈一扣,将他按在自己肩际趴伏,小声道,“会好的,别害怕。”便觉他一个身子在自己怀中不住战栗,喉间呜咽有声,还未听清说甚么,颈畔烫热的液体流过——   竟又吐血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再顾不得被唐玉笑看见会怎样,双手环抱着他头颅,嘴唇贴在他耳畔,“阿述,再坚持一下,我有法子。”   崔述齿间格格作响,好半日才略略克制无意识的战栗,哑声道,“别折腾了,你抱抱我吧。”   这话听着大不吉利。舒念恨道,“偏不听你的。”双臂却很是听他的话,密密将他抱在怀中,感觉怀中人战栗一时,渐渐平缓,避冬的小兽一般,瑟瑟缩在自己怀中。   抬头见唐肃兀自整着干草,难免催促,“要那么精细做甚?快着些。”   “这便好了。”唐肃慌慌张张又整理了一下,跑过来,“苗姑娘,我来扶这位大侠。”   舒念松开手,将崔述移向唐肃,崔述兀在昏沉中,这一拉扯便受惊动,眉峰微蹙,露出痛苦的神气——   唐肃一滞,“我去喊二当家。”便跑了出去,不多时换了唐玉笑进来,“我已让阿肃在洞外守着,现在要怎么做?”   舒念抬头,“等会儿我会用银针聚集掌毒,二当家往督脉注入掌力,逼迫掌毒从百会涌出,行针聚气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非但小吴侯,便是二当家也是一般,二当家万万留意。”   唐玉笑点头,见崔述昏迷中似藤蔓一般攀着舒念,不由皱眉,“打昏他,或是用些迷药。”   舒念懒怠理他。   唐玉笑媚眼抛给瞎子看,然而唐肃性命还着落在这人身上,只得忍气吞声,帮着舒念半扶半抱,将崔述移到干草垫子上安置。将崔述身体翻转,趴伏而卧,撕开衣衫便见整个脊背已呈鲜红色,十分骇人。   “安岳拳打的?”   明知故问。舒念挪到近前,右手五指连出,疾点数下,便听“扑扑”有声,七八根鲜红的废针已经脱肤而出,坠在泥地上。   唐玉笑看了一眼,惊道,“入骨针?”   银针脱出,崔述身体剧烈痉挛,一把握住舒念手腕,急道,“念念。”   一声“念念”入耳,唐玉笑猛然回头,警惕地来回打量舒念,“你究竟是什么人?”   “苗千语。”舒念扳着崔述肩膀,一边小声安抚,一边将他仍旧翻转过来,平平躺好,“二当家预备着,很快便该您出力了。”   说完更不多言,崔述情状危急,便连炙针也省了,同时扣住十七八枚细针,双手连出。   唐玉笑还未看清她动作,便见崔述身前已多了一条细细的针带,上自天突始,下至关元终,绵延一整个任脉,每处要穴,俱入了一针——   银针稍一相触,便没入肌理,消失不见,火光照耀下,唯余十数枚细细的红点,衬着雪白的脊背,美玉生晕。   舒念道,“二当家,请吧。”双手扶住崔述肩膀,拉他坐起,面对自己,脊背留给唐玉笑。   唐玉笑除去大氅,盘膝往崔述身后坐下,屏息凝气,忽尔慢慢提掌,按在腰臀阳关处,注入一股子温热的内力,稍一推动,便觉崔述体内有如大海潮生,一股刚猛霸道的寒气当头迎击,透过手掌,击入胸膛,瞬时心口冰凉,匆忙撤掌。   崔述痛得一声惨叫,扑在舒念肩上,一时间知觉全无,昏死过去。   舒念大怒,“这是做甚?”   唐玉笑惊魂稍定,“好厉害的掌力——”迟疑一时,“论内家工夫,我远不如安岳拳,如何迫得出?”   “你只管听我的!”舒念摸索着试探崔述鼻息,微不可察,急道,“有入骨针相辅,你怕什么?”   唐玉笑忽道,“你是不是舒念?”   “我是苗千语。”舒念不耐烦道,“小吴侯病糊涂了胡乱叫人,二当家也病糊涂了?”   唐玉笑眼珠子一转,“安岳拳不是一般人物,我要迫出他的掌力,便是不死,也要荒废半身功力,咱们便到此为止吧。”   “你不管唐肃性命了?”   “生死由命。”唐玉笑站了起来,“若果然难道此劫,那是阿肃的命。杀了你与他报仇便是。”   舒念不及言语,怀中崔述挣扎着动了一动,颤声道,“别求他。”   竟不知几时醒来,全叫他听见了。   舒念大急,正待翻身下榻,说服唐玉笑,却被崔述攀住双臂,耳畔吐息微弱,“别去,别求他……”   唐玉笑拉下脸来。   舒念忽尔冷笑,“唐玉明若知你今日言语,只怕很是后悔当日风雪夜里做过的事。”   “唐玉名刚死,你在说些什么?”   舒念冷笑,“我在说哪个唐玉明,二当家不是心知肚明?”   唐玉笑一张脸黑似锅底,“你说你不是舒念,又如何知晓阿肃身世?”   “我——”舒念刚刚开口,便觉怀中人抖了一下,颈畔烫热——是血。着实无暇与他周旋,“唐玉笑,你要怎样才肯出手?”   唐玉笑忽尔俯身,手指往崔述耳后摸了摸,揭下易容,便见他面色灰败,唇白如纸,心知再拖延下去此人必死,“你若老实些回答我一件事,我帮你一回,也不算什么。”   “什么事?”   唐玉笑便又转向舒念,“若有一字不实,明年今日,便是小吴侯的祭日。”   “你说。”   唐玉笑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不是舒念?”   舒念心念电转,在心底里来回盘算几遍,终于还是不敢拿崔述性命玩笑,“我是。”   唐玉笑忽然直起身,在洞中来回转圈,不住念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舒念见他竟有神魂不属的情状,暗道万不可此时出甚差错,拈起一根银针,二指一弹,扎入唐玉笑颈畔风府穴。   唐玉笑凝立当场,抚胸咳呛一时,渐渐清醒,抬手拔出银针,怒道,“这是做什么?”   舒念比他还生气十倍,“我才要问二当家要做什么?耍着我玩儿么?”   “怎敢。”唐玉苦笑一声,仍旧坐回崔述身后,凝神屏气,往阳关入气。   崔述早已昏死过去。舒念恐他挣扎,张臂将他牢牢抱在怀中,便见唐玉笑右掌稍移,从阳关沿督脉往命门去,随着他手掌移动,阳关以下鲜红的色泽迅速消弥,肉眼可见往命门退去。   舒念屏住呼吸。   唐玉笑手掌沿督脉寸寸上移,过悬枢,脊中,灵台,大椎……约摸一柱香工夫,鲜红色尽数退至肩背之处,一个脊背一半雪白,一半鲜红,泾渭分明。   崔述身子一震,茫然睁眼,却只觉眼前一片雪白,甚么也瞧不见,唯觉此身正处炼狱之中,一半火热,一半冰凉,两相拉扯,直欲将他从中分作两半,一时间痛得不住哆嗦,含糊叫道,“念念。”   舒念紧了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牢靠些,镇定道,“在给你疗伤呢,感觉怎么样?”   崔述疼得神智迷离,张着口喘了半日,迷离道,“好冷……烫……”   舒念故作从容,引他说话,转移疼痛,“到底是冷还是烫?”   “都……好疼……”崔述听若未闻,细声喃喃,“好疼啊……”   舒念偷眼看向唐玉笑,暗暗叹气,等崔述醒来,若知道这般情状都叫唐二当家看在眼中,约摸只能杀人灭口了。   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摸了摸他鬓发,“阿述自小便不怕疼,比我强多了。”   崔述身子一抖,“怕。”   “什么?”   “怕……”崔述喘息一时,闭上眼睛,意识越发疼得模糊,按捺不住便要向她倾诉,“怕疼,阿兄每次打我都哭……”   “胡说。”舒念看了唐玉笑一眼,见他八风不动,一副听若未闻的样子,连忙用言语替崔述挽回尊严,“我亲眼见着的,苏楼主大板子打了那许多人,就阿述从来不哭,便在淮扬时,伤成那样,也不曾哭过……”   崔述伏在舒念肩上,默默无语。   大约疼昏过去了。舒念反倒松了口气,小吴侯再这般胡说八道,唐玉笑怕要笑到下辈子去。   正待去看红痕退至何处时,却听崔述声若蚊蚋,“不能哭……会挨打……”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九点《旧事》   感谢关爱: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19 21:22:01   正在输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19 22:24:36   感谢“小二”“kiki78679”“元雅”各位巨巨灌溉 第35章 旧事   ◎他那时才多大?◎   舒念从未遇到这等情状, 实不知如何应对,求救地看向唐玉笑。却见唐二当家木着张棺材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 “不会的。”   耳听崔述喉间发出含糊的哽咽之声, 身体细细的战栗倒停了下来, 便有温热的水意透过衣衫, 沁入肩际, 瞬时冰凉。   舒念与唐玉笑二人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洞内只有崔述压抑的哽咽声间续传来。   唐玉笑忽道, “安岳拳掌力刚猛,到这里已是极处, 再动不了了。”   舒念大惊,低头看时, 红痕退至背部大椎便停滞不前,大椎左近一小片肌肤红得夺目,却无论掌力如何催动, 依旧八风不动, 凝滞当场——   只需掌力稍有不继,寒气便会沿督脉而下, 四散奔开,取人性命。   舒念低头沉吟——未曾想到崔述如此惧怕疼痛,掌力若沿督脉上脑, 疼也疼得疯了。更何况唐玉笑并无力将寒气迫至前顶。   唐玉笑催促, “愣什么?快想法子!”   “从大椎出去!”舒念一念即定, 便不犹豫, 摸出一枚辽参丹,不管崔述昏沉中如何推拒,强塞入口,扣住下颌迫他吞咽,喝斥,“醒着,不许睡。”   探手往唐玉笑腰间一摸,“借你匕首一用。”一时取匕在手,往那血红的一小片皮肤上划了一刀,一条血线沿脊背蜿蜒而下——   利刃入体,崔述只觉灵魂被人生生撕作两半,立时大声惨叫,却被辽参丹一股热力强行护持,连昏死过去都是奢望,眼前一片雪白,浑不知身在何处,喃喃叫道,“阿兄,阿兄,放我……”   舒念扔下匕首,喝令唐玉笑,“快!”   唐玉笑欲言又止,然而架不住她催得厉害,探掌运力,果然便见丝丝白气沿破肤之处源源外涌,绵延地上,立时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崔述疼得浑身紧绷,抻着脖子倒着气儿。   掌力催促之下,鲜血流速较寻常快了一倍不止。唐玉笑疑惑道,“这样下去不行,血流太快。”   舒念听若不闻,一瞬不瞬地盯着伤处。   约摸一盏茶工夫,身下干草垫子几乎被鲜血浸透,寒气兀自从大椎处丝丝外逸。   崔述早已软倒榻上,便无人压制也无力挣动,虽被辽参丹强行护持未曾晕去,却是意识迷离,喉间断续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   唐玉笑着实忍不住,“舒小五,你莫乱来,这是治病还是索命?”   舒念咬唇,紧张不语,忽然叫道,“拔尽了。”一掌格开唐玉笑,取一只玉瓶拔去塞子,没头没脑往脊背伤处厚厚倒了一层粉末——   竟不知甚么灵丹妙药,血流立止。飞速拔去入骨针,看崔述时,却见他虚睁双目,凝望虚空之中,口中喃喃,俯身倾听,却只隐约听清一二个“并州”“芦花”之类的字样。   舒念连忙撕开衣摆,将伤处裹好,本待厚着脸皮要唐玉笑再助崔述一程,却见唐玉笑萎顿在草垫子上,四肢大开,面色发白,知他消耗过巨,便开不了口。   只得握住崔述软绵绵一只右手,搜罗丹田内微薄的一点真力,缓缓渡过去,催促辽参丹药力散尽。   半盏茶工夫过去,崔述终是头颅一沉,昏昏睡去。   舒念松了口气,掣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见他鼻息渐渐平稳,心下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跌坐在地。   唐玉笑默默看了许久,忽道,“小五,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   舒念作了个一言难尽的神气,“着实没一件好事,无需再提。”   一时间洞中三个大活人,一人昏沉,两人呆滞,静得仿佛坟场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唐肃小心翼翼在外呼唤,“二当家,可妥当了么?”   唐玉笑立时火冒三丈,骂道,“你不是要自刎么,怎的还不去?”   唐肃听这声气便知里面已然了事,蹑手蹑脚进来,一眼便见洞内三个人,一坐二卧,都守在血淋淋的一堆干草上,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无事。”舒念大事已了,顿觉手足绵软,懒怠动弹,“让我们歇歇,你去弄些吃的喝的。”   唐肃无语,“血呼啦的,就这么歇?您二位便罢了,这位大侠大伤初愈身子虚亏,如何能躺在这湿垫子上?大——小吴侯?小吴侯怎么在这里?”   来来回回看了两个醒着的活人半日,“难道大侠便是小吴侯?”眼见两个人都没有答他的意思,自力更生,凑到近处仔细打量一时——虽是大伤之中面容惨白,但这等眉目姿容,天底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   嗫嚅道,“竟不知小吴侯来此,晚辈失礼了。”   唐玉笑叱道,“老子叫你去弄些吃的喝的,磨蹭什么?是聋了还是使唤不动了?”   唐肃奇道,“二当家几时命我?”   唐玉笑一滞,细想方才使唤他的仿佛是舒念,越发没好气,“既使唤不动你,老子自己去!”一撑草垫,爬起来便要下榻,谁料初初走出一步,双膝一软,居然四脚着地,扑在当场。   倒把唐肃唬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相扶,声音里竟带了哭音,“二当家,你怎么了?”   唐玉笑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日看不清身在何处,喘了半日稍稍好些,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手腕之上,抬眼看时,却是舒念。   舒念诊了一时,“真力损耗厉害,让你二当家好好歇息几日。”   唐肃要哭不哭地点头,俯身去搀唐玉笑,“二当家别生气,阿肃这便弄吃的去。”   唐玉笑啼笑皆非,索性装作昏沉,由他架着搀到洞壁上靠了,闭目养神。   唐肃重又拾掇了干草,在火膛边上整出两架简易床铺,将崔述挪到草垫子上躺好,又将自家二当家挪到另一架草垫上安置妥当,殷勤道,“我去弄吃的。”   “速去。”唐玉笑闭着眼睛喝斥,“想要饿死老子?”他难得落到这等落魄境地,居然连翩翩公子范儿也不要,连连口出恶言。   唐肃摸摸鼻子,老实跑了。   舒念盘膝坐在崔述身边,见他昏迷中眉峰紧蹙,便拾起一只手,打算收拾微薄的真力渡些过去,助他安眠。   谁料崔述凭空挣了一下,神情越发痛苦,“阿兄……”   舒念连忙松手,沉默一时,无语道,“苏存仁坟头的草都有一尺高了,余威居然绵延至今。”   唐玉笑口中咬着一根干草,闭着眼睛悠然道,“崔述自小被苏循教导,自然怕他。”   “为何?”舒念奇道,“都说苏存仁长兄如父,崔述为何怕他?”   “长兄如父?便是自家亲父,也多有不成体统的。更何况那苏循——”唐玉笑讥诮地笑了笑,闭口不言。   舒念被他堵得无言以对,许久才道,“唐二哥哥,今天多谢你了。”   唐玉笑翻转身去,“我是为了阿肃。”   舒念见不得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促狭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曾对阿肃下毒。”   唐玉笑不至可否,“崔述这个傻子,这么多年不容易,我今日救他,全当还了平淮之役里并肩作战的情分。此后江湖相见,休想叫我再对他手下留情。”   舒念奇道,“傻?”头一回听人用傻字形容小吴侯,别致得很。   唐玉笑冷笑,“不傻么?苏循拿他当个玩艺儿,他倒真把苏循当爹,死心塌地替他卖命,为了苏循的功名利禄,连南院那种地方都闯过了,现如今如何?藏剑楼有他崔述的立足之地?”   舒念无语。   唐玉笑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上,“十来年替苏循卖命便也罢了,好歹有点养育之恩。苏秀?苏秀比崔述还大几岁,旁的能耐没有,倒把他老子使唤崔述的本事学了个全套,不愧是父子,不要脸的劲儿都是似模似样的。”   舒念看了眼崔述,见他昏迷中犹有瑟缩之意,便把皮毯裹紧了些,又将斗篷盖在他身上。   唐玉笑歪头看了一时,“你以前不怎么看得上崔述,现如今是转性了,这么拿他当回事?”   舒念一滞,强辩,“我以前如何看不上小吴侯?”   “你那会儿,除了贺兰敬铭和九鹤府,你还曾把谁放在眼里?”唐玉笑看了一眼兀自昏睡的崔述,“便是崔述被人大卸八块,也未必能得你多看一眼。”   舒念无语,“说得好似你不想入九鹤府,不想投在贺兰大人门下。”   “我不想。”唐玉笑悠哉道,“西岭一门便是有人入九鹤府,也轮不到我。”   这倒也是——唐玉名那时候还没死呢。   唐玉笑又道,“当日九鹤府待选名单里面就两个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苏秀和唐玉名?”   “不错。”唐玉笑点头,“唐玉名人虽不怎么样,能耐还是有的,没想到最后入选的是苏秀。苏秀?”他忽尔冷笑,“是个什么东西?”   舒念想了想,“苏秀十六岁上一个人单挑河套九水鬼,灭了黄河匪患,便叫贺兰敬铭看在眼里。”   “河套九水鬼被杀了不假,动手的却不是苏秀。你不如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舒念心中一动,慢慢转向崔述,“不可能,他那时才多大?”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苏述》   关于本文里的治病解毒种蛊穴位,作者菌温馨提醒:手法千万条,瞎编第一条,如果要当真,作者两行泪。   以及……作者菌的《穿回权奸少年时》,跟巨巨们求个收藏……比心。 第36章 苏述   ◎我姓苏,一辈子都是藏剑楼的人。◎   唐玉笑眨眨眼, “十一?还是十二?”   “你别是搞错了。”舒念难以置信,“河套九水鬼生性凶残,水性出奇的好,有人来剿, 黄河里一钻, 鬼都寻不着, 诸山舍会去了几拨人都没能将他们斩草除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怎么可能?”   唐玉笑哼了一声,“所以不得不佩服苏循苏大楼主, 敢想敢做, 居然还叫他成功了。崔述干掉河套九水鬼,便回了藏剑楼, 十天之后,九水鬼尸体在下游捞起来, 仵作探伤,验明是苏秀佩剑‘灵辉’所伤,苏秀名声大震, 一下子成了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才被贺兰敬铭看上,入了九鹤府。”   舒念心里信了八分, 口中却道,“你如何知道?”   唐玉笑指指崔述,“他自己告诉我的。”   “胡说。”舒念不以为然, “小吴侯怎会与你说这些?”她深知崔述为人, 这等秘事他便是带入棺材里, 也不会说与人言。   “平日里当然不会, 人生那么长,总有意外呀。”唐玉笑笑了起来,“那一日我和崔述,还有苏秀,三个人喝酒。崔述被苏秀灌醉,吐了一身,苏秀嫌他腌臜,便走了。我虽也喝得不少,回去躺了一会儿醒了,出去找水喝时却看见崔述趴在桌子上哭。”   他见舒念满面不信,又道,“崔述这人打小便爱哭,那一日又被苏秀灌得烂醉,哭一哭有什么稀奇?”   舒念对小吴侯“爱哭”的言论不予置评,“你且说你的。”   “崔述那时还叫苏述,稀里糊涂把我认作苏循,连连叫我阿爹,然后问我,为什么他奉命斩杀河套九水鬼,最后人人都说是苏秀杀的——”   “阿爹?”   “你又不知道了。”唐玉笑摇头,“崔述入藏剑楼时,虽然未曾明言,很多人都知他是苏循做义子养的,后来崔述本事渐大,当今圣上很是欣赏,非但叫他回归本名崔述,还赐了个‘武林吴侯’的名号给他。到了行拜师礼时,苏循突然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与小吴侯为师,代已故先师收徒,崔述这才稀里糊涂做了苏循的师弟。”   “那又为何?”   “藏剑楼主的位置,自来代代相传,从来没有兄终弟继的,苏循代师收徒,平平把崔述升了一辈,自然是为了把楼主之位留给亲儿子苏秀——陛见之后,崔述风头正劲,苏秀如何拼得过他?”   舒念无语。   唐玉笑续道,“喝酒时崔述还没出头,不过是藏剑楼内门寻常弟子,苏秀却已经是九鹤府使,苏秀灌崔述喝酒,崔述怎敢推辞?稀里糊涂叫我知道这许多苏家秘事。苏秀若早知如此,只怕是忍着腌臜也要把崔述拖回房里睡去。”   舒念犹难置信,“十二岁真能杀九水鬼?”   “是他。”唐玉笑道,“我得知此事后试过苏秀,他剑法虽是不错,与我不过伯仲之间,我都杀不了九水鬼,何况是他?再说——”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寻着藏剑楼中人,暗暗打听,恰在河套九水鬼被杀之后一二天,崔述突发疟疾,病得要死要活,苏循生怕他过了人,便将他隔在一处院内养病,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出来。你说巧不巧?”   “你是说——”   “若按苏循所说,崔述那一年在藏剑楼一步未出,藏剑楼内若发虐疾,如何就崔述一人得病?应是崔述斩杀九水鬼时身负重伤,苏循怕人看到伤处,猜出真相,才把崔述藏了起来。”   舒念沉默,低头看崔述时便多了几分苦涩,想他当时小小少年,奉养父之命,拼死杀了九水鬼,却在一身重伤挣扎生死之间时,被人领了功劳,入九鹤府为官——   情何以堪。   唐玉笑哼了一声,二个字轻飘飘结语,“傻子。”   确实。   舒念站起来,将铁锅内烧滚的水用两个竹筒分盛,一只放在唐玉笑手边,“唐二哥哥讲古辛苦,喝些水润润。”   唐玉笑动了一下,却爬不起来,“伺候我。”   舒念如今欠着人情,只得老实听话,扶他靠在山壁上,吹凉了喂他。   唐玉笑饮了水,靠在岩壁上喘气,“小五,你几时与崔述搅和到一处?又这般照顾他?”   舒念自己都未弄清,如何回答?“唐二哥哥为何与我为难?还与苗千指勾结,守在凌阳抓我?”   “非是与你为难,我要抓的是崔述。”唐玉笑道,“你二人一同在吴山失踪。我想着找到你便能找着崔述,正巧苗北望那不成器的徒弟叫我遇上,一顿拳脚打服了,他主动说将功补过,引你过来——果然就引来了。只没想到,苗千语居然是舒小五。”   舒念皱眉,“你抓崔述做甚?”   “找他要悬火丹。”唐玉笑理所当然道,“你……就你以前死的时候,最后见的人不就是崔述?悬火丹现世,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些话唐玉笑却不曾在诸山舍会说过——看来早已拿定主意会后悄悄寻崔述晦气,抢夺悬火丹。   舒念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将另一只竹筒拿到崔述身边,削出一根扁扁的竹片,一点点蘸了水,哺给崔述。   崔述犹在昏沉之中,因着失血过多,焦渴非常,稍有水意入口,便急急舔食,舒念哺喂不及,便听他喉间隐约有呜咽之声——   舒念索性屈膝上榻,抱他靠在自己怀中,将竹筒倾到唇边,崔述张了口,急急吞咽,昏沉中不知深浅,难免呛咳,稍稍平复,又挣扎要水。   还真是……傻得可爱。   一筒水很快见底,舒念正欲下榻,手边多了一只盛满温水的竹筒,侧首看时,却是唐肃,“回来了?”   “嗯。”唐肃把竹筒递给她,往地下一指,“前面有个废弃的地窖,竟还有许多土豆,我都拿了回来,烧一烧咱们一块吃。”   舒念点头,“取几个煮得烂些,其余的烧了吃。”   唐肃难免疑惑,转眼见崔述昏昏沉沉靠在舒念怀中,便知煮的烂些的自是给病人吃,自去忙活。   舒念又喂了一筒水,崔述才稍稍减退惶急之色,靠在她怀里小口喘气。   唐玉笑忽道,“你如今怎么打算?”   舒念一听便觉心中烦闷,随口道,“你二人都需将养,先静养几日。”   “然后呢?”   舒念大不耐烦,“以后再说。”   “去西岭吧。”唐玉笑道,“唐玉名私自豢养山魈,已违门规,如今又死了。老爷子再看不上我,西岭的家业也只能传与我。你去西岭,有我撑腰,岂不是好?”   舒念越发敷衍,“等我想想。”   二人说话的工夫,唐肃已煮好土豆,用竹片碾成泥状,放在舒念手边,“苗姑娘喂小吴侯吃一些。”   舒念点头,转脸看唐玉笑兀自脸色灰白,嘱咐唐肃,“多照顾你……你二当家……”   唐肃响亮地应了一声,仍旧依法炮制,碾了土豆泥喂唐玉笑,结结实实挨了十七八个白眼儿,终于二当家还是赏脸吃了。   舒念看得好笑,自用竹片儿挑了土豆泥,沿微张的唇缝哺给崔述,崔述却只含了一含,便用舌尖顶了出来,轻轻转头躲避。   舒念回头问唐肃,“有糖吗?”   “有。”唐肃愣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只纸包,“有乳糖……二当家给我的。”   果然,这世上哄小孩子的法子都是一样的。   足足取了三枚,用水化了,拌在土豆泥中,也不敢去尝是个什么诡异滋味,直接挑了哺给崔述,果然见他不甚抗拒,含了片时,囫囵咽了。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一时便将筒中土豆泥喂了个干净,见他一张脸上干涸的泪痕汗渍胡乱交织,取温热的湿布擦拭干净。   收拾妥当回头看时,唐门二人并肩躺在一副草垫子上,已然睡熟。便拢拢衣衫,也去空着的草垫子上睡觉。   一梦不知几何,忽觉额际疼痛,睁开眼茫然四顾,“怎么了?”   唐玉笑拾石子儿砸醒舒念,满面尴尬,斥道,“睡得跟死猪一样,还快不去看看?”   舒念后知后觉听到细微的哽咽之声,连忙爬起来,跑到崔述身边看时,却见他蜷在榻上,满面泪痕,虽是死死咬着下唇,一点泣音终于还是叫人听见。   舒念回头,唐肃睡得昏天黑地,兀自打着小呼噜。   唐玉笑与她目光一触,便翻转身去,闷声道,“想想法子。叫阿肃听见,崔述这一辈子名声便要喂了狗。”忍不住气愤愤道,“我早说他从小就爱哭。”   舒念无奈,她亦不知如何哄人,更遑论一个昏昏沉沉的病人,纠结一时凑到近前,摸了摸他脸颊,“你怎么啦?”   崔述被她一碰,泣音立停,瑟缩一下,身躯绷直,竟似被甚么恐吓一般。   舒念大觉后悔,还不若叫他好好哭个痛快——眼见他满面痛楚,便好声好气宽慰,“没事,没事。”   崔述嘴唇一动,“阿爹。”   舒念自打听了藏剑楼秘辛,便知他唤的这个阿爹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小声斥道,“管什么阿爹,又是哪个阿爹?且管管你自己吧。”   崔述木木然应道,“我姓苏,一辈子都是藏剑楼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玉还》。   作者菌大概没说清楚,这里一句话解释一下:苏循,字存仁,是苏秀的亲爹,是崔述的师兄。所以崔述是苏秀的二叔。   感谢关爱   shanshanmay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2-21 21:32:58   另外感谢“shanshanmaya”“无名权兵卫”“蔷薇夜骑士”各位巨巨灌溉营养液。 第37章 玉还   ◎等我。◎   山中岁月急。枯坐洞中, 时日过得飞快。   三日过去,唐玉笑已能四下走动,只是真力损耗过巨,连捉只兔儿的气力也欠, 更不敢出去行走。   三个人便都靠着唐肃过活。由他负责拾柴觅食, 运气好些能有一二只野鸟野兔开荤, 运气差些时便只能吃些烧土豆野菜汤果腹。   直把唐玉笑吃得脸色发青, 时时骂娘。   崔述却无甚挑剔, 寒气虽是拔尽,却着实失血过多, 三日间始终不曾清醒, 全靠舒念一日一丸小还丹养着,吃食亦只有乳糖水拌的土豆泥能咽下去。   偶尔睁眼也认不得人, 只记得自己名叫苏述,有人靠近只唤“阿爹”, 每每此时,便呆得跟木人也似,给什么吃什么, 问什么答什么。   舒念恐唐玉笑趁火打劫, 向崔述探问藏剑楼秘辛,一起一动都亲手照顾, 不叫唐门二人插手。   犹是如此,三日过去,崔述仍是急速地瘦了一圈, 内伤倒是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舒念蹲在火膛边烧土豆, 唐玉笑从洞外进来, 向她道, “前日放的烟信有回应了,今日晚些后援便能到凌阳。明日你与我一同走。”   舒念握着根棍儿,扒了扒灰堆儿,闷不吭声。   唐玉笑到崔述身旁探望一时,见他沉睡中面容宁定,神情柔和,不似先时惊厥,时常半夜哭泣,点头道,“崔述好多了,二三日内应能清醒,小吴侯内功深厚,届时自行运功,恢复更快。”   “你要将崔述留在这里?”   唐玉笑想了想才道,“他伤势未愈,一人留在此间很是危险,咱们带他一同去西岭。”   舒念瞟了他一眼,掷下烧火棍子,“去西岭受审?”   唐玉笑心中盘算被她看穿,恼羞成怒,“他做下的事,难道不该受审?宁斯同死无对证先不说,武忠弼被三棱血刺刺死,难道也是别人诬陷他?六年前咱们于他有所亏欠,如今便要一个一个拿命来还?”   “武忠弼围杀崔述,我就在旁边,依二当家的意思,难道要崔述束手待毙?”   唐玉笑冷笑,“多谢你亲口承认崔述便是杀害武忠弼的凶手。”   舒念被他一句话噎得胸口发疼,梗着脖子道,“以后的事我管不着,今日我既在这里,便不许你趁人之危,拘他去西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唐玉笑先败下阵来,“先歇息,明日西岭来人,一同上路。”   舒念哼了一声,“二当家且等着吧。”   一场商量不欢而散,唐玉笑退去洞边盘膝入定。舒念扒一颗烧熟的土豆,去灰剥皮,碾成泥状,正待添些乳糖,打开纸包空空如也——   忘了昨儿最后一颗都叫崔述吃了。   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舒念暗道一声晦气,说不得只能强行灌他吃些,便端了竹筒去榻边,却见崔述睁了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目光清明,不似往常混沌。   她一时迟疑,“小吴侯?”   “嗯。”   舒念眼睛一亮,“你醒了?”   崔述极轻地点一下头。   舒念一时难以置信,“告诉我你是谁?”   崔述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眼皮一垂,许久才道,“崔述。”一语出口,声音嘶哑破碎,不由皱眉。   舒念暗道您昏迷几天,昏迷中时时哭泣呻/吟,第一回正常说话,能发出声儿已经很不错,就别挑剔太多。   盘膝坐在榻边,用竹片儿挑了土豆泥,喂到崔述唇边,口中道,“既醒了,多吃点东西。”   崔述嫌弃声音难听,便只点头,老实吃东西。   舒念暗道这是真的清醒了,若换了糊涂时,小吴侯断断不会把没糖的东西往下咽的。   默默喂完食物,舒念总觉无言以对,呆坐一时,清清嗓子,“小吴侯——”   “你——”   竟是同时开口。   二个人面面相觑,崔述面上渐渐浮了层薄薄的红晕,他本就生得白皙,重伤之下越发无甚血色。舒念每每看时,总疑惑随时要羽化仙去。   眼下双颊飞红,直如美玉生晕,秀丽不可方物。   舒念连念几句清心咒,才道,“小吴侯如今是病人,让你先说。”   “你等——”崔述二个字出口,轻轻咳了两声。   舒念等得费劲,便道,“病成这样,有什么话等好些再说吧。”取竹筒盛水过来,喂他喝了。   清水入喉,崔述感觉好些,探手在榻边按了一下,却爬不起来,哑声道,“扶我起来。”   舒念还没攒够与清醒的小吴侯顶嘴的勇气,老实上前相扶,只觉他身子乏力,绵软如泥,忍不住道,“刚刚好一点儿,莫逞强。”   崔述摇头,堪堪扶着坐了起来,又挣扎着往后挪了挪,这才推开舒念,靠在岩壁上闭着眼睛喘气,一时睁眼,“你去歇歇。”   舒念暗道午觉才睡醒,歇什么?却见崔述就那么歪歪靠着,两手松松捏了个诀,闭目不语——   难怪非得爬起来,这是忙着敛气疗伤呢。现如今可好,小小洞中,唐二当家和小吴侯一左一右,各踞一端——   此情此景,百年难遇。   舒念自娱自乐一回,便往外走,初初走了一步,忽听身后崔述相唤,“念……念……”   应声回头,便见崔述神情羞涩,纠结一时才轻声说了二个字,“等我。”   舒念暗道不等着还能怎样?方才叫您歇歇别折腾不是也没听我的么?   爽快应道,“好呀。”   崔述凝目看了她一时,双唇微抿,便漫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舒念看得眼晕,摆手道,“忙你的吧。”掉头便走,出得洞外,正遇着唐肃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   “妥了。”唐肃满面是笑,“方才去看,姑余大管家带着马队,已往这边来了。”   舒念长出一口气,“引姑余一门到凌阳,你是头功。”   唐肃从未当此大任,一时间喜得眉飞色舞,口中却连连谦让,“姑余一门缇骑四出,在吴山周围搜寻小吴侯踪迹,我以书简相引,简单,简单得很。”   舒念忍俊不禁,摸摸他脑袋,“以后多听你……你二当家的话。”   唐肃退后一步,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迷恋小吴侯,总是痴缠便也罢了,休来招惹我。”   舒念一滞,讨人嫌到这种程度虽是叫人喜出望外,迷恋小吴侯又是个什么鬼?越发厚着脸皮道,“唐小公子不近女色,真是正人君子呀。”   “与阿肃胡说什么?”   两人齐齐转身,便见唐玉笑靠在洞口,一张脸黑似锅底,警告地看了一眼舒念,“休与阿肃胡说八道。”   舒念一听便知他指的是唐肃身世,自摸了摸鼻子,闷声发财。   唐肃道,“门主派人过来,敛了大公子遗体,我叫他们把那死山魈的头割下来,一同装车拉回去。三当家已经到了凌阳,本要上山拜望二当家,谁料路上着了时气,上吐下泻,一整日没能爬得起来。”   唐玉笑大大不快,“习武之人这么不中用,平日里操练得少了!”也无他法,“阿肃与我先去凌阳看看。”   舒念立时面露喜色。   唐玉笑站住,又问,“我看崔述坐起来了,几时醒的?”   “醒了就好了——”舒念信口开河,“躺着只是挣扎,靠着倒好些,便由他靠着。”   崔述这几日意识不清,很是闹人,唐玉笑信以为真,“你随我去凌阳,阿肃留在这里。”   舒念推拒道,“我在这里便是。”   “我信不及你,带在身边才妥当。”   舒念无法,只得回转身,嘱咐唐肃,“都交给你了,仔细些。”   唐肃眨眨眼,“放心。”   唐玉笑转身下山,舒念回头,崔述松松靠着闭目入定,不由暗暗庆幸小吴侯这入定姿势很有欺骗性,否则叫唐玉笑知他清醒,说不得便要先发制人。   唐玉笑走了几步不见人来,“快走,一会儿天黑了。”   舒念郑重地拍了拍唐肃肩膀,疾步跟上。   两人逶迤下山,堪堪入了凌阳城,便见一个大男人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喝醉酒也似。   唐玉笑皱眉,“白日酗酒,什么人?”便去拉舒念,谁料一拉不中,那男人已经扑至近前,看面貌方头大耳,环眼凸鼻,倒似戏里说的鲁智深。   唐玉笑心下一凛,“小五过来!”眼睁睁见那男人劈手一夺将舒念拉在手中,双足一点,一起一落间已飘然远去,便听舒念的声音远远传来,“二当家,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唐玉笑顿足,他如今内功恢复不足三成,如何追得上?想了想掉头往城外去——跑了舒念,起码制住崔述。   出得城来,还未上山,便见唐肃连蹦带跳打山上下来,劈头问道,“小吴侯何在?”   唐肃道,“姑余大管事刚来,接走了。”   “姑余昆仑?”唐玉笑大惊,“他们如何知道崔述在此?”   唐肃眨眨眼,“二当家命我去寻姑余一门,引来此地,怎么忘了?”   唐玉笑勃然大怒,“老子几时命你?”   “那天苗姐姐吩咐我,我本要问问二当家的意思,二当家很不耐烦,吩咐我听苗姐姐的便是。”   唐玉笑一滞,那日舒念跟个话唠也似,一时问土豆是烧了还是烤了还是煮了,一时问兔子吃腿还是吃头,一时又连水几分热都要问十七八遍……聒噪得头疼,便命唐肃“听你苗姐姐的便是”。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一时大怒,拍了唐肃一掌,“旁的便也罢了,崔述这种要紧人物,怎能放他逃走?”   倒把唐肃激得意气顿生,“小吴侯为救我三人身负重伤,咱们不致谢意便也罢了,难道还要胁持于他?”   唐玉笑无语,咬牙暗恨——舒小五,你与我等着!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就到这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明天进平淮副本,少年小吴侯要来了。   明晚九点《偷窥》,比心…… 第二卷:平淮 第38章 偷窥   ◎蓬勃着少年旺盛的生命力。◎   七年前。   甜井村。   舒念提着药箱, 经过隔壁院子时,往内探头,“凤姨,我牵驴子去看诊, 晚间带春记的烧鹅回来加菜。”   耳听凤姨应了一声, 便去牲棚解了驴子, 堪堪走了多半个时辰, 入得城中, 又七弯八绕一程,到一处白墙黑瓦的院落, 正间一黑底金漆大匾, 上书——   南院。   角门开着,门口二三个小厮闲坐, 拉着家常。看见舒念,一人笑道, “今儿不是日子,小舒大夫怎么来了?”   舒念问,“前日开了方子, 一直未得阮公子呼唤, 不大放心便来看看。公子可好些?”   “怕是不行了,几日水米不进, 昨日打他屋前过,长一声短一声的只是叫娘,今早路过声儿都没了。看诊定是不必了, 若要见一面, 倒可进去看看。”   舒念便疑他在逗自己玩儿, “前回看, 病虽重却不算险,按方服药,应能下地走动了,十来日工夫,何至于此?”   “这院子里逢高踩低的还少么?阮公子平日里嚣张跋扈,如今失了淮王欢心,能有什么好下场?”小厮往角门一指,“自去瞧罢。”   舒念将驴托付给他,往里走时,却听他在身后道,“管院唯恐晦气,早已吩咐挪去西院最里那一间。”   舒念急往西院,与南院纸醉金迷的豪奢作派大不相同,西院屋舍简陋,荒草丛生,舒念寻不着人相问,看北向一间屋子里隐有人声,便奔了过去。   便听一人刁钻道,“阮公子着实金贵,日头还在天上,只顾躺着。”   另一人忽然惊叫,“这是死了么?”   先一人道,“没有,也快了。真是身娇肉贵,只不过在这西偏院住了十来日,竟闹到这般田地……可惜了了,本是奉管院之命召你,要重新升发了,死在这里,天大的富贵无命消受也是白搭。”   “管院召他,如何是好?”   “这样子只怕抬到半路就要咽气,回头还要赖上我二人。”   诡异地寂静下来。   舒念心中生疑,隔过窗缝探头,帐子里隐约见一人躺卧,床前一左一右杵着两条中年大汉,其中一个正解那人衣衫。   “一个快死的,有甚么玩处?速去回管院话!”   “这一位可是天下尤物,勾得淮王爷神魂颠倒的,今日若非沦落至此,我等怎得机会瞧上一瞧——名满天下的阮公子是个何等绝色——”   一时衣衫解尽,又探一只油腻腻的肥手,伸入那人衣襟内揉搓。   舒念大怒,手指一弹,银针暴出,两条大汉一声不吭栽倒在地。   一时四顾无人,悄然入内,见一人横卧床上,四肢大开,气得背过气去,一丝气息也无——   正是淮王禁脔,南院公子阮倾臣。   舒念心头凉了半截,她扮作游医,潜伏淮扬数月,好容易得阮倾臣信任,原打算借这当红头牌接近淮王,看眼下的光景,竟是阮倾臣自打前回与淮王置气,弄假成真,病中沦落此间为下人所欺,小倌身子娇嫩,便一病不起——   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   舒念右掌凝一股真力,往阮倾臣胸前重重一拍,便听他喉间“格格”作响,好半日“喀”的一声响,才把那口堵心气咽下去,“小……小舒大夫……”   眉目间死气笼罩,活不成了。   舒念见他说不出话,摸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公子有什么话,尽可交我转告。”   阮倾臣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死之际险被凌/辱……求大夫转告王上,倾臣出身并州,本是良家子。”他唯恐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急急道,“谁料祸从天降,我家五口俱被杀害,只我一人遣来南院。”   舒念应道,“我听着。”   “前日方知,凶手便在吴山藏剑楼。”阮倾臣说着,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子气力,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苏氏一门害我,求王上为我报仇——”   舒念万万想不到竟能与藏剑楼扯上关系,还不及细想,阮倾臣两眼上插,仰面栽倒,上前查看时,面色如土,气若游丝,呈弥留之势。   此时院中又有人来,隐约听人呼唤“管院”,便知南院大管事过来,听方才言语,搞不好便是淮王气平,惦记阮倾臣往日恩情,复又相召——   舒念低头看阮倾臣,却见他大睁双目,嘴唇一张一合,反复吟诵一句歌谣——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   都到了这般田地,只能叫淮王往阮倾臣灵前哭几声了。   舒念一掀窗格,赶在人来之前躲了出去。翻墙而出,牵了驴回甜井村。   一路上愁云惨雾——阮倾臣一死,小半年水磨工夫白做,再要设法接近淮王,又有什么法子?   走到村头两棵老槐树下,才想起春记烧鹅忘了买,腆着脸找凤姨还了驴子,灰头土脸回自家小院。   她在岛上向师尊立下军令状,誓取淮王首级。如今一切皆成泡影,难免大受打击,缩在院中三四日不曾出门,好在她住的院子偏僻,也无人相寻。   到得第五日上,强打精神爬起来,收拾乱七八糟的药罐子去水涧洗涮。   还未刷得两只,凤姨家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过来,“阿念姐姐,村里来了个大美人。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天仙一样。”   头牌二字立时勾起舒念的伤心事,“胡说八道,池州城头牌到咱这做甚?”   “就住在村东头,听阿娘说,但凡年轻些的,魂儿都被勾走,阿娘不许我往东头去。姐姐带我瞧瞧去?”   舒念哪有兴致?撵他道,“回家帮你娘剪桑叶喂蚕,姐姐涮完罐子,回去炸油角子与你吃。”   “真的?”小阿部一听油角子便忘了美人,一蹦一跳跑走了,远远还叫,“我晚饭时来。”   舒念难免好笑,一时洗完,用只大笸箩装了往回走,一路看见三四个年轻小媳妇面含神秘笑意,拉拉扯扯往东头去,看见舒念连忙故作无事。   这是看头牌去的——怎的不见爷们,却都是些小媳妇?   舒念心中一动,难免异想天开,难道阮倾臣没死,还来了甜井村?将笸箩往树下一放,跟着小媳妇子到东头,齐齐聚在早已迁居的李家小院门口。   舒念凑过去打听,“里面住的什么人?”   一名小媳妇掩嘴发笑,“黄花闺女凑什么热闹?还不快躲远些?”   舒念无语,“姐姐们不也看着呢?”   “姐姐们呀,看一眼就走。”几个人挤挤挨挨,又笑了起来,却是口头说得凶猛,没一个有勇气靠近,商量着又嘻嘻哈哈往回走,“回家做饭了,明儿来。”   一群人走这么远过来,看看大门就走……这是何等感人的雅兴!   此时日头夕沉,乡野间炊烟四起无人走动,舒念看前院无人,绕到屋后,内里哗哗水声,却并未点灯。   她凑到窗边,捻破窗纸,隔窗看时,屋中一只大浴桶,袅袅升着白汽,水雾朦胧中,一个人慢慢撩水洗浴,因是背对自己,只瞧见一截修长的后颈和半边雪白的侧脸——   这头牌大美人,分明是个男人。   舒念未看清面貌,只得捺着性子等,却见他坐了一时,忽尔仰面靠在桶沿上,脖颈拉出一条美好的弧度,雪白纤细,被热气一蒸,粉光融融,一头乌瀑长发垂落桶壁——   只一个背影便叫人目眩神迷。凤姨说的对,但凡年轻些的,都要被勾了魂儿去。   舒念深觉蹲墙角偷看男人洗澡这种行为……很是猥琐。师尊教导多年,苦练轻功不是用来偷窥的。   便心生退意,不如明日光明正大登门拜访,看看究竟何方神圣。右足后踏一步,正待退走,却见那人手臂一抬,指尖轻拂水面——   舒念尚不及反应,只觉一物势若奔雷,扑面袭来,百忙中就地一滚,险险避出一丈开外,一回头看见来路一条笔直的水线,兀自冒着热气——   方才袭击自己的,竟是随手撩起的浴水。   舒念大怒,猱身便上,一掌拍开窗棂,翻了进去,正待喝斥,却见屋中那人迅速背转身,却只披了件薄薄的中衣,赤足立在青砖地上,足下洇出一大片水痕——   应是匆忙从桶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穿衣裳。   舒念老脸微红,也不羞愧,反咬一口,“好一个练家子,来甜井村有何图谋?”   那人闻声,身子一僵,慢慢回头,惊讶道,“念……舒小五?”   舒念比他吃惊十倍,白日见鬼的神情,“阮公子?你你你你你——”   你不是死了吗?   她是东海璇玑岛医尊座下第一人,她诊过必死的人,居然隔了四天还活着,非但活着,还活得不错。   怎可能?   阮倾臣又怎么会叫她舒小五?   那人清亮亮一对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沉默一时,“我不是阮倾臣。”   舒念越发惊奇,“那你是谁?”   “自己想。”那人忽然生气,往外一指,“劳烦舒女侠暂避,容我换件衣裳。”   舒念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与一位半裸美男面面相觑,美男非但只穿了件稀薄的中衣,那中衣还沾了身上水汽,紧贴皮肉之上,勾出的线条秀丽纤长,却又刚毅强健——   蓬勃着少年旺盛的生命力。   舒念面皮发热,绷着面子扔一句“我在外间等你”,一顿足翻窗出去,索性从正门穿院而入,大大咧咧往堂屋坐了,斟一碗茶喝着相候。   作者有话说:   前一半真头牌,后一半假头牌,明晚九点《少年》,比心。   昨天带走念念的是苗千千,前面念念把苗千千易容成鲁智深,还有印象啵?   感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3 22:31:24   另外感谢“kiki78679”“蔷薇夜骑士”“一笔一画”各位巨巨灌溉。 第39章 少年   ◎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足足喝了一壶茶, 才听“吱呀”一声,后厢浴房开门的声音,舒念便将茶杯重重一顿,“少侠好一顿梳妆打扮, 叫我好等。”   她蹲在外间琢磨此事, 阮倾臣当日情状已是必死, 便是遇上甚么绝世神医缓过来, 四日工夫, 绝不可能从形容枯槁到容光焕发——   更不要说比淮扬初见时还要明艳几分,去了那点阴郁乖戾之气, 愈发夺目。   拿定主意要逼迫此人现形, 转身道,“劝你老实些, 否则姑奶奶有的是法——”眼前少年一身浅色春装,腰间一领织锦镶玉带, 发间一顶白玉冠,束得齐整,越发衬得鬓若刀裁, 眉如墨画, 一对秋水眼眸水光盈盈——   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舒念咽一口唾液, 强打精神重整气势,“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少年莞尔一笑,步履轻盈, 往舒念对面倾身坐下, 双手扶膝, 正襟危坐,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家就在甜井村,我在这里有甚么稀奇?”舒念后知后觉道,“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少年眨眨眼,“都可以。你真是甜井村人?”   “这如何作得假?”舒念朝一指,“村西头里,靠河那一片都是我家祖田,我如今住的宅子是祖爷爷时传下来的,比你我年岁都大。”复又灵醒,一拍桌案,“你还问个没完了?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阮倾臣?”   少年双颊微鼓,满脸不高兴,“刚才就说不是了。”   舒念冷笑,“算你老实,阮倾臣五日前就已不治,你要是他,除非诈尸。”   “你怎么知道阮倾臣五日前不治?秦叔说的小舒大夫,原来是你?”少年紧盯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来甜井村做什么啦。”   舒念一滞,“做什么?”   “借阮头牌这座好桥,面见淮王殿下?”   舒念拍案而起,“胡说八道,姑奶奶与淮王无冤无仇,见他做甚?再信口开河,小心我将你捆了试药!”   少年奇道,“面见淮王殿下难道不是为图身家富贵,何需冤仇?”   舒念被他堵得心口发疼,好一时才缓过一口气,慢慢坐回去,“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一笑,提壶往舒念杯中续满水,轻声道,“与你一路人。”   舒念心中一动,此人见面便叫自己“小五”,难道真是同道中人?“八山二岛哪一家?”   少年立时拉下脸来,“自己想。”   舒念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叫他瞬间变脸,“要我如何信你?”   “你名叫舒念,师门行五,人人叫你舒小五,东海璇玑岛薛医尊入室高足,今年……十八岁,对不对?”   舒念不以为然,“行走江湖,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心下却信了三分,八山二岛中人在淮扬现身,若不是为取淮王首级,却又图什么?   “那说点儿不稀奇的。”少年一手支颐,遥望窗外,“三年前你上吴山,与苏秀打过一场,苏秀被你扑了痒粉,一张脸抓得稀烂,十几天不敢见人。苏楼主出面训斥,说你‘为女子不知温雅贤淑,为医者无菩萨心肠’,罚你祠堂里跪一夜,叫薛医尊带回去好生教导。其实你也被苏秀揪掉一把头发,现如今发中还藏了一小块秃斑,只你死要面子,不肯与旁人说,倒弄得仿佛你欺负苏秀。还有——”   “别,别,别说了。”舒念一摸脑袋,匆忙制止,再说下去只怕诸山舍会溜出去烧了几只兔子都要被扒出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   “知道吴山那档子事的,不是西岭唐门,便是藏剑楼,你是西岭唐门中人。”   便是西岭唐门也有三四百号人——这叫知道自己是谁?少年很是无语,“为何不是藏剑楼?”   舒念哼了一声,“苏秀大公子是藏剑楼之光,吴山上下把他当凤凰捧着,跟人打架这种丢脸事,怎么会跟外人提?再者说了,如今格局,八山二岛未曾参战的只有藏剑楼,苏楼主保持中立,你既与我同道中人,怎会是藏剑楼中人?”   少年神色稍黯,低下头去。   舒念终于得空整理眼前一团乱絮,忽一时福至心灵,“阮倾臣突然不治,难道是你们动的手脚?”合掌道,“你与阮倾臣生得这般相像,弄死阮倾臣,你,你,你——”   “我什么?”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阮头牌变成大刺客——   这法子若真奏效,比她扮个大夫接近阮倾臣……有用岂止千百倍?   少年忍不住摸摸脸颊,“果真相像?”   舒念手肘一撑,半个身子越过桌案,细细打量,忽一时摇头,“其实也没有特别像。”   少年被她赤/裸裸得目光看得双颊生晕,闻言红晕渐退,“不像么?”   “五官面貌,应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把阮倾臣放在你身边细细比较 ,否则不会漏出破绽——阮倾臣既然死了。”舒念想了想,一锤定音,“你比他好看多了。”   少年猝不及防,立时满面通红,抖抖索索喝了口茶,勉强镇定,“淮王与阮倾臣亲密非常,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不会。”舒念断然道,“阮倾臣南院头牌,自来以美貌自负,每日里无事也要盛妆打扮,见淮王更是妆容精细,只怕淮王自己都未曾见过素面朝天的阮头牌……稍作修饰,神鬼不知。”   少年抿唇不语。   舒念想了想,“能不能打个商量?”   少年抬头。   “那个……”舒念迟疑一时,腆着脸开口,“这平淮首功我是拿不着了,能不能分我个协力之功?”   少年眨眨眼,“做什么?”   舒念纠结一时,老着面皮道,“我……想入九鹤府,传闻府中藏天下药典,我想看看。”见少年凝目不语,力劝,“你冒充阮倾臣,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眉峰稍动,“哦?”   “我接近阮倾臣已经快一年,他的言行举止很是熟悉。而且……”舒念停了一停,“我已探知阮倾臣身世,你面见淮王时,模仿他的口吻诉说一回,淮王更加深信不疑。”   “果真?且听听你跟阮倾臣怎么回事?”   舒念拿出说书的劲头,轻拍桌案,“阮倾臣身子娇嫩,平日里稍有不适都是召我过去。二个月前不知何事与淮王闹得不可开交,淮王便一直冷着他。直到半个月前淮王出征,临走时又去南院,不知怎的触了霉头,叫淮王一脚踹得滚下台阶,当场吐血。我去诊脉,是个肝气郁结,血行沉滞的气象,与他留了方子回来。本以为阮倾臣病得不轻,南院必定日日来召,却不想十余日无人过来,五日前我主动寻上门去,居然已经日暮西山,无药医了……阮倾臣被一众下人凌/辱,欺负很了,临死非但交待我遗愿,连自家身世也一并告诉,叫我转告淮王。”   “什么身世?”   “你先答应分我协力之功。”舒念斜眼看他,“回头你一脚把我蹬开,自领功劳,岂非亏大?”   少年挑眉,语气轻飘,“那你留着吧,我不用也行。”   舒念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衣袖,“少侠,多一分筹码总比少一分强,如何不用?”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揪着自家袖子的两根手指,“既是小五定要告知——”   舒念忍气吞声,“对,小五定要告知少侠。”   少年莞尔,“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东海一门美意,薛医尊驾前,代我问好。”   舒念一滞,“还不知唐门哪位少侠,如何代问?”   少年脸色立变,“便等你想起哪位少侠,再来说协力之功吧。”   舒念恨得银牙咬碎,却不敢得罪他——淮王远征,短时间回不来,好好使些水磨功夫,与未来的平淮首功搞好关系,便不能分个协力之功,起码沾他的光,入九鹤府好好看一回天下药典。   眼见少年拂袖要走,忙道,“少侠用过晚饭不曾?”   “不用你管——”   一语未毕,便听响亮一声腹鸣,咕噜噜千回百转,好不清楚。舒念强忍笑意,“今日炸油角子,与我去吃些?”   少年面上红晕稍退,终于点头。   两人离了院子,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舒念着实忍不住,“少侠,咱们见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闷声不吭。   舒念想了想,认怂道,“西岭我只去过一二回,记性又的确不大好,求少侠原谅则个。如今在这村里,总要互称呼,村里人都叫我念念,少侠不如入乡随俗?”   少年从善如流,“念念。”   舒念大喜,乘胜追击,“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低头走路,好一时闷声道,“自己想,想不起来随你怎么叫。”   舒念熄了跟他打听的心,暗想以后问唐玉笑便是,眼前先糊弄过去,“少侠既冒阮倾臣之名,为免露破绽,不如我唤你阿阮?”   少年哼了一声,“随你。”   舒念来时暮色初起,此时已是夜色笼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四下蛙声阵阵,步履间偶尔惊起一二只蚱蜢。   舒念绕回涧边取笸箩,刚端起来,臂间一轻,笸箩被阿阮接过,忙上前去抢,“不重,我自己来。”   “是不算重,”阿阮冷冰冰道,“只你着实慢得紧,走快些,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头牌》,比心。 第40章 头牌   ◎竟是看上这小倌儿了么?◎   舒念乐得甩着手走, 一路分花拂柳,半盏茶工夫便到了舒家小院,摸索着下了销子,推开篱门,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子打开屋门, “进来吧。”   阿阮将笸箩放在桌上, 四下打量, 区区三间屋舍, 堂屋并左右厢房,屋内三五样樟木家具, 一眼望到头乏善可陈, 唯独墙边一溜药柜着实瞩目,高大齐整, 诸类药材门类清楚,分放在小屉子里。   舒念点了油灯, “你坐会儿,我去做饭。”   厨房是砌在院墙边的一个小隔间,舒念掀帘出去, 不多时灶间灯火通明, 窗纸上一个人影勿自忙碌。   阿阮立在窗边,怔怔看了一时, 往桌边取壶倒茶,提在手中轻飘飘,空空如也, 难免摇头, 想了想便也往灶间去。   刚到门口便滞在当场, 灶内两口大铁锅, 内里油淋淋的碗碟筷子堆作小山一般高,舒念闷头忙碌,不是做饭,却在——   洗碗。   阿阮不吐不快,“你有多久没洗碗了?”   舒念倒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他,难免有脾气,“无事往人厨房乱跑做甚?”   阿阮一听这话更加悠哉,靠在门框上歪头看她,“天亮前能吃上饭不?”   “片刻就得!”舒念反驳,“洗干净三只碗便能吃饭,用得了那么久?”   阿阮长长地“哦”了一声,“我不在这时,你每次吃饭就洗一只碗?”   “两只。”舒念理直气壮,“一只装菜,一只盛饭……您能先去喝茶不?”   “没有水。”   舒念一滞,这才略略有些羞愧,“咱们做大夫的,忙起来时,顾不上家务,少侠原谅则个。”   “阮倾臣十几日不曾召你,小舒大夫忙甚么?村里很多人生病?”   跟这少年说话着实心头添堵,舒念无力道,“少侠,您歇歇,小女虽无能,天亮前必叫您吃上饭。”一时洗出两口小锅三只碗,看厨下着实凌乱不堪,自己也忍无可忍,提着回了堂屋。   便见阿阮已在屋中升起一只炉子,炉上一壶水嘟嘟冒着泡儿,已要滚了。   舒念省了升炉子的饥荒,喜道,“正好我熬粥。”便取下茶壶,放一口锅子,量米添水,慢慢熬粥。   阿阮沏茶回来时,舒念已另起一架炉子,冷锅里添了油烧着,将白日里备下的面皮裹了馅儿,入在锅内炸——   “滋滋”作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儿四下散开,引得食指大动。   阿阮守在旁边认真看了一时,仰面看舒念,“这便是油角子?里面包的什么?”   “这刚开春,应景儿要咬春,自然是韭菜鸡蛋馅儿。”舒念奇道,“你来淮扬,竟没吃过油角子?”   “淮扬都吃油角子么?”   “那是自然。”舒念往油锅里又下了一只,拾了箸慢慢翻动,“开春不咬春,万事做不得……吃过了,这一年才好顺当开场。”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见第一只炸得金黄焦脆,便夹了出来,沥了油,装在碗里递给阿阮,促狭道,“少侠尝一尝,马到功成时,莫忘了小五今日的油角子。”   阿阮迟疑着接过,捧着碗却不吃。   “怎么了?”舒念转脸看他,“你们西岭不吃这个?且尝尝,好吃的。”   “等你一同。”   舒念失笑,“等我做甚?趁热,一忽儿凉了,滋味要差上许多。”又指另一只锅子,“那有粥,自己去盛。”   阿阮听而不闻,只蹲在一边守着炉子,倒仿佛油锅里能开出花儿来也似。   舒念也不去管他,一时炸毕,取竹篮垫了油纸,拣了七八个油角子在内,“我去送饭。”   阿阮慌忙起身,“给谁送?”   “阿部。”舒念道,“白日答应给他炸的,去去就回,少侠先用。”   阿阮不及说话,舒念已经走了,屋内只他一人,一时连油锅作响声气也无,静得可怕。他只觉心口空荡,连腹中饥饿也不觉,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直走到第十七圈时,远处隐约犬吠,有沙沙的足音靠近。   他一掀帘子便跑了出去,扶篱相候,河面月影摇晃,身后灯影朦胧,足足等了半盏茶工夫,远远一灯如豆,便见舒念提着灯笼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过来。   “怎么了?”舒念见他守在竹篱边上,一副丧家之犬的形容,倒唬了一跳,四下看时,“谁寻你晦气?”   阿阮面上一红,“没有。”   舒念越过他往屋内走,“吃过没?”   “没有。”   舒念无语,回头道,“少侠您不是要吃饭?您这光景,倒叫我以为您是特意来寻我的。”   阿阮不言语,跟着舒念进屋。两个人吃了饭,油角子虽是凉了些,好在春日和暖,仍旧酥香焦脆,配着鲜嫩的韭菜和柔软的鸡蛋,滋味很是不错。   阿阮足足吃下三只,喝过一碗粥,才停下箸。   舒念下逐客令,“夜了,少侠回吧。”见他不动弹,“我这屋舍简陋,就不留少侠了。”   阿阮四下看一回,点评道,“也还好。”   还好?她家院子好不好与他什么相干?要紧的难道不是夜深人静,你一大男人呆在姑娘屋里不大合适?   舒念绷出一脸假笑,“您那院子是村里最像样的,早点回去歇着吧。”   阿阮磨蹭一时,终于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屋门口,又回头,“念念。”   “嗯?”   “明天……”   舒念眼巴巴半日未得下文,一时恍然,大手一挥,“这个容易,明儿我送饭便是。”   阿阮愣了片时,忽又笑起来,“那我等你。”   舒念眼见瘟神要走,便起身相送,堪堪到了竹篱边上,忽道,“你等我一下。”匆匆回去,回来时手中握了一物,递给他,“拿着这个,晚上好睡。”   却是一只香囊,想是绣工不行,并未绣花,缎面平整,用丝线捆了封口。   “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这是香囊?”舒念大没好气,“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可实用了,把这个悬在帐子上,蚊虫都不近身,咱村里什么都好,只蚊子咬人防不胜防。”   阿阮抿嘴一笑,将香囊塞入胸前,小声道,“我走了,明天见。”   这一回步履轻快,片刻消失在河畔柳荫里。   舒念送走阿阮,关门时才后知后觉——这一位既是西岭唐门中人,哪里还缺对付蚊虫的物件?   也是傻了。   将锅碗草草收入灶间,自往东厢房睡去。醒时窗外鸟声啾啁,雀儿已经蹦在她窗台上啄食药材,拾一颗石子掷过去,惊走飞鸟。   天光大亮,天气却不大好,细雨绵绵,河面一层浓雾,云遮雾罩,什么也看不分明。   舒念懒怠动弹,然而那位少侠如今是她完成任务的救命稻草,只得拖拖拉拉爬起来,熬粥煎饼,拌一碟小菜,尽数提在食盒中,撑一把油纸伞,去与少侠同吃。   堪堪走到昨日水涧大柳树下,便听村东头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东头本是李员外家的产业,田地虽是广阔,屋舍却只有一进,便是阿阮如今住的。   难道发生什么事?   舒念心下一沉,看四下无人,提气急纵,一时看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该如何是好——   李家院外聚集了二三十号老爷们,有的提着锄头,有的拎着斧头,竟还有些握着菜刀,一副打群架的架势,虽还未冲进去,已是嗷嗷叫得震天响——   “院里的小倌儿竟然敢来咱们村,风气都叫带坏了,赶他出去!”   “咱们村里民风淳朴,哪里容得下这种污糟人物,传出去了哪家姑娘敢嫁过来?”   “如今已把孩子们带得不成样子,一个二个口里念什么头牌,我呸!”   “说头牌我还真见过,一身的金银珠宝晃得眼睛疼,拉车的马笼头都是金子打的,村子里有哪门子的头牌?别是被贵人甩了——”   “虎二叔。”   那人正说得痛快,回头看是舒念,赶苍蝇似的撵她,“女娃娃家家的,来这种地方做甚,快回去!”   舒念不退反进,走入人群中,“虎二叔总说入城贩货,却是看头牌去了,明儿我与二嫂说说去。”   虎二叔一滞,“走在路上,偶然遇见。”   舒念懒怠理他,团团转了一圈,“各位叔叔伯伯聚在这里做甚?”   七零八落有人说话,“把小倌儿撵出村去。”   “对,撵出去。”   “还咱村儿一个清静。”   舒念道,“如何不清静?他是住了叔叔伯伯的屋子,还是上叔叔伯伯家吃饭啦?”   人群一静。   “这是李员外家祖宅,人家李员外都不当一回事,叔叔伯伯又闹哪门子?”   鸦雀无声。   舒念往外摆一摆手,“雨下大了,叔叔伯伯们回家避雨要紧,回头冻得病了,看诊吃药的,叔伯们身子吃亏。”   舒念医术了得又不缺钱,自她回甜井村,村里老小生病都是寻她去,一文钱不用,还药到病除——   便有人心生顾忌,不肯得罪舒念,窃窃私语起来。   忽一人大声道,“念念,你年近十八还不说亲,叔伯们替你操碎了心,原来竟是看上这小倌儿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赎身》。 第41章 赎身   ◎谁又叫你借酒消愁了?◎   舒念转向那人, 忽尔笑了起来,“春伯伯什么意思?念念与他关系亲密?说不得更深些,只等攒够银子便去赎身?”一提手中食盒,佐以物证, “这不, 还做了早饭送来, 满像这么回事, 是不?”   男人们一滞, 被她半真半假一段话唬得怔住。村里人虽欺生,却也护短, 舒念祖辈在甜井村, 医术精妙远近闻名,很给村子里长脸。   她要真看上个小倌, 村里人一时半会倒也着实拉不下脸连她一块儿撵出去。   舒念道,“叔伯们回吧, 休要议论此事,更不要再到此间来,念念的名声虽不打紧——里面那位公子却与淮王殿下有亲, 他来咱村里不过暂时休养, 叔伯们再生事端,小心惹祸上身。”   男人们被舒念一顿言语揉搓, 窃窃私语一时,三三两两散去。   舒念将湿淋淋的油纸伞置在廊下晾着,推门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 这半日没声气, 原来不在家?   便将食盒放在桌上, 正待四下转转,却见暗影里一个人靠在墙角,屈膝倚坐,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边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舒念一滞,“原来你在家啊。”   阿阮笑了笑。   “怎么了?”舒念一指食盒,“我带了早饭过来,一同吃啊。”   阿阮提坛饮了一口,“走了?”。   “我都打发了。”舒念走去近前,低头看了一时,难免皱眉,“大清早酗酒,西岭门规很是宽松。”   “小酌而已,算什么酗酒?”阿阮拍一拍身侧,“过来坐。”   舒念渐生疑窦,捺着性子上前,盘膝坐在他身前,“做甚?”   暗影中,那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你说这小倌儿就这么叫人瞧不起么?”   舒念想了一想,“要看与什么事相比。”   “怎讲?”   “现如今八山二岛除了藏剑楼,俱已表明立场,跟随皇上作战,什么身份不要紧,要紧的是淮王的性命。刺杀淮王,乃是平淮第一功。”   阿阮笑笑,又喝一口,将坛子递给舒念。   舒念劈手接过,仰面咕嘟嘟灌一气,醇厚老辣,空腹饮下滋味酸爽,“你来淮扬,门中还有谁知道?”   “阿兄。”   这等机密大事必定由门主亲自部署。这少年兄长竟是唐门门主,唐玉笑有这么年轻的叔叔?   舒念暗念一声 “年纪不大辈份不小”,口中道,“名声之事想来你阿兄早已虑到,他不与外人言,旁人如何知道?”   阿阮凝目看她。   舒念连忙骈起二指,“舒小五在此立誓,日后如果泄露唐少侠扮作阮倾臣之事,必叫我天打雷劈,横尸荒野。”   阿阮皱眉,“谁又叫你发誓了?”   “谁又叫你借酒消愁了?”舒念大没好气,先站起来,探手拉他,“走吧,吃饭去。”   阿阮迟疑一时,慢慢抬手。   舒念一握,拉他起来,口中道,“若要隐秘,行刺一旦得手,需将在场淮王附逆尽皆斩杀,万万不可存半分妇人之仁。”   “嗯。”   舒念揭开食盒,一盆白粥,一碟粉嫩的胭脂萝卜,一碟炸的酥脆的花生米——便分一碗粥给他。   二人对坐分食。   舒念喝着粥,忽道,“你们怎么打算?如何到了甜井村?”   阿阮正夹花生米吃,只不言语,好半日咽尽口中食物,才道,“那日阮倾臣快咽气时,秦叔装作气愤,故意与管院冲突,管院看阮倾臣确实不行了,才让秦叔抬他出来……咱们慢慢放消息,就说阮倾臣只是一时闭气,如今缓过来,过几日寻机回去。”   舒念道,“既如此,就说由我医治,我医术小有名声,南院上下都知道,不会生疑。”   阿阮点头,接着吃粥。   舒念吃两口萝卜,又道,“你回南院时带着我,凡事能帮你一二,阮倾臣鬼门关走过一遭,特意带个大夫在身边,也很说得过去。”   阿阮不言语,双腮稍鼓,嚼个不住。   舒念恍然大悟,这是 “食不言”的意思?江湖中人这么讲究的没几个了,忙道,“你先吃你的,呆会儿说。”   阿阮喝完粥才道,“你一个姑娘家去南院做甚?在甜井村呆着。”   “成大事不拘小节。”舒念大无所谓,摆摆手道,“只恨我为女儿身,我若是个男子,索性自己易容成阮头牌,哪有你什么事儿?”   阿阮本在斟茶,闻言手上一抖,那水便泄了一桌子,他重重放下茶壶,瞪她一时,忽然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胡说甚么?”   舒念下意识一躲,居然没躲过,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暗暗心惊,这少年小擒拿手简直炉火纯青……忍气吞声道,“我又怎么了?”   “你简直——”阿阮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开口时斩钉截铁,“以后不许你再去南院。”   “你——”   “若再去南院,休想甚么协力之功。”   舒念简直无言以对,尽力相劝,“少侠,你可能对咱们璇玑岛不大了解,我在师尊座下,年考年年第一,无论轻功制毒,还是用蛊炼药,东海能拼得过我的人还没生出来,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没甚么需考虑。”阿阮不为所动,拂袖而去,临走扔下两个字,“洗碗。”   这还没到做午饭的时候,洗碗做甚?舒念翻了个白眼,老实去厨下洗了碗,出来他正躺在窗边一架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隔窗遥望蒙蒙雨幕。   “你会不会为个小倌儿赎身?”   舒念脚下一顿,“你都听到了?”   “嗯。”   的确,此人内功深厚,一里地外的蛐蛐叫都逃不过他耳朵,何况她那一嗓子?舒念拖条板凳挨他坐下,坦然道,“若叫我喜欢上,小倌又怎的?只是——”   阿阮身子一动,侧身向她,“什么?”   “只是赎身困难。”舒念摸摸脑袋,“我银子也就刚够我花,南院头牌我怕赎不起。”   阿阮愣住,唇边笑意弥漫,忽一时转身伏在椅上,留一个黑发的头和身线美好的后背给她,虽无声无息,却笑得肩膀耸动,抖得跟发了疟疾一般——   她不过是穷了点儿,有这么好笑?   舒念无语,“少侠悠着些,莫扯着筋骨。”见他笑得越发止不住,忍无可忍道,“你别误会,我想赚钱容易得很,多的是王公贵族持千金万里来请,不屑而已。”   “是,是,舒女侠妙手仁心,叫人佩服。”阿阮终于笑完,翻身坐起,却是面上飞霞,艳如桃李。   舒念指一指发间,“发冠歪了。”   “哦。”阿阮稍觉尴尬,抬手去整,却是越整越松,仿佛下一时便要散架。   舒念看不下去,上前接手,松开玉冠,往袖中摸一柄木梳,梳通挽发,“头发密,挽髻可是难为人。”   阿阮动了动,迟疑道,“很密么?”   “嗯。”舒念手上忙碌,“约摸只有阮头牌能与你比一比。”   “休将我与阮倾臣相比。”少年推开舒念,自去镜前整冠。   舒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言语,阿阮忽然神色一凝,“有人来了。”   “刚打发走,怎么又来?”   阿阮扯下玉冠,打散头发道,“都是练家子,不是村里人,应是……南院来人。”   舒念一惊,“我该如何?”   “慌什么?你是大夫,来阮倾臣住处,自然是诊病来的。”阿阮简便说完,拔足往东厢去,吩咐,“平日里怎样便怎样,别怕。”   舒念想了想,也跟过去,却见阿阮立在东厢地上,正脱衣裳,老脸一红,“我我我先出去。”   “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很习惯。”阿阮想了想,“有没有法子装得像些?南院管院内功深不见底,怕难遮掩。”   舒念取出一物,“辽参丹,给极虚的病人紧急补气时用的,若人好好的,吃下这个浑身燥热,高烧一般,药劲儿过了便无事,只——”   阿阮不待她说完,一手接过,眉头不皱一下便咽了,往床上躺下,仰面看她,“别害怕。”   难道自己表现得很惊恐?倒叫他三番五次安慰。舒念无语,感觉杵在这里不成个样子,索性出去,寻一只药罐子去院中洗刷。   果然不过半盏茶工夫有人过来,正是南院管事,带着四五条大汉,一个个目湛精光,俱是内家高手。看见舒念,管事停步,“小舒大夫原来住这里?”   “不住。今日阮公子寻我看诊。”   “公子何在?”管院道,“听闻老秦说公子好些,很是惦念,带人来接公子回去。”   “那边。”   管院点头,吩咐护卫院中相候,自己循着舒念指点往东厢去。   舒念也跟过去。一前一后入了东厢,便见帘帐低垂,隐约一人横卧。   管院拱手行礼,“公子,老奴接您回去。”   帐中人无声无息。   管院回头,“怎么回事?”   舒念稍一琢磨——如今淮王北征未归,南院人事繁杂,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倒不如借病在此将养,等淮王南归再回南院,万一诱得淮王到此,更加事半功倍。   便道,“阮公子病势沉重,谁来探望都是这般,谁也不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因缘》 第42章 因缘   ◎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阮倾臣自来眼高于顶, 脾气不佳,身子不适时越发变本加厉——管院深知此节,便信了多半,踌躇一时, 殷勤道, “老奴着实放心不下, 公子容老奴看一眼?”   舒念心知他不看上一看, 绝计不会死心, “应是睡着,管院悄悄看看。”   管院点头, 揭了帐子, 便见一人侧卧,密密裹着被子, 头颅低垂,多半张脸掩在被间, 唤道,“公子?”半日不闻回应,将棉被扯低些, 露出艳如红霞一张俏脸, 姿容绝世,秀丽无双——   这般容色, 除了阮倾臣还有哪个?   居然真的没死。   管院一颗心落入肚里,连唤数声亦无回响,乍着胆子摸他额际, 烫得灼人, 猛一缩手, “公子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舒念不以为然, “如今好多了,刚来时冷冰冰一丝儿人气也无,差点缓不过来。”   管院见过阮倾臣在南院时的情状,与那时相比,眼前发烧的确算不上什么事儿。便道,“我们接公子回去将养。”   舒念点头,“需得一副软床。”便拍阿阮胸口,“阮公子,管院接你回家。”右手暗暗拈一枚牛毛细针,借长袖遮掩刺入膻中,手指轻轻一勾,银针又退回袖中。   管院正吩咐人安排软床,耳听一声呻/吟,回头看时,见阮倾臣忽然头颅后仰,脖颈拉作一条直线,不住急急吸气,却是半日喘不过来,脸颊憋得通红,双足不住踢蹬,棉被滚下床去——   一时唬得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回来,喝斥舒念,“快救!”   舒念故作惊慌,二指拈针,往阿阮人中处入了一针,慢慢旋动,便见阿阮眼皮一垂——   这下真是疼晕了。   管院正掌着阮倾臣双腿不叫他挣扎,隔过一层中衣都觉烫手,急道,“王上每每来书相问,公子万万不可有失。”   舒念收了针,肃然道,“如今情状,挪动不得,且过几日再说。”   管院迟疑一时,终于不敢冒险,“也罢。”指一指外间大汉,“这几个人留与公子护院。”   舒念还在想如何推辞,忽听一声,“……滚。”却是阿阮醒来,伏在枕上恶狠狠瞪着管院。   阮倾臣病中时,管院以为他失宠,很是踩了几脚,听这一声便有些哆嗦,伏身跪下,“公子原谅老奴。”   阿阮不吱声。   管院越发惶恐,“老奴这便滚远些。”一路膝行退后,终于还是不死心,又爬回来,“外间几个人,留给公子看家护院。”   “都滚。”   管院爬出去,远远向舒念招手。舒念只得上前,却听那管院道,“公子身子金贵,无人伺候不行,求姑娘代为照顾。”掌中一凉,已多了两枚珠光宝气的金锭子。   舒念见钱眼开,“好说。”   “护院的事——”   舒念便知不留下人来,管院绝不会安心离开,便道,“阮公子既是见不得他们,休叫眼前晃,守住村口便是,离得既近,有事呼唤也很便宜。”   管院本是怕阮倾臣与淮王置气,小倌脾气大,一跺脚跑了自己无法交待,一听这话,大大赞道,“小舒大夫非但医术卓绝,人也机灵。”   舒念捏捏金锭子,“阮公子病势沉重,药材用得金贵,这花销——”   管院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她贪钱,这人越贪财,越容易收买,一拍胸脯,“稍时我回去,多多地与大夫置办过来,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都算不得什么。”   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回,这才离开。   舒念目送一堆瘟神走开,匆匆回去看阿阮,见他只一件薄薄的中衣,平平躺在床上,闭目蹙眉,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好好的吃一颗辽参丹,滋味如何?”   阿阮眼皮一掀,看见舒念,有气无力道,“热,难受得快要死了。”   “你以为装病容易么?”舒念靠床柱坐下,“好在今日哄走管院,尽可在此松快住下,来日再做大事。”   “还什么来日?”阿阮右手垂在被间,五指时紧时松,喘气道,“今日都要过不去了……”   舒念知他此时跟火烧般难熬,很是体谅,“折腾一回都要午饭了,少侠想吃点儿什么?”   “不吃。”   舒念摇了摇头,自去做饭,转过身,忽听阿阮唤她,“念念。”   便回头。   阿阮伏在枕上看她,吐气如绵,“我想喝酒。”   “且等着吧。”舒念一甩帘子走了,辽参丹下酒,没见过活得这么别致的。   自去厨下取水和面,擀出面皮儿煮了,炒萝卜肉臊子做浇头,自己先吃饱,另盛一碗去东厢。   阿阮却不在床上,不知几时爬下来,贴在青砖地上,双颊如同烧了一盆火,连白皙的脖颈都呈艳丽的红色。   舒念一滞,“躺地上做甚?”   好半日才听他有气无力的一声,“热。”   舒念放下碗,催促道,“快起来,外面下着雨,休得贪凉。”   阿阮热得目光迷离,“你去哪儿了?”   “给少侠做饭。”舒念俯身去拉,“地上潮,去那边榻上。”   阿阮“嗯”了一声,推开她手,自己扶着床沿爬起来,挪到窗边凉榻上,一掌拍开窗格,微风携细雨,扑在身上,阿阮喉间逸出一声适意的喟叹,索性半个身子趴在窗棂上,探头吹风。   舒念一把拉他下来,按在榻上,合上窗格,“再胡闹便不需装病,真要好好病一回才罢。”   阿阮哼了一声,总算消停下来,抬臂掩面,躺着不动。   舒念想了想,取一盆井水,投布巾打湿,扯下手臂与他擦拭面颊脖颈,又挽起袖子擦拭手臂。   另取布巾投湿,折作方块垫在额上。   阿阮被凉意相激,感觉好些,睁眼见她背对自己,立在盆架边投洗布巾,忽道,“念念,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舒念手上一滞,“少侠,咱们能别说这事儿不?”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三年过去了,还叫人惦记。   阿阮翻转身,面向舒念——这么一动额上的湿巾子便滚在榻上,洇出深色的水印。“你还记得吗?”   “忘了。”舒念过来,换了凉巾子垫上,一掌按住榻上乱动的人,“别乱动。”   “我还记得。”   舒念摸摸自己发间秃着的那块,很是羞耻,“咱能别说了么?”   阿阮听若不闻,“那一日苏秀在吴山上,责罚一个内门弟子,骂……骂得很是难听,你正好路过,便道,咬人的狗不叫唤,叫唤的狗不咬人,苏鹤使应是第二种?”   舒念一滞,忍不住笑起来,“苏秀那会儿都是鹤使了?我胆子不小啊。”   “你一向胆大。”阿阮也笑起来。   舒念顿时来了兴致,“后来呢?苏秀怎么说?”   后来——   苏秀大怒,“谁说我是第二种?”   舒念手掌一合,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苏鹤使竟是条咬人的狗,受教啦。”   苏秀大怒,提掌便上,两个人打作一团,八山二岛弟子间切磋本是常事,都不会下狠手,那日苏秀盛怒之下,不管不顾,一把揪下舒念一缕头发,惹得舒念暴跳如雷,还了他一脸痒痒粉——   苏秀抓得一张脸鬼见愁也似,十几日不敢见人,舒念被撵去祠堂罚跪,第二日清早爬着回房。   ——就此结下仇来。   阿阮怔怔道,“后来你们就打起来了。”   “我只记得与苏秀打过一架。”舒念摸摸巾子变热,又往水中浸凉,拧干过来,展开垫上,“为什么打却忘了,江湖中人打架无数,回回都记得也不可能。”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坐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苏秀那时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门内月考比试输给人家,下来好一顿乱骂,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当然看不下去。”   阿阮一按床榻便坐了起来,“可记得那人是谁?”   “那哪里记得?”舒念满脸莫名,忽一时露出向往的神气,“苏秀十四岁杀河套九水鬼,这等厉害人物,月考居然能输给一个寻常内门弟子,即便苏秀偶然失手,也很了不得——藏剑楼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阿阮双唇紧抿。   舒念看他脸色不佳,摸摸四肢仍旧滚热,推他躺下,斥道,“说话就说话,起来做甚?”难免摇头叹气,“村里没有冰,凉水浸浸,聊胜于无。”   阿阮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都可,无差。”   “特意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一些?”   阿阮本不想理她,一听“特意”二字,脱口便应了一个“好”字,正自生着闷气,却见舒念已经捧了面过来,想了想,刁钻道,“你喂我。”   “行啊。”舒念刚收了管院两只金锭子的贿赂,极好说话,拾箸挑面,喂给他吃。   阿阮本是耍赖,却不想弄假成真,虽是浑身滚烫毫无食欲,仍旧强忍不适在她手中吃饭。   堪堪吃下半碗,着实熬得艰辛,“不想吃了,容我睡会儿。”   舒念点头,看他躺下,又垫上凉巾子,“放宽心,辽参丹药效不算长。”   阿阮眼睛一亮,巴巴看她,“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阿阮心头凉了半截,“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冷战》 第43章 冷战   ◎舒女侠保重。◎   舒念殷勤道, “我去洗碗。”   “出去。”   舒念一笑,收拾碗箸跑出去,一古脑儿扔进食盒里,提回自家小院, 远远便见凤姨立在门口,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悠, 加快步子过去, “怎么了?”   “念念, 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我们阿部。”   舒念隔着竹篱将食盒放回院中, 便往凤姨家去。小阿部不过四五岁年纪, 春日乍暖还寒,为时气侵染, 烧得热乎乎的躺在小床上哼哼。   舒念把了脉,扒开嘴巴看舌苔, 笑道,“积食,凤姨清静饿他两顿便好。”   小阿部迷离睁眼, 抗议, “我不要饿着。”   倒把大人们逗乐了。   “好,不饿着咱们小阿部。”舒念站起身, “回去煎点汤药送来。”   凤姨千恩万谢送舒念走到门口,欲言又止。   “凤姨,怎么?”   “你别嫌凤姨多嘴……”凤姨憋了好半日才开口, “念念你家世清白, 长得俊俏, 医术又了得, 莫与那小倌儿搅在一处,女娃娃名声要紧——”   “我省得。”舒念抽身便走,自回去拣药,一副药煎完才理清楚一件事——   唐门打发阿阮来做这冒风险又不讨好的差事,应是早已做好牺牲他名声的准备。   领命来此的阿阮,也已心知肚明。   ……   舒念看着小阿部喝了药,发一身汗才放心,将两个纸包递给凤姨,“晚间明晨各煎一副。”   出来时天色擦黑,舒念仍旧往东头去,阿阮屋子里黑灯瞎火,连烛也不曾掌一支。   舒念进门,四下不见阿阮,便往东厢去,却见他仍是一身薄薄的中衣,躺在凉榻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提了一只酒坛,地上还滚着一只空的。   舒念顿足喝斥,“又喝酒!”   阿阮正望着窗外出神,倒吃了一惊,酒坛子一个不稳栽下地来,“哐啷啷”摔个稀碎,稍显迟钝地看一眼地下,又看舒念。   “作死不拣好日子!”舒念进来,点亮油灯,持在手中照了一照,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不成模样,难免恼怒,“辽参丹补气养虚,最忌饮酒,谁叫你喝的?”   阿阮被灯火照得眼晕,抬臂遮面,等烛移走,见舒念兀自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绵软道,“你去哪啦?”   “阿部病了,我看看他去。”   阿阮折身躺下,展袖遮面,“既是阿部病了,你不去他处,来我这做甚?”   “我们做大夫的,诊脉抓药完事,自然交给爹娘照顾,难道还要一直守着?”   阿阮移开衣袖,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阿部跟着爹娘过活?”   “小阿部才五岁,不跟爹娘过活,难道自己种地?”舒念不以为然,“少侠酒喝饱了,饭还吃不吃?”   阿阮翻身坐起,却一个不稳,身形一晃,一手支额,稍稍尴尬,笑了起来,“吃。”   舒念看他这般模样,难免摇头,“躺着吧。下回再胡乱喝酒,姑奶奶可不伺候。”   掀帘出去,自往厨下去,却无甚菜蔬肉类,将就取水和面,回身取鸡蛋时,却见阿阮靠在门边看她,一会儿工夫竟已已衣衫齐整,将自己收拾清楚。   不免笑道,“都要睡了,又起来做甚?”   “我来帮你。”   “心领了。”舒念取鸡蛋打了,取箸搅拌,口中道,“你这里没什么食材,随便煎几只鸡蛋饼吃了,先睡吧,明日挖些新鲜荠菜,咱们包荠菜饺子。”   “好。”   舒念收拾妥当,也不去用大灶,收拾炭炉,搬小杌子坐在旁边,起锅煎饼。   阿阮也搬个小杌子,挨着她坐下。   舒念不去理他,自己忙碌。一时做完煎饼,盛在盘中,正待叫阿阮来吃,转脸却见他歪着头靠在壁上,双腿长伸,竟已睡熟了。   炭炉柔和的火光之下,他的脸虽是秀色夺人,却犹自含了三分稚气。   夜风经过,拂动窗外竹林,竹影飘摇,竹叶飒飒作响,檐下另有铁马叮当——   尘世喧嚣,越发衬得身畔平和。   然而眼前平和不过镜花水月,日后回南院,刺淮王,谋脱身,无一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即便是一切顺遂,事成之后稍有不慎,消息走露——   轻则声败名裂避走乡里,重则千夫所指不病而亡。   舒念极轻叹气,将盘子放在炭炉边温着,回东厢取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合上厨门,转身离开。   如此阿阮便在甜井村安顿下来,管院隔日派人探望,只得时时装病。好在来人不敢靠近,散开发髻卧床不起,便轻易蒙混过关。   那管院一心将功补过,精细吃食源源送来。阿阮连看也不看一眼,全扔出去喂狗。因着装病不敢出门,每日只枯坐屋中,等舒念过来,非但一日三餐同桌而食,夜间还每每秉烛共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取叶子牌打了做耍。   有时喝得过分,索性一人一榻共卧一室。两个人超乎寻常地亲密起来。   时日飞快,转眼春深夏至——   舒念做了桃花凉糕,提在食篮中去寻阿阮,到得院门,却见屋门罕见地开着——阿阮恐人看出装病,平日里无事也门户紧锁。   她心下惊异,使轻功凑到近前,却听内里有人说话,声音低沉,是个老年男子——   “楼主为此间事日日悬心,公子却在乡村间延宕,实是不该。”   阿阮道,“阮倾臣先时病重弥留,我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况且淮王北征未归——”   “公子。”那人一语打断,咄咄逼人,“这些话说与管院听还可,就莫糊弄老夫了,淮王未归,公子拟书一封,北上去寻,有何难处?”   屋内一时沉默。   舒念皱眉,这是在催促阿阮接近淮王?他口中的楼主又是哪一位?还未想明白,忽听那人道,“小五既来了,进来便是,躲在外面做甚?”   舒念被人看破行踪,只得提篮进去,便见一老一少窗下对坐,阿阮面色雪白,神情局促,想是被骂得不轻。老的并不认识,一双眼精光湛然,是一位顶尖高手。   老者看见舒念,笑道,“小五,你师尊近来可好?”   “您是——”   “这是秦叔。”阿阮道,“念念,过来拜见。”   舒念知道阿阮在南院有个叫秦叔的内应,想来就是这一位,听口气竟与师尊相识,应是唐门隐藏的前辈高人,此番特意为刺杀淮王出手,上前行礼,“秦叔好。”   “小吴侯叫我秦叔,你却该叫我秦爷爷。”老者哈哈笑道,“这差着辈儿呢。”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慢慢转向阿阮,却见他低着头,双唇紧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秦叔道,“小五,小吴侯要做的事你已知道,八山二岛同出一源,自来互相支应,小吴侯今日便回南院,南院龙潭虎穴,你若得便,可否与我等同去?”   “不要她去!”崔述抬头,断然回绝。   秦叔皱眉,“如何不要?淮王身畔有正易教数十位高手相伴,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小五精通蛊毒,有她相助,事半功倍。”   “总之不要她去。”崔述站起身,“秦叔执意带她,我便不回去。”   “你——”   “秦叔。”舒念上前,将食篮放在案上,“这是桃花凉糕,小五刚做的,特意给您尝尝。”一手扯住崔述袖子,“我与阿……小吴侯有几句话说,稍时过来。”   说着便拉崔述,却是一拉不动,舒念恶狠狠在他臂间掐了一把,咬牙笑道,“小吴侯,您不随我过来,要不咱们在这儿说?”   崔述一滞,终于没敢,老实跟她入了东厢。   舒念掩上门,往桌边一坐,“你真是小吴侯?哪个小吴侯?”   崔述立在当场,忽一时别转脸,闷声道,“哪有几个小吴侯?”   舒念便知他确然是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崔述,一时间气得心口发疼,恨道,“我说你怎么对三年前一件小事知道那么清楚,原来竟是藏剑楼的人,小吴侯这般做作,特意与苏秀出气来了?”   崔述抬头,“我为什么要替苏秀出气?”   “你们一门中人,自然穿一条裤子。”舒念越想越气,一个月被人当猴耍,未知自己对他吐槽藏剑楼时,这人怎么在心里笑呢……一时大怒,“藏剑楼真好家教,一个一个好不要脸,耍着人玩很了不起么?”   一顿足便摔门出去。   秦叔正吃糕,看她出来,招呼道,“小五的糕儿做的不错,来陪秦爷爷吃点。”   “秦爷爷慢吃。”舒念皮笑肉不笑,“小五琐事缠身,这便回去。”   秦叔站起身,“小五,你不同我们回南院?”   “不去!”舒念断然回绝,“南院有秦叔和小吴侯,必定马到功成,小五才疏学浅,明日便卷卷包袱,去并州前线寻我师尊,出点苦力也罢!”   “小五——”   “让她去。”   秦叔闻声回头,却是崔述立在东厢门口,脸色煞白,一个身子却紧绷如满弓之弦,隐隐发抖,“舒女侠保重。”   舒念正在气头上,说的本是气话,若他再行相劝,毕竟平淮事大,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半推半就也去了——   这一下火上浇油,气哼哼冲崔述扮了个鬼脸,“静侯小吴侯佳音!”   摔门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溶肌》。   感谢关爱:   SEVENKRIS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9-02-28 22:47:53   山中鬼女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2-28 18:55:51   32211628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1 06:21:51   感谢“”“映婉呐映婉”“皮貔貅”“SEVENKRIS”“huang”“朱馥祺”“”灌溉营养液 第44章 溶肌   ◎外不准入,内不准出。◎   舒念一顿足跑回家里, 蹲在院中,用锄刨那土坑,刨了一个又是一个,一顺挨着刨出十七八个坑儿, 心里那股子邪火才泄了些。   将锄往地上一掷——   藏剑楼居然派崔述这种大人物冒充阮倾臣入南院, 于崔述而言, 即便行刺得手, 潜身南院之事若泄露出去, 亦是大大地打了当今圣上的脸——   苏循究竟在想些什么?   舒念蹲了不知多久,唯觉今日日头格外灼人, 没精打采起来, 爬回屋中,往凉榻上躺了, 昏昏睡去。   一觉睡醒已是暮色四合,窗外蝉鸣阵阵, 身畔却悄静得可怕。平日里这个时辰,她早已在阿阮处……在崔述处,她起着锅子, 崔述烧火, 两人围炉对饮,八山二岛天下大事, 无一不谈——   好不快活。   却原来全是哄她。   舒念难免火起,强行扯回又要往外走的两只脚,也懒怠吃饭, 爬回床上, 继续蒙头大睡。   她心中有事, 便睡不踏实, 一夜间乱梦颠倒,醒时刚刚卯初。卷着被子坐了半日,终于叹一口气,磨磨蹭蹭洗漱了,仍旧往东头去——   依秦叔昨日所言,崔述很快便回南院,淮王生性多疑,身畔高手如云,冒充阮倾臣风险极大,她若能跟随同去,无论如何总要多一分胜算。   逶迤到了崔述院外,好一时鼓足勇气上前扣门,半日不闻回应,推门而入,满院悄静,不见人影。舒念心下一凉,四下逡巡,便连他二人夜里喝酒的屋顶露台都看了一回——   屋舍犹在,人面何处?   居然就这么走了。   舒念跌坐椅上,好一时才接受现实——崔述确然已经回了南院,自己却滞留甜井村。   忽然便想喝酒。   舒念呆立原地一时,往东厢多宝阁上取酒,却见阁上一只小巧的盒子,挂着锁头。   舒念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自往厨下取菜刀,一刀砍断,打开看时,却是一只香囊——   光光的缎面,并未绣花,丝线捆缚封口。   眼熟得很。   这种东西锁着做甚?   舒念拿在手中看了一时,不知怎的那点想喝酒的意气又没了,满腹怨气无影无踪,跑去凤姨家借了驴,骑驴入城,往南院去。   一月未来,守门小厮都换了生面孔,无论如何解释,死咬着不让进,“王上已归,不日便至,管院下了死令,未得许可,任何人不许入内。”   淮王回来了?   舒念更加不肯死心,“便求小哥代为通传管院,管院与我相熟,见了是我,必然叫进。”   “那可不见得。”   舒念循声望去,一时大喜,“秦叔?”   “小舒大夫。”秦叔颔首致意,向小厮道,“这是小舒大夫,阮公子这一回大病得愈,全靠她。”   舒念绷着面皮,坦然受了功劳,“阮公子需仔细将养,过来看看脉象,却被这小哥堵在此间。”   秦叔道,“这孩子才来不久,如今才算与小舒大夫相识。”   小厮打了个千儿,“小舒大夫原谅则个。”   舒念闪身进门,跟着秦叔入内,两个人七弯八绕走了一回,却到了西院门口。   舒念一惊,“阮公子住西院?”   “怎么可能?西院无人,咱们爷孙俩好说话。”秦叔笑了笑,“阮公子如今在南院引凤楼,守门的丹巴不点头,我都进不去。”   “正易教护教丹巴?”   “是他。”秦叔点头,“王上不日便至,丹巴带人接管南院。”   舒念心下一沉,常听人言淮王一步一行谨慎至极,今日一见,竟无半字虚言。   “放心,阮公子不是寻常人。”秦叔不便明言,只含糊相劝。   舒念想了想,“我能见阮公子一面么?”   秦叔摇头,“要等公子相召,另有丹巴在旁相陪,小舒大夫才能诊脉。”   舒念心头凉了半截,听秦叔的意思,即便是崔述主动寻她,他二人都不可能单独说话——   然而崔述那脾气,又怎可能主动寻她?   两个人一时无甚言语,秦叔便带着舒念往回走,出了院门,忽尔压低声音道,“昨日气得到现在都没吃饭,你且放心,挨不到天黑,管院便要去求你。”   舒念一滞,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灰溜溜回了甜井村,蹲在院中望天相候。天擦黑时,管院骑马过来,远远看见舒念便叫,“小舒大夫,快随我去趟院里。”   “做甚?”   “公子这一日都不曾用膳,快去瞧瞧有甚么不妥。”管院口中说话,上前便拉。   “哪位公子?”   “还有哪位值当我深夜来请?”管院一滞,想想摸了只银锭子塞给她,“自是阮公子。”   舒念眼珠子一转,将银锭子推了回去,“明日吧,今日天晚,稍有耽搁,城门落锁,我往何处去?”   “包我身上。”管院一拍胸脯,“咱们院里空屋子多的是,晚了收拾一间给小舒大夫,管保比您这屋子像样。”   舒念等的便是这句,慢悠悠收拾药箱,装不会骑马,连声叫唤磨得腿疼,一路走一时歇一时,刚刚入城,城门便在身后“咣当”落锁。   管院连忙安慰,“莫慌,回去便命人收拾屋子。”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南院,绕过不知几进招手围廊,才到得一进二层小楼门口,夜色已深,楼外却是重重围了几层人,逐一盘问。   舒念不敢抬头,故作惶恐状,悄悄竖了耳朵仔细听——这许多人,一声喘息也不闻,行动间轻捷无声——   俱是练家子。   看这光景,淮王的确要来了。   一时入得楼中,管院却被拦了下来,换了个精瘦的头陀引舒念进去,穿过重重帷幕,到得一进雕花阁,头陀摆手,“大夫请。”   舒念顿觉心跳急如擂鼓,拖拖拉拉走了几步,便听内里一人斥道,“滚。”   忍不住莞尔,坏脾气到了这里也不带改的,倒真跟阮倾臣有几分相似。   又往里走了两步,迎面砸来一只靠枕——因着身份所拘不敢动用内力,便叫舒念轻松抓在掌中,“阮公子息怒。”   帐内声息立消,一个人影翻身坐起,呆了一时,又倾身躺下,“小舒大夫怎么来了?”   舒念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头陀,“听闻公子身子不适,特来请脉。”   崔述轻声冷笑,“无事,回吧。”   舒念低头,慢慢上前,取出瓷枕放在床边,“请公子赏脉。”   好一阵尴尬的沉默,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头陀在幕边探头,帐内才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来,重重砸在瓷枕上,好一声响,听得舒念都替他疼了一下。   舒念诊了片时,“公子身子亏虚,需好生将养,每日膳食,仔细为上。”   她口中说话,食指在他掌心划动,一时收指,“公子万万留意。”   枕上雪白的五根手指一时收紧,又松开,无意识地动了动,“什么?”   舒念一滞,挺机灵一个人,关键时候掉链子,只得又写了一遍,口中却道,“五谷元气之本,五谷不养,根本不存……”   那只手一动,避开她手指,便听他道,“无事,大夫回去吧。”   舒念写了半日,得了这么一句,一时大怒,正待相劝,忽听外间钟声大作,三长一短,循回往复。楼下隐约人声,淮王钧令口口相传,很快传入阁中,那瘦头陀躬身道,“奉王帐钧令,南院四门紧闭,院中诸人不奉钧令,不得走动,外不准入,内不准出。”   崔述坐起身,一掀帐子,“送小舒大夫出去。”   瘦头陀打了个躬儿,“王帐钧令,从此时起,南院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大夫只能委屈留在南院。”   “为何?”   瘦头陀语气漠然,“恐人出去泄露王上行踪。”   舒念心知崔述今夜必然动手——一则他冒充阮倾臣时日一长易露破绽,二则依他脾气绝不愿滞留南院过久——哪肯此时离开?忙道,“既如此,我留一二日亦可。”   瘦头陀向外一摆手,“随我来吧。”   崔述正待说话,舒念已一把扣住他手腕,回头向瘦头陀道,“公子肝气不畅,容我行针一二,稍候。”   瘦头陀点头,避去雕花阁外。   舒念伸指在崔述掌中写字,一时写完,见他抿唇不语,心知他已明白,郑重道,“公子不可讳疾忌医,凡事需听大夫言语,万万谨记。”   收拾药匣,低头去了,临到阁门时回首,便见崔述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自己。   她不敢多看,转身离开。一路下楼,走到引凤楼院外,一名侍人捧一碗汤药,迎面过来。   舒念心中一动,上前相问,“谁的药?”   侍人奇道,“这话问得好不稀奇,拿到这引凤楼的,自然是给阮公子备的。”   “我看看。”   侍人便看瘦头陀。   舒念正色道,“阮公子大病初愈,你们胡乱进补,若弄出个好坏,岂非前功尽弃?拿来我看!”   瘦头陀便点头。   舒念捧过药碗闻了闻,忽一时面色一变,“这种东西怎可拿来给公子用?”   “大夫请吧。”瘦头陀夺过药碗,递给侍人,吩咐,“上呈阮公子,看着他服下。”   舒念正待上前阻止,臂间一紧,已被瘦头陀一把扯住,耳听他阴森道,“溶肌丸服过快活似神仙,王上一片苦心全为阮公子好,小舒大夫休要多事吧。”   臂间一紧,已被瘦头陀一把推搡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杀淮》   溶肌丸前面露过面,巨巨们记得啵?   昨天一更新,很多巨巨怪作者菌虐得惨,回头把昨天那章看了八遍,窝没干啥呀……有点方。   今天也别嗨怕,比心。 第45章 杀淮   ◎你自己穿还是我替你穿?◎   瘦头陀赶走舒念, 自己便去楼下守着。子时刚过时,远处有人连连拍手,院中侍人跟风过麦田一般,依序下跪, 便也连忙也跪下。   足足一盏茶工夫过去, 耳听一人脚步沉重, 远远过来, 好一时停在自己身前, “丹巴怎么不见?”   瘦头陀肩膀一沉,伏低身子, “藏剑楼近日不大老实, 师兄午时出发,带人往吴山去了。”   “抬起头来。”   瘦头陀深吸口气, 强自镇定,慢慢仰面, 便见七八个人团团簇拥着一名肥腻腻的中年胖子——许多人同行,脚步声却只有这胖子一人的,尽是高手在旁随侍护持。   那胖子立在自己身前, 鹰目狼口, 神情阴鸷,正冷冰冰地垂目打量。   他不敢与他直视, 低头沉身,恭敬道,“王上。”   “你, 不行。”淮王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叫丹巴速速回来。”   “可是藏剑楼——”   “苏循首鼠小人, 瞻前顾后, 能成什么气候?”淮王冷笑一声,“本王北线大捷之日,便是苏循俯首称臣之时。”   一时哈哈大笑,往阁中去了。   随侍高手四下散开,在楼下分头戒备。瘦头陀擦去满头冷汗,疾步跟上。   到得雕花阁门口,淮王止步,问道,“赏的药,小阮可服下了?”   “服下了。”瘦头陀连连点头,“看着服下的,应有半个时辰光景。”   淮王满意点头,随手扯下斗篷,掷在地上,吩咐,“你们都出去,不听吩咐不许进来。”想想又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你头回伺候,本王特意多说一句,你们都是内家高手,可若在这里耳朵生得长,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瘦头陀不由自主一个寒噤,恭敬答了个“是”字,一径退到重重帷幕之外,留清静地方给里间二人。   内里贵人春宵苦短,他果然不敢动用内功倾听,便作个木偶人呆呆立着。   夜深人静,鸦雀无声,唯沙漏沙沙作响,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里间淮王的声音抖抖索索,“去,把小文叫来这里。”   瘦头陀一滞,“文公子?”夜里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再叫一个公子是什么意思?   淮王不知在做些甚么,忽尔极响地倒吸口凉气,声音越发急切,“叫小文过来,聋了么?”   瘦头陀被他一嗓子唬得一个哆嗦,忙往外走,吩咐从人去找南院另一当红公子——文雪臣。   不多时文雪臣扶着个小丫头过来,边走还边打着呵欠,口中指桑骂槐,“白日问过王上要不要我伺候,你们不是叫我离远些?如今怎样?”   瘦头陀委实受不了小倌儿这妖调劲儿,奈何淮王喜欢,只得忍了,上前一顿搜身,连头发都打散看了,方才点头,“王上传公子,丫环在楼下相候。”   文雪臣本就被他搜得火冒三丈,闻声大怒,“自来我侍候王上,都带春芽伺候汤水,拦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瘦头陀一滞,正待发怒,院内掌事拉他袖子,又是挤眼又是摇头——便明白这小倌儿说的不错。只得叹一口气,引着二人上楼。   两个人往雕花阁一转,便不见踪影。   隔一时听文雪臣在内小声道,“王上,雪臣带着春芽儿来伺候。”   却不闻淮王回应,只床帐“吱嘎”之声断续传来,竟不知在里面忙些什么。   好一个烂急色鬼!   瘦头陀暗翻白眼,掉头出去,一路走一路琢磨——难怪师兄寻个由头溜了,自己回去也要严正声明,以后绝不伺候淮王春宵之事。   文雪臣避在帷幕之后,听着瘦头陀去远,才道,“这便是引凤阁,姑娘总该给我解药了吧。”   春芽道,“多谢。”   文雪臣心下一松,正待去看王上与阮倾臣在帐中做甚么光景,忽觉脑后锐痛,眼前一黑,一声不吭便昏死过去。   叫/春芽的小丫头是舒念所扮。她一掌劈昏文雪臣,大步入内,掀开帐子,便见一个油腻腻的中年胖子一/丝/不/挂躺在帐中,喉骨尽碎,双目圆睁,已经死得透了。   正是如今祸乱天下的江南霸主——淮王。   却不见崔述踪影。   舒念不敢出声呼唤,屏息凝气搜寻一时,忽见窗边帷幕后隐约露一角白色衣襟,蹑手蹑脚过去,掀开帷幕,幕后一人倚墙而坐,一只白若霜雪的手上持一支烛台,银尖险险对着自己——   舒念倒笑了起来,悄声呼唤,“小吴侯。”   崔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厉声道,“什么人?”   “祖宗,小点声。”舒念蹲身下去,指了指楼下,“正易教高手有二十多个在外面。”   烛台一抖,银尖凉沁沁顶在舒念喉间,“什么人?”   舒念一手揭下易容,“是我。”   崔述眨了眨眼,嘴唇抖了半日,迟疑道,“念念?”手腕一沉,烛台垂直落下。   舒念险险接在手中,才没砸在地上,龇牙咧嘴道,“小心点儿啊……是我。”   崔述听清“是我”二字,心下一松,一时泄力,歪歪靠在墙上,“已经得手了,叫秦叔带你出去。”   舒念看这光景便知怎么回事,“那碗药你还是喝了?”   “嗯。”   舒念一时恼怒,“不是给了你试毒银环?”   “我知道那碗药是什么东西……”崔述仰面,轻轻吐气,“我若不喝,老贼必然生疑,怎能引老贼来此?”   “今日不来,总有来日,万一,万一……”舒念越想越是后怕,“你简直疯了。”   崔述微笑,“我这不是得手了么?”   舒念懒怠理他,一把抓住手腕诊了一时,惊道,“你,你,你——”   “溶肌丸药力都被我封在下盘,不然哪里来的气力捏死老贼……”崔述小声道,“我此时动不得,你快走。”   舒念恶毒道,“小吴侯死在引凤阁这种香艳地方,不怕后世茶话本子胡乱编排你?”   “死不了,等一时药效退尽,我从此间杀出去便是。”   “只怕外边的头陀等不了小吴侯。”舒念气道,跑去妆台边上,将脂粉盒子搬过来,蹲在崔述身前,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斥道,“闭眼。”   崔述抿唇,忽一时叹了口气,依言闭目,感觉她一双温热的手在自己面上不住抚弄……自打昨日入了引凤阁便绷着的一颗心忽尔松驰下来——   平生有此一刻便无遗憾,从此生死俱非挂碍,来去皆得欢喜。   不知几时,感觉她在自己颊上轻轻一拍,“好了,睁开吧。”   一时迷离开目,眼前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一个人,眉目陌生,又隐约见过——   “文……文……”   “文雪臣。”舒念放下铜镜,轻轻笑道,“总算你听了我的话,设法命淮王传文雪臣,否则咱们只能血战一场,杀出去了。”   “杀不出去。”崔述淡道,“正易教二十高手在外,便是我与阿兄协力,也难脱身。”一时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上,“如今这般,更不可能。”   “说什么丧气话?”舒念斥道,自己对镜收拾,仍旧扮作春芽的模样,“天底下不是只有拼蛮力一条路。”   “念念。”   舒念回头,“怎么?”   “你一个人先走。”崔述道,“有我在内,外间人便不会生疑,你只需出了引凤阁,轻易便可脱身。再过一时三刻,我自己杀出去。”   “那我千辛万苦来这里做甚?”舒念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将文雪臣外衫尽数除下,想了想又将他中衣也剥了下来,撕作布条,将赤条条的文小倌捆作一只粽子,抓着手足提到床上,与死淮王同床共枕。   崔述看她动作,难免皱眉,“便不该引你过来。”   舒念提着衣裳过来,冷笑道,“便是你不听我的,命淮王传文雪臣,我也有法子叫文雪臣来引凤阁闹一回,小吴侯,今日救命之恩你必是要欠我的了。”便将衣裳一古脑掷在他怀里,“你自己穿还是我替你穿?”   崔述回想她刚才剥文雪臣的手段,屈服道,“我自己穿。”   舒念整好床帐,拉下帷幕,又掐一把百合香,掷在香炉之中,雕花阁内一时甜香弥漫,温柔绮丽,将淮王死气尽数淹没。   回头看崔述已经换上文雪臣的衣裳,一伸手将他头发打散,叮嘱道,“只管闭眼装睡,莫乱出声,一切有我。”   崔述不及言语,身上一轻,已经被舒念架着拖了起来,安置在软椅之上。便听舒念向外大声呼唤,“谁在外面,来两个人。”   脚步声响,瘦头陀道,“有何吩咐?”   “王上有命,送我们公子回去。”舒念道,“来两个人抬轿。”   瘦头陀心下生疑,绕过帷幕,便见刚进来的小倌儿委顿在软椅之上,未知是昏是醒。那小丫环双手插腰,随侍在侧,一看见自己便横眉立目,“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抬轿?”   瘦头陀正待说话,忽听身后帘帐内有细微的呻/吟,一时竟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活,“王上?”   “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护院,明日王上非把你眼珠子挖了不可,”舒念吊着眼睛嘲笑,“快进来。”   瘦头陀便知帐子里正在要紧的时候……哪里肯进去?身后呻/吟之声绵绵不绝,忙捂着耳朵出去,打发两个小厮进来抬人,自己避在阁外。   不多时小厮们抬着一架软椅,椅上文雪臣脸色雪白,头发散乱,衣衫松松拢着。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不争》 第46章 不争   ◎不知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生龙活虎进去, 半死不活出来。   瘦头陀无语,怪道的还要多叫一个文公子过来,这一个人哪里伺候得起?   舒念跟在后面,啰啰嗦嗦吩咐瘦头陀, “过一个时辰伺候汤水, 要滚热的, 早早备好了, 等里面一叫, 立时送进去,片刻耽搁不得。”   瘦头陀捺着性子道, “是。”一边催促抬椅小厮, “走快些,瘸了么?”   舒念却不着急, 索性站着不动,一只脚蹬着门槛, 望天思索一时,又道,“另给我们公子院里也送汤水过去, 公子回去便用。”   “你们公子关老子屁事?”瘦头陀忍无可忍, 压低嗓门喝斥,“快滚!”   抬椅小厮见舒念被瘦头陀喝斥, 更不敢耽搁,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出阁,倒是舒念坠在后面, 边跑边叫, “慢着些走, 颠着我们公子, 你们赔得起么?”   阁外守卫的一众高手见这情状稀奇,难免打听,瘦头陀一张脸黑似锅底,斥道,“王上嫌阁中人多吵闹,命速速送文公子回去!”   舒念暗笑,却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叉腰骂道,“好一群势力小人,总有你们求着我们来引凤阁的时候!”   瘦头陀赶苍蝇似地挥手,“快滚!”   如此一路顺风顺水被人撵出引凤阁。   小厮们便往文雪臣院子去。   舒念按住椅栏,“等等,先去一回马厩。”   小厮奇道,“姐姐去马厩做什么?”   舒念信口开河,“白日骑马,公子的玉佩落在那里,那是王上特意赐给咱们公子的。方才不见公子佩戴,王上好生发了一回脾气,要不然能这么快让公子出来?这便去找找,找着立时回引凤阁给王上瞧,好叫王上心中欢喜。”   小厮暗暗腹诽这位公子为了争宠也是拼了,却也无法,只得不计辛苦,将软椅抬去马厩。   软椅刚刚落地,崔述和舒念齐齐出手,一人劈晕一个——不约而同并未取其性命。   崔述道,“小舒大夫不是要斩草除根?”   “小吴侯竟有妇人之仁?”   一时相视而笑。   舒念挑了一匹好马,过来问崔述,“能骑马么?”   崔述勉力动了动身子,泄气道,“气海以下,全无知觉。”   那便是多半个身子都动不得。舒念摇头,崔述着实莽撞,强用内力将溶肌丸药力逼入下盘,却不怕药力刚猛,万一伤着下肢筋脉,落个半身不遂,怎生是好?   二人便蹲在马厩静等,约摸一顿饭工夫,果然听外间人声扰攘,有人高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引凤阁走水,王上还在阁里!”   “来人,取水,快!”   ……   便有杂沓的脚步声,急急往里跑去。   舒念贴在门边听了一时,“此时外间守备松懈,我们走!”便提一口气,架崔述起来,扶上马背,翻身上马,落在崔述身前,“抱紧我,咱们冲出去。”   双唇一撮,打个呼哨,那马奋蹄而出,转眼奔到门口,门口守卫正不知所措,忽见一马二人扑来,俱各吃惊,上前拦阻,“什么人?”   舒念高声道,“有刺客!遵王上钧令,开门速追!”   一众守卫面面相觑,忽有人道,“追刺客何需二人一骑?先拦下来!搜她!”   舒念哈哈大笑,右袖一抖,一枚丸药掷在地上,冲天一片白雾,瞬时伸手不见五指——   舒念一提缰绳,迎门冲去,百忙中劈手夺一把刀,一足踩住马蹬,一手抱住马头,多半个身子探出去,挥刀斩断门闩,半空中一个挪腾又落回马上,堪堪拉住几欲落马的崔述,俯身冲了出去。   身后一片声叫唤,“抓刺客!”   “刺客跑了!”   “快追!”   惜乎迷失在烟雾之中,没头没脑喝乎一时,等烟散去,又哪里还有刺客踪影?更不要说淮王为图行踪隐秘,全在南院之内戒备,南院之外并未设岗哨。   ……   舒念冲出南院,已是夜深人静,马蹄踏地答答作响,东弯西绕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舒念拉崔述下马,扔了缰绳,“好马儿,回去南院通报一声,就说姑奶奶远走高飞啦。”   一掌拍在马臀上,那马长嘶一声,奋蹄疾奔,转眼消失在街角。   舒述挽着崔述手臂架在肩上,提气一纵,翻墙入内,是一进寻常院子,屋舍简洁,却无人居住。   崔述仍旧动弹不得,舒念只得半拖半抱,强行架住他,一路跌跌撞撞入了厢房。迎面一张木架子床,如获至宝,忙将崔述拖到床上安置,双膝一软,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崔述一路不声不响,忽然一臂掩面,闷声道,“叫你不用带着我。”   舒念道,“我偏要带着,你管得着么?”   “你——”   “我怎样?”舒念喘匀了气儿,慢慢爬起来,“这是我伯父旧宅,打起仗来时,举家迁去北边了。咱们在此稍作休整,过几日再走。”   “走?”   “不走难道在此养老?”舒念四下转了一圈,搜寻饮水吃食,“淮王既死,南军必然大乱,咱们速往军中,立些功劳,日后战事平息,才有希望入九鹤府。”   崔述手臂撑着强行坐起,勉力挪动身子,靠在枕上,“今日杀贼,你本就是首功,入九鹤府有什么难处?下任鹤使非你莫属。”   舒念想了一想,走回床边挨着他坐下,“你要告诉官家今夜之事?”   崔述点头。   “万万不可。”舒念摇头,“你可是小吴侯啊,怎能在南院现身?”   崔述怔住。   “便没有杀淮王之事,你仍旧是小吴侯。你这么聪明,且细想想,坏处大过好处的功劳,要来做甚?”   崔述眨眨眼,“那你怎么办?不入九鹤府了?”   “我难道不能另立军功?便不能入九鹤府,也没什么大不了。江湖上那许多人入过九鹤府,又如何?将来的天下第一神医,必定还是我。”   说着站起身便往外走,一时转身回来,“倒忘了……”俯身嘱咐崔述,“溶肌丸药力不随奇筋八脉游走,应当不会散去,莫再强行压制。”   崔述抿唇,欲言又止,“可是……”   “无事,叫人全身乏力而已,没用在正经处,若给我治病救人,却比麻沸散强多了。”语毕一笑,掀帘出去。   自去厨下烧水,洗净易容,另提了一桶回来,却见崔述靠在枕上,定定地望着门口。自己稍一抬眸,便与他四目相对,难免好笑,“小吴侯看什么呢?”   “念念。”   “嗯?”   崔述咬唇一时,忽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舒念听他口齿粘腻,吐息绵软,便知小吴侯终于舍得放开内息压制,致药力游走四肢,才是这般情状——只不知药性能持续多久?   崔述好容易豁出颜面,主动道一回歉,对方却不知在出什么神,“念念?”   “嗯?”   舒念见他一张俏脸通红,回忆方才说的话,一失时笑,“你什么不好?”   “……不该瞒你。”   舒念恍然大悟,斥道,“不提我还忘了,小吴侯耍着我玩了一个多月,可快活得很么?”   她一头说话,一头提了大桶热水过来,伸掌一拍桶沿,作势道,“你们藏剑楼真是好不要脸!”   崔述皱眉,“非是我要瞒你。”   舒念倒乐了起来,“所以竟是我求着你瞒我?”   崔述想摇头,却连脖颈都是软绵绵的,十分泄气,“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想不起来……”   舒念奇道,“咱们当真见过?”   “嗯。”崔述放弃除了说话之外的所有动作,勉力道,“见过三回。”   舒念一滞,小吴侯这种大人物,自己与他见过三回还毫无印象,的确伤人面子,大度道,“既如此,咱们算两清。”   “你不问问是哪三回?”   “有甚好问?”舒念往水里掷一条布巾打湿,帮他清洗面上易容,“以后总不会再忘了小吴侯便是。”   “真的?”   “假的。”   崔述脸色一黑。   舒念暗道大人物们果然都经不起逗弄,忙道,“我想忘,也忘不了啊……倒是日后去京城,小吴侯别忘了请我喝酒才是。”   天下皆知,皇帝亲封“武林吴侯”时,还给崔述赐了个宅子在京里。   “你什么时候来?”   舒念愣了一下,“几时打完仗都不知道,怎知何时能去京城?”手上加紧动作,一时粉脂除去,小吴侯晶莹若雪的一张脸重见天日,笑道,“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真的?”   “那还用问?”舒念掷下巾子,看他言语费力,便道,“先别说话了。”   崔述依言闭口,刚要阖目,见舒念起身,忙问,“念念,去哪里?”   “倒水。”   崔述迟疑,“快些回来。”   舒念回头一笑,提桶出去泼了水,另去搜寻一回,果然找到伯父往昔佩剑,提着回来。   崔述仍是先前模样,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舒念难免心疼,关好门窗走到近前,“我在旁边守着,别怕。”   崔述面上一红,“我怕什么?”   “小吴侯怕什么,自己心里知道。”舒念扮了个鬼脸,扯一卷凉被与他遮盖了,自去窗边凉榻上躺下,双手将长剑怀抱胸前,闭目不语。   本待打个盹,脑中淮王肥腻腻的一团白肉挥之不去,倒清醒得双目炯炯。暗道一声晦气,越发同情崔述,似他那等心高气傲之人,竟不知要使出几辈子的忍耐力,才能强按恶心,对淮王虚以委蛇,寻机刺杀。   眼睁睁看着月影西移,身畔崔述虽一动不动,呼吸却时轻时缓,便知他也未曾睡着。   这傻子,竟不知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平淮告一段落,明晚九点《不速》,回现世,比心。   感谢关爱: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3 21:36:19   感谢“蟹蟹”灌溉营养液。 第三卷:武督 第47章 不速   ◎有事,寻人。◎   舒念无声叹气, 翻身坐起,隔过一段黑暗悄声笑问,“小吴侯,喝酒吗?”   崔述眼睛一亮, “好。”   “你等我一会儿。”舒念趿着鞋跑去院内, 提一把锄, 往梨花树下刨出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除尽泥土, 拎回屋内。   崔述稍稍能动,却无气力, 接过酒碗只是发抖, 险些泼了出来,舒念忙夺在手中, “别浪费我的好酒。”扶他坐起,倚靠在大迎枕上, “咱们一人一口。”   先自饮一口,又提坛倒出一碗,捧去他口边。崔述低头, 在她手中饮酒。如此过不多时, 一坛酒尽皆入腹。   舒念五指扣住坛口,倒转过来, 涓滴不剩,惋惜道,“只一坛, 存了十年, 可惜没有下酒菜。”   崔述喝了酒便目光盈盈, 怔怔看了舒念一时, 本待说话,却觉恍惚,头颅微偏,眼皮一沉,如此昏昏睡去,双唇微动,依稀道,“你,你……”   舒念微笑看他,我,我什么?亏我一颗百日醉,否则你便只能这般睁眼煎熬至天明——   舒念也不去搬动,由他靠在枕上睡了。正待起身时,忽见崔述低垂的眼睫下慢慢沁出一点水意,凝作泪珠,无声划过晶莹的面颊。   ……   舒念回忆至此,摇头失笑——果然,从那时便很爱哭,以前居然未曾留意。   远远听苗千千高声叫道,“师妹,快来看我掏了什么好东西来?”   “什么?”舒念懒洋洋应了一声,躺在草地上不动弹,过一时苗千千提一只竹篓,神神秘秘过来。探头看时,“哪来的这么多知了猴?”   “还有竹节子。”苗千千从腰后摸出一只布包,打开献宝。   白花花好大一堆,初孵的蚕儿一般,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一紧。舒念拈在指尖,“叫甘仙子瞧见你吃这个,说好与你定踪的高手只怕也要黄了。”   “这里是咱们百花寨子,不是他姑余大雪山。”苗千千哼了一声,“好好拾掇一回,炸了来下酒。”   舒念接过篓子回身便走,走不出一丈远又回来,塞还给苗千千,“拿着。”   “做甚?”   “白花开得这么好,弄点来炖汤喝。”舒念边说边挽起裙摆,吩咐苗千千,“把知了猴和竹节子拾掇干净。”   苗千千哪里肯干活?正要寻个理由推脱,一个穿着蜡染衣衫的外门弟子跑过来,“大师兄,山门外有人来拜。”   “告诉他师尊不在。”苗千千大不耐烦,摆手道,“山门不开,不待客。”   那人迟疑,“都告诉了,嘴皮子磨破也不肯走,实在无法才来通报。”   “那便是上门挑事,既欺上咱们寨子了,还客气什么?打走便是。”   那弟子抓抓脑袋,“是。”   正待要走,忽听大师兄道,“回来。”又跑回去,“大师兄要见见?”   “见什么见?师兄拳脚生锈,既来个沙包,正好练练手。”苗千千随手将篓子递给他,紧一紧衣袖,“你把篓子里的东西拾掇了,给你大师姐。”大摇大摆走了。   这货为了不干活,也是拼了。舒念摇头,“阿盆,来的什么人?”   阿盆道,“看打扮是个中原人,不知来路。”   “中原人?中原如今事多,赶紧打发走,别给咱们添麻烦。”舒念说完,三两下爬上树丫,拣嫩的白花摘了,掷在背篓里。   正忙得不亦乐乎,远远见苗千千过来,扬声道,“再不回来干活,晚间休来蹭饭。”   苗千千极其罕见地没有回嘴。   舒念越发来劲,正待再怼他几句,山岰后又绕出一个人来,身姿秀挺,容色卓然,唬得她激灵灵一个哆嗦,扶枝的右手差点落空,好险没大头朝下栽下来。   堪堪稳住身形,那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花树之下,仰面看她——   花枝晃动,摇下一片粉白的花瓣,伴随春风悠然下坠,划过如墨刀裁的鬓角,在秀致的肩线上安顿下来。   舒念干干笑道,“小吴侯,好久不见。”   “足足四十七天。”崔述道,“与你前回比起来,也不算很久。”   前回?哪个前回?难道是六年前?六年前她都死了,跟如今能比?舒念心念连转——打个招呼都这么难应付,后面该如何是好?   崔述安静看她。   总不能此时下去便是。舒念清清嗓子,安排苗千千,“我这儿占着手,大师兄陪小吴侯去厅里坐,喝些茶?”   苗千千捂着半边脸,牙疼也似,“我去拾掇竹节子,给小吴侯接风。”头也不回,往水涧寻阿盆去了。   舒念竟无语凝噎。   崔述仰面,“你做什么呢?”   舒念正一脚前一脚后,十分不雅地蹲在树叉子上,进退两难,“摘……摘花……”   “插瓶?”   舒念一滞,“吃。”   “摘完了么?”   这才刚开始——“摘完了。”   “那下来吧。”   便是我要下来,您是不是得让让先?舒念探身张望,与崔述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见他全无让道的意思,只得舍弃轻功,四脚并用,攀着花枝子爬下来,立在崔述身前。   崔述凝目一时,忽然上前,抬手往她鬓间一拂,舒念缩肩转头,下意识躲避——理所当然未能避得过,便见他雪白的指尖多了一片粉白的花瓣。   舒念一时尴尬,抬手摸一摸脑袋,“小吴侯到南疆来,是有什么事么?”   崔述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有事,寻人。”   舒念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扯得嗓子眼都生生发疼,不知怎的便不敢接这话茬,低下头去。   “你不问我寻谁么?”崔述停了一停,清晰道,“念念?”   舒念不语,好一时闷声道,“你都知道了?”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自己想。”   舒念整了整背篓拉绳,垂头丧气道,“走吧,去寨子里坐坐。”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细埂上。   “念念,怎不等我?”   舒念随手扯一根草节儿,握在指尖打结,“既叫小吴侯看破,不快些逃命,留着等小吴侯来杀么?”   崔述沉默,好半日仿佛笑了一声,“原来我与念念,竟是仇人相见。”   “不是仇人,又是什么?”舒念被他逼迫至绝境,反倒无所畏惧,停步转身,与他直视,“你们藏剑楼以报仇为名,六年来处处针对璇玑岛。就算薛医尊曾经是我师父,却也被你们逼着公告天下,将我逐出师门了——仍旧逃不过这般下场。如今我本人便在你面前,难道咱们还能叙叙旧?”   崔述目光柔和,定定看她,忽一时负手倾身,与她平平对视,“我不会回藏剑楼了。”   舒念自重活一世,从未像今日一般倾吐心中垒块,原是打着与崔述撕破脸皮的盘算,却被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满腹怨气消弥无踪,强行绷着,木着脸道,“不回藏剑楼,姑余也是个好去处。”   崔述轻轻皱眉,耐心道,“与凉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姑余却非我归处。”说着稍稍低头,寻着舒念的手,扣在掌中,悄声道,“我就在这里。”   舒念脑中嗡一声响,耳畔钟鼓齐鸣人声鼎沸,不知多久悄静下来,发觉自己仍旧立足田埂之上,眼前明光璀璨一张俊脸,冰雪晶莹,眉目如画。   费好大劲撑住气势,“在这里做甚?躲在苗疆寨子里抓虫子吃?”   “有何不可?”崔述抿嘴一笑,探手取下舒念的背篓,拎在手上,悠悠晃着,另一手仍旧拉着她,“走吧。”   舒念只觉足下轻飘,分明踩在地上,却仿佛走在云端,稀里糊涂走了一程,灵醒过来,惊道,“宁家堡和武岳一门倾巢而出,上姑余寻你报仇,你却跑到南疆来?”   崔述侧首,“我若留在姑余,三面对峙,与凉岂非更难处置?”   “你怕甘门主难处置,却不怕我难处置?”舒念瞟他一眼,凉沁沁道,“小吴侯很是亲疏分明。”   崔述悠然致歉,“委屈念念。”   舒念扯掉他的手,疾走几步,抢在前头,回头道,“若我不乐意呢?”   “晚了。”崔述慢慢跟上,“你在吴山时若自行逃走,还有机会。如今人人皆知,苗女千语与崔述关系非同一般,咱们生死荣辱,俱在一处。”   舒念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叹气道,“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   南疆三月,日光明媚和煦,山花漫山绚烂,偶有寻春的燕子掠过,黑色的尾翼一剪,夺空而去。   回到舒念住处时,日已夕沉。舒念一大早出门,忙碌一日,很是口渴,进门便往水缸去,取葫芦瓢舀水,咕嘟嘟牛饮一气。   崔述放下背篓过来,探手一把夺下,皱眉道,“煮一煮再喝。”   舒念抬袖抹嘴,冲他扮个鬼脸,扭身跑了。一时回来,捧一只木盆,将篓子里的白花倾在盆中,舀清水浸了。   崔述正取茶壶煮水,见状奇道,“你摘玉荷花果然是要吃的?”   “你以为我哄你么?”舒念手上淘洗花瓣,“本想多采一些,一半炖汤,另一半做个小点心,只有这么一点,勉强凑和一个菜……都怪你。”   崔述忍了半日,不吐不快,“分明问过你,你自己说已经摘够了。”   舒念想了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一锤定音道,“总之就是怪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不言》   感谢关爱:   SEVENKRIS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4 21:54:37   感谢读者“白日做梦君”“沈知”灌溉营养液。 第48章 不言   ◎还要怎样?◎   舒念洗净花瓣, 盛在小笸箩里沥水,又往厨下去,一时出来,向崔述道, “我出去一下, 稍候便回, 坐着等我。”   崔述站起身, “我与你同去。”   “你跟着做甚?”舒念说着话便往外走, 出门便见身后仍旧坠着个尾巴,无奈道, “我那里里没米没菜, 现去阿婆家借些,小吴侯也要跟着?”   “嗯。”   舒念只得随他去, 走不出三步,指尖一凉, 低头看时,又已被他扣在掌中,难免叹气, “咱们这情状, 别叫阿婆以为你我之间,有点什么。”   “并非没有。”   舒念被他反将一军, 难免扼腕——六年不见,如今的小吴侯已经不是甜井村那个羞涩的小少年了,岁月不饶人啊。   两个人牵牵绊绊到了山坳阿婆家, 舒念隔着篱笆借米, 一时阿婆出来, 拎一个布袋递给她, “装了半袋米,另放了两只鸡蛋,你一个人麻烦什么?过来吃便是。”   舒念笑着指一指崔述,“不止我一个,还有他,许多人来蹭饭,成什么体统?”   阿婆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崔述一时,赞道,“好俊俏的小哥,跟凤凰一样,怎地到咱这荒山野地里来了?”   崔述正要答话,舒念一把扯住袖子,抢在头里道,“阿婆说些什么话,咱寨子有什么不好?给一千两银子也是不换的。”   “说的是。”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都说外头热闹,老婆子却喜欢山坳子里。你等一等,老婆子刚炸了油角子,与你拿几个。”   “那怎么好意思?”舒念客气一句,见阿婆已经转身入内,想了一想,扬声叫道,“阿婆年下腌的腊肉,若有,再与我一块。”   远远听阿婆在屋内应道,“有,多着呢。”   崔述旁观一时,叹为观止,“念念你拿人东西,好不客气。”   “我是为了谁?”舒念拿眼风瞟他,“若非为小吴侯接风,何至于如此?”   崔述微微一笑。   阿婆出来,果然用芭蕉叶子裹了十来个油角子,另提着两条腊肉,递给舒念,叮嘱,“明儿不够,再来拿。”   舒念笑眯眯地接了东西,别过阿婆。两个人头顶漫天星子,耳听遍地蛙鸣,悠然漫步,回到住处,却见苗千千立在院中四下张望。   “大师兄怎么来了?”   苗千千指一指地上木盆,“都拾掇妥了。”   舒念大喜,摆手道,“多谢大师兄,且忙去吧,我这里今日没地招待,听说阿盆家里炖着鸡,走得快些,大约能赶上。”   苗千千大怒,一口恶气正待发作,转眼见崔述负手立在一旁,瞬时偃旗息鼓,扁扁嘴去了,临走把一个竹篱笆门摔得摇晃,聊作发泄。   舒念却不留意,自去洗米洗腊肉,装在两个笸箩里,端去厨下。正忙着引火时,崔述进来,递一杯茶给她,探手接过火镰,“我来。”   舒念接在手中,饮一口,睁大眼睛,“哪里来的好白茶?”   “我带来的。”崔述捆一卷干草,引着了火,“丹巴到福建搜刮来,送去姑余给我,我记得你喜欢这个,顺道带过来了。”   姑余到南疆一千多里地,带一包茶叶,真的是……好顺道啊……舒念奇道,“几时与丹巴有这么好的交情?”   崔述低头拨弄柴火,“昔日都是各为其主,如今一笑泯恩仇。”   仿佛也是这么个道理。舒念煮了米,又将腊肉入在炖锅中,兑清水煮着,一时空闲下来,向崔述道,“你与丹巴往来之事,勿与旁人言语——八山二岛尽是些老古板,叫他们知道,越发寻你麻烦。”   崔述道,“我便不与丹巴往来,也未必能见容于八山二岛,讲究那许多做甚?”   舒念默默蹲在他脚边,想了想,仰面道,“小吴侯。”   “叫我阿述。”   舒念便笑了起来,“阿述。”   “什么?”   舒念一滞,摸摸脑袋,“忘了。”   崔述无语。   舒念理直气壮道,“本是想好了要与你说,偏是你在旁打岔……”那一声“阿述”出口,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哪里记得还要说啥?   崔述摇头,指一指炉子,“水滚了。”   舒念忙回了炉边,取筷子戳了戳,腊肉已经煮熟,便将白花入在汤中,仍旧盖上。   自回灶边,将两枚鸡蛋加葱花炒了。另兑油烧热,竹节子和知了猴分头炸熟,笊篱捞起来,撒上椒盐之物,左右看了一回,满意道,“好坏也做出三菜一汤,不委屈小吴侯。”   崔述凑过来,“这两盘虫子,竟也是菜?”   “一忽儿香得你咬掉舌头。”舒念吐吐舌头,将腊肉白花汤盛在盆中,捧去堂屋,崔述便将葱花鸡蛋和两盘虫子也端过来。   舒念跑去院中转悠一回,提了三个圆滚滚的坛子过来。   “酒?”   舒念一掌拍开泥封,“埋了几年的竹叶青,没有好酒,怎叫接风?”   崔述眨眨眼,推一只空碗过来。舒念原路推回去,仰颈张口,对着坛子喝了一口,笑道,“你如今没这口福,乖乖喝汤吧。”   崔述提箸夹菜,半日不语。   舒念一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等我想一想,慢慢调养,总有办法。”   崔述两腮鼓鼓,嚼着白花,挑眉不语。   舒念喝过一坛酒,又开一坛,到第三坛时,忽道,“上回一处喝酒,不过六七年前,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   崔述皱眉。   舒念渐生伤感,“当日我若不去京城,不听贺兰敬铭花言巧语,你便不会——”   “念念。”崔述打断,放下竹箸,移步过来,在她膝前蹲下,温声道,“当年事,不必再说了。”   舒念别转脸,望向窗外竹影,“怎能不说?郊狱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崔述低头,移走酒坛,将她双手握在掌中,仰面道,“便无南院之事,贺兰敬铭也会有其他法子,便不是郊狱,京里还有廷狱,与你不相干。”   舒念并不看他,“你不用安慰我……情丝绕总是我亲手做的,做时想了千百种可能,独独没想到,第一个试毒的人,是你。”   “别说了。”   “偏不听你,偏要说。”舒念酒劲上头,蛮横起来,不管不顾,“当年若非我贪图鹤使之位,南院之事不会叫贺兰敬铭探知,若不是我,更不会叫贺兰敬铭把情丝绕拿在手中,你——唔——”   便被一只手掩在口上,松松制住。正待挣扎,又被扳着后脑,与崔述四目相对,便见他神情淡静,目光柔和,极轻地摇了摇头,“别再说了。”   舒念定定看他一时,只觉眼眶发热,眼前人漂移起来,仿似浸在酒中,连忙大力眨眼,便有温凉的液体沉沉坠落,滑过脸颊。   她还不及反应,崔述倒先慌张起来,匆忙移开双手,手足无措道,“你想说便说吧。”迟疑着又补了一句,“只别哭便是。”   舒念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袖擦拭,“偏不听你,偏不说了,偏就哭。”   崔述稍一倾身,挨在她足边,席地坐下,“小姑奶奶,你高兴便好。”   舒念把酒坛子抱在怀中,一仰脖子,咕嘟嘟喝干,重重顿在案上,“可我欠小吴侯的性命,也已经还给你了,是也不是?”   崔述骤然色变,“你要说什么?”   “自己想。”舒念狡黠一笑,俯身向前,双臂环在他颈间,多半个身子挂过去,贴在他耳边道,“小吴侯且放心,有我在,总有一日,叫你仍旧大口喝酒。”   崔述一肚子疑惑,被她这么一扑,直飞去九天之外,张臂抱牢她。   舒念脑中昏昏,扯着他衣襟质问,“听见没?”   “何需来日?便是此时陪你喝一回,我也陪得起。”崔述失笑,“知道啦,我很放心。”摸摸她头发,“你喝多了,睡去吧。”   舒念便挣动起来,大不高兴,“谁说的,我还能再喝两坛。”   “岂止,咱们念念还能再喝三坛。”崔述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站起身来。   舒念只觉身子一轻,漂浮起来,下意识抱紧他颈项,脸颊埋入肩窝,不敢动弹。唯觉身子摇摇晃晃,忽又一沉,那双手便要退开去,忙探掌拉住,“别走。”   崔述小声道,“赶了几日路,一身的灰,总要容先我洗洗啊。”   舒念迷离睁眼,眼前一张明光皎洁的脸,鬓若刀裁,眉目夺人,如冰雪溪畔一枝冷俏的红梅,皎洁到了极处。难免皱眉,“哪里有灰?莫哄我。”   崔述一滞,忽一时颊上一热,柔软温热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面上,便见她双唇稍启,绵密道,“再没见过比小吴侯更好看的人了。”   “真的?”   “哄你我是小狗。”舒念闭眼微笑,手臂下坠,拉他躺下。   崔述望一眼窗外竹影,黑影幢幢,仿佛凝视自己二人。难免看不顺眼,手指相扣,弹指击落银钩,纱帐垂落下来。空间骤然缩小,片时便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舒念翻转身,嘴唇贴在他耳畔,迷离道,“欠你的命,我都还你了,还要怎样?”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异动》 第49章 异动   ◎这是我的床。◎   舒念醒来时候, 只觉耳畔嗡嗡,头痛欲裂,随手将薄被扯高,兜头遮了, 哀声叫苦。   便听脚步声响, 缓缓移近, 有一只手隔过一层被子按在她头上, 极轻地揉了揉。   舒念如被点穴, 僵在被中,好半日才道, “谁?”   那只手应声停住。便听一个声音凉沁沁道, “我也不知还有谁,愿闻其详。”   舒念扯下被子, 小吴侯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便在眼前,咬唇一时, “还以为喝大了,居然不是做梦?”   崔述定定看她,忽尔微笑, “念念, 难道你常常梦到我?”   “我没有,别瞎说。”舒念忍着头疼爬起来, 靠在枕上遥遥看他,“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小吴侯什么时候回去?”   崔述挨着她坐下, 眨了眨眼, “昨夜念念可不是这么说的。”   舒念一滞, “我我我说什么了?”   “你拉着我,叫我别走。”崔述翘起一足,他松松笼着件粗布白衫,赤足踩一双棠木屐,粉白的趾尖一上一下悠然而动,划出一个俏皮的弧度。   舒念看得出神,忽听他提高嗓音,“难道都忘了?”忙干干咽了口唾液,正色道,“我没有,别瞎说。”   崔述点头,“便知念念非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站起身,“南疆风物宜人,倒合居住。”   舒念一听话风不对,“你你你方才说什么?方才风大,没太听清楚……”   男色误人。   “苗千千昨日一见我,便说念念早已有言,不想再与崔述有任何瓜葛……”崔述一顿,“方才问你,你说‘你没有,别瞎说’。”   舒念一滞,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当然没有……我与小吴侯是什么交情?”   崔述很是满意,“我去洗洗,你再躺会儿也得。”   难怪穿得这么简便,原来是要沐浴去。舒念便道,“屋后林子里有一眼池子,建在地热活水上,你去那里吧。”   崔述一笑,“好啊。”绕过绿竹屏风,便往屋后去,白衫轻薄,行走间隐约一段秀致的足踝若隐若现,仿佛片时便要溶在透明的日光之中。   舒念双手遮目,连念三遍清心诀,吐一口气,再这般相处几日,只怕不能善了,得想点法子。   一时起床,见窗下一只包袱,打开来看时,里面只两件暗红的薄衫,并两件白布中衣,便别无长物。舒念展开,衫子是旧的,已经洗得泛白——分明名满天下的一个人,却什么也没有。   舒念将衫子折回去,忽一物坠在地上,拾起看时,却是一只旧香囊,丝线捆束封口,捏了一下,内里药材俱已干硬,只需稍稍大力,便能碾作粉末。   舒念心中百味陈杂,索性随手扔了。将衣裳包回去,自去厨下煮粥,刚一推门,便见炉上温着一只瓦罐,揭开看时,内里煮好的白粥。灶上竹笼里扣着一碟拌好的荠菜。   这人,什么时候起来折腾这些?   舒念瞬间无所事事,只能枯坐等候,却是足足半个时辰不见人来——屋后林密,难道迷路了?   这么一想便坐立难安,索性一提裙摆,往屋后去,此处少人行走,勉强分出一条小路通去地池。走了一程,便听哗哗水声,白雾蒸腾,却不见人影。   舒念吃了一惊,疾步过去,正待呼唤,却见石池一角,一个人倚墙而坐,居然睡着了。因着身子低沉,头颅稍倾,外间倒瞧不见。   南疆盛产温泉,有“天下第一汤”之称,地泉温度多数偏高。崔述在泉池中泡了半日,一张脸蒸作艳丽的红色,前额鬓角,连着秀致的鼻翼,俱是细密的汗珠。   累到何等田地,才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舒念便不忍心叫他,双膝一屈,在他身畔蹲下,默默陪了一时,正待起身时,崔述昏睡中轻轻皱眉,约摸靠在石壁上不太舒服,无意识调整姿势。他本就靠得不大稳便,稍一动作便往水中栽倒。   舒念忙一手探出,堪堪拉住他一条光裸的手臂,“小心点儿啊。”   崔述一惊便醒,茫然睁眼,“念念?”   舒念只觉握住的手臂滚热湿滑,连同自己都要一同烧灼起来,连忙缩手,清清嗓子,“怎么在这里睡?”   “我睡着了?”崔述迷离坐起,刚要抬臂揉眼,却被舒念一把拉住。   “有水,再跟上回一样,迷了眼睛。”舒念将水中布巾捞起拧干,展开擦拭双目。   崔述闭目不动,双唇微启,“上回?”   “歌山客栈那回,小吴侯贵人多忘事。”舒念将布巾掷回水中,又道,“地泉太热,你没吃东西,容易昏晕,快些出来吧。”   舒念不敢多看,扭头便走。在厨下坐了半日,才觉面上稍稍凉快些,便听木屐声响,小吴侯换了身干净的白衫,松松垮垮,散一头湿发,赤足过来。   舒念暗暗呼唤一声老天爷,忍无可忍,肃然交涉,“小吴侯这般模样,可曾想过旁人感受?”   崔述停步,“怎么?”   “小吴侯姿容风采,当世独一无二,天下无人不知。”舒念正色道,“我一寻常女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一不存。再作这等情状,休怪我不顾礼节,非礼于你。”   崔述愣了足足一刻,忽尔回身,但见肩膀耸动,吃笑之声连绵不绝,笑到后时,居然站立不稳,索性蹲身下去,不顾形象,埋首臂间,哈哈大笑。   舒念恨恨地取碗盛粥,分了竹箸,一拍桌案,“小吴侯笑够了,便来吃饭吧。”   崔述又笑了半日,才勉强忍住,过来挨着舒念坐下,却不动筷,忽道,“我很欣慰。”   “欣慰什么?”   “能叫念念喜欢,我很欣慰。”   舒念万万没想到自己三尺厚的脸皮,居然连点口头便宜也没占上,丢盔弃甲,闷头吃粥。   崔述在旁蹲了半日,才磨磨蹭蹭吃饭,喝过半碗粥便停箸离开。一时回来,手里提一只茶壶,过来煮茶。   舒念仍旧风卷残云,忍不住吐槽,“走几千里地,包袱里什么也没有,倒有闲心装一罐白茶。”   崔述蹲在炉边看火,“旁的带着做甚,白茶是给念念的。”   舒念停箸不动,“阿述,姑余到南疆这么远,你走了多久?”   “不算远。”崔述看她一眼,“只是人事繁杂,很是聒噪,不然还能再早些。”   舒念暗道我信你的鬼话——当日在凌阳分别,虽然掌毒拔尽,却仍旧伤势沉重,便是好生将养,也要数十日才能恢复如初。现如今区区一月有余,竟然已经走过几千里地,从姑余到了南疆——   难怪在泉池里都能睡沉。   舒念收拢碗箸,去水池洗净。一时回来,却见崔述倚坐桌边,一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看了一时,难免心疼,上前推他道,“倦成这样,还一大早起来。”   崔述恍惚睁眼,玉白的面上浮出一个薄薄的笑意,“我不倦。”   舒念懒怠与他纠缠,“去床上睡。”   “你呢?”   “就在寨子里,能去哪?”舒念大没好气,“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得到今日?”   崔述定定看她一时,忽尔笑道,“就知道念念会在这里等我。”   舒念一时失言,倒叫他一语说破心中事,难免尴尬,“小吴侯,有些话咱们别乱说,好吗?”   崔述一笑起身,跟着舒念回屋,自往枕上躺了。舒念正往柜中寻被褥,见状一滞,“这是我的床。”   “嗯。”   嗯什么嗯,难道不该换个地方?舒念腹诽一时,见他双目轻阖,已然睡了,只得放弃理论,展开凉被盖了,正待起身时,腕间一紧,已被他扣在掌中。   崔述伏在枕上,并未睁眼,含混道,“就打个盹儿,等我。”   舒念只得依着他道,“好。”腕间那只手缓缓松开,沉沉坠在褥间。   舒念叹一口气,将那只手塞入被中,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离开。自将茶壶提到花树下,刚刚倾出一盏,苗千千大步过来,轻轻一跃,翻过竹篱,落在舒念身前,“喝什么,有吃的没?”   “没有。”舒念回头看一眼,斥道,“小点声。”   苗千千疑惑道,“做甚?”   舒念往身后一指,“睡觉呢,别吵他。”   “这都正午了,还睡觉呢?”苗千千翻一个白眼,不敢招惹崔述,难免压低嗓音,“弄点吃的给我,一会儿带你看西洋景去。”   舒念恐他聒噪惊着崔述,只得去厨下寻出两只冷馒头,切片煎熟,盛在盘中出来,“什么西洋景?”   苗千千抓着馒头片吃,啃两块便噎得难受,又自斟茶吐嘟嘟喝了一气。   舒念眼看崔述精细煮的好白茶,被他一气牛饮,大是心疼,将壶拎在手中,“打个蛋花汤给你?”   苗千千囫囵咽了,抹抹嘴,“随便垫垫就得,咱们看西洋景要紧。”   “是什么?”   苗千千忽地谨慎起来,四下看了一回,凑到舒念耳边,小声道,“还记得姑余给咱们定踪的九人头么?”   当日苗千千知会姑余大管事,去凌阳接回崔述,甘家兄妹很是感激,便答应给他九高手定踪。   “怎么?”   苗千千神秘道,“有异动。”   舒念还不及言语,忽听“哐”的一声大响,屋门自内推开,一个声音凉沁沁道,“二位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隐陵》   感谢关爱:   32211628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06 10:34:44   感谢“蟹蟹”“”“无名权兵卫”灌溉。 第50章 隐陵   ◎与我说便是,不用烦扰千语。◎   舒念应声回头, 便见崔述立在门边,一掌重重按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目光凌厉。   苗千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崔述仍旧一身松垮垮的白布中衣,赤足踩一对木屐, 伶仃立在当地。虽睡了一时, 气色却越发不济, 苍白的一张脸衬一头凌乱的黑发——南疆烈日灼灼, 小吴侯这般落魄情状, 倒似一只阴森的游魂。   舒念起身迎上,“怎么起来了?”   崔述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半日不言语, 目光留在原地,盯着苗千千, 只不看她。   小吴侯这是起床气发作?舒念扶住他手臂,摇一摇, “阿述?”   崔述肩部线条骤然放松,手腕一翻,倒握住她肩际, 轻轻推到身后, 向苗千千道,“来此何事?”   苗千千愣住, 磕磕绊绊道,“师尊不在,寨子里有要紧事, 自然要与师妹言语一声。”   崔述冷笑, “什么要紧事?吃饭?”   苗千千一丈粗的神经终于有了点触动——小吴侯这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自己使唤师妹做饭?连忙一整神色, “姑余昆仑有异动,特来与师妹商议。”   崔述眉峰一动,提步上前,坐在舒念的椅子上,“有何异动?”   苗千千便拿眼睛瞟舒念。   舒念暗道一声爱莫能助,退后一步避入屋中,往柜中寻出一件崭新的春衫提在手中。再出去时苗千千已在一五一十汇报定踪蛊来龙去脉,难免好笑,将衫子抖开,披在崔述肩上。   崔述低头看了一眼,是件男式青衫,墨色滚边,不由皱眉,就手推开,“不要。”   舒念哪里理他,锲而不舍强行披上,将头发拢在一处,拉到衫子外面。   崔述挣扎一下无果,只得由她。   苗千千看得目瞪口呆,见舒念拿眼刀扔他,才又清清嗓子续道,“如此便有九只母蛊在我手中,约摸十日前,九蛊同时东行,一路不住,平日里便有移动,也从未九蛊同行,这事着实稀奇,我便特特留意。昨夜回去看时,发现九蛊忽然同时停住……算一算时日,从姑余东行,马行十日,这是到了武岳地界?”   舒念心中一动,武岳一门往姑余,找崔述寻仇,姑余高手却暗中齐至安阳,难道要趁虚而入,端了武岳老巢?   崔述看了她一眼,“与凉从来与世无争,兼修束手道,不至如此。”   舒念还待争辩,崔述已不理她,转向苗千千道,“说完了?”   苗千千一滞,“说完了。”   “回吧。”崔述便道,“以后这种事,与我说便是,不用烦扰千语。”   苗千千欲言又止,忍了半日,慑于小吴侯武力,终于识实务听话,“是。”   “我知你心中不服。”崔述忽道,“只是你若想平安做苗氏继任掌门,还是听我一言为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苗千千一掌拍案,正待作势,崔述又道,“你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苗氏继任掌门自来以千毒九卷和九人头为信,千毒九卷已在你手,九人头与凉助你一臂之力——你便以为掌门之位非你莫属?我看未必。”   崔述抬手,轻扶桌案,随意推演,“若我将苗北望擒在手中,命他当场将掌门之位传给千语,都是自家弟子,传位给谁有甚区别?性命攸关之际,你说他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苗千千一滞。   崔述又道,“或者也不需这等麻烦,我现在便将你一掌拍死,你却猜上一猜,将来谁来承继你的千毒九卷和定踪母蛊?”   苗千千瞬时偃旗息鼓,识时务道,“小吴侯说哪里话,焉有不服?”   崔述站起身,“我对苗氏之事绝无兴致,千语更加志不在此,你自做你的苗氏掌门,我二人无来由与你为难。唯独借居寨中一事,添些烦难,还望见谅。”   苗千千被他一顿揉搓,最后一点火气都消弭无踪,嘻嘻笑道,“小吴侯与师妹一对璧人,日后成婚,咱们便成了一家人,百花寨便是自己家,有甚烦难处?”   舒念原本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话风忽然转到什么婚事,一时大怒,“说什么呢?”   苗千千看崔述面无愠色,哪里还怕她?嬉皮笑脸道,“师兄静等师妹佳音。”拍拍屁股便跑了,跑几步回头,“阿盆抓鱼去了,晚些提两条来给小吴侯加餐。”   舒念顿足,“怎由他胡说?”   崔述瞟她一眼,便往里去,身形一动,那件外衫随风飘摇,坠在地上。他却连看也不看,信步进屋。   舒念拾起衫子,左右看了一时——布料细致针脚平整,哪哪都很合规矩,这是发哪门子的邪火?   便也不去理他,自提了把花铲,往药圃伺候药草,这松松土,那浇浇水。正百无聊赖间,晴空一个闷雷,乌云四聚,南疆天气多变,骤雨将至。   只得扔下花铲回去。一进门便见脾气很大的小吴侯坐在窗边,半个身子伏在窗棂上,兀自出神。   舒念自去洗手,身后一连片水响,大雨如期而至,湿冷的水意携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崔述跟老僧入定一般,仍旧伏着不动。   舒气上前合上窗格,摸摸崔述脸颊鬓发都是湿漉漉的,取一条干帕子递过去,“擦擦。”   崔述不接。   舒念意气顿生,索性将巾子兜头蒙上,没头没脑一顿搓揉,一时移开,但见崔述被揉搓得满面通红,目含怒意,忍不住又笑起来,“小吴侯这是起床气没消,还是特意跟我生气呢?”   崔述一把推开她,翻身下榻,踩着木屐往床上躺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出神。   舒念大觉没趣,灰头土脸出去,自往药房配药,搓药丸装瓶。她自来一入药房便不知时日,待得忙完,已是夜时,天空被骤雨洗过,漫天繁星,出奇晶亮。   舒念将瓷瓶塞入袖中,便往外走,一掀门帘,黑暗中一人倚门而立,衣冠风流,如霜落梅枝,皑皑皎洁——   崔述靠在门边,应声抬头,定定看她,目光盈盈,暗夜生辉。   舒念不由自主停步,想了一想,戏谑道,“小吴侯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此时院外苗千千石破天惊一连声大叫,“师妹,我送鱼来啦,快出来!”   崔述一动,站直身子。舒念扁扁嘴,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他身前,故意哼了一声,跑了出去。   苗千千拎着两条洗剥干净的鱼,已经等不及在往里走。舒念下了遮雨廊,刚好迎上,眼珠子一转,“师兄别走了,晚间一块吃饭?”   苗千千咽一口唾液,强自按捺,悄声回绝,“你家那小吴侯又凶又恶,我怎敢?师妹若果然疼我,等他走了,单独烤了给我吃吧。”   拍拍屁股便跑了。   舒念无言以对,将两条鱼胡乱扔在厨下,便出来舀水,转眼便见崔述一身红衣,孤伶伶立在廊下,静夜之中,倒似只被人遗弃的丧家犬,难免来气,“看什么看?不来帮忙么?”   崔述眉目一展,如被什么瞬间点亮,整个人活泛起来,一时过来,“需做什么?”   舒念正低头寻摸砍刀,闻言讥讽道,“小吴侯只管站着训人便是,不需做什么。”   崔述脸色骤变,瞬间褪尽血色,白得瘆人,“念念倒很心疼苗千千。”   舒念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勃然大怒,“胡说些什么?”   崔述别转脸,望着窗外不言语。   舒念眼看一口黑锅扣上自家脑袋,将砍刀一立,恶狠狠扎在案板上,质问道,“特意给你做的衣裳,想扔便扔,小吴侯真是威风八面。”   “什么衣裳?”   “您老人家今日亲手扔在地上那件。”舒念拔下砍刀,咣咣连声,剁下两只鱼脑袋,“怎么,看不上?”   崔述骤然抬头,面上神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凭空抹去,连眼神都飘忽起来,怔忡道,“你做的?给我?”   舒念一滞,她哪有做衣裳的本事?然而此时否认难免大煞风景,硬着头皮道,“要不呢?”   崔述定定立了一时,忽尔转身,疾步出去。   舒念摸不着头脑,索性仍旧剁鱼,忽一时脚步声响,崔述回来,气急败坏道,“衣裳呢?”   “扔了。”舒念不抬头,“小吴侯瞧不上的东西,我自当识趣些,撕作布条擦地。”   将鱼煎了,兑水炖汤。一时回头,不见崔述踪影,渐生忐忑,正待出门去寻,却见崔述低头坐在廊下,他大病一场后本就瘦得可怜,此时身后灯火辉煌,身前满院漆黑,看着好不凄惶。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凑到近前,“阿述,姑余一门去安阳,果真不会生事?”   崔述别转脸,“不会。”一开口便听自己声音涩滞,不安地动了动,好一时才又续道,“姑余一门有一隐秘陵寝,就在安阳,犯过大错不能入祖陵的紧要人物,都葬在隐陵。”   “你是说——”   “你有所不知,与凉犯过大错。若苗千千所言无误,九高手同时去往安阳隐陵,恐怕——”崔述默默摇头,“我想去安阳看看。”   舒念眨眨眼,促狭道,“既然如此,今日晚间这一顿,便当我给小吴侯送行。”   崔述倏然抬头,“不可。”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惑之》。   晋江昨天新开发了个功能,系统一键计算并且感谢各种砸雷灌溉,所以当各位巨巨看到窝叫乃萌“小天使”,记得这是系统干的,这么肉麻一定不是窝,比心……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蟹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1章 惑之   ◎一点朱唇嫣红。◎   两人四目相接, 舒念借身后一点烛火余光,这才看清崔述眼眶微红,眼圈发青,尤其惨淡的情状。心下蛰伏已久的活物骤然苏醒过来, 在她心间放肆啃噬, 便连指尖都有些哆嗦, 瞬间忘记先前龃龉, 倾身过去, “怎么啦?”   “你不能与我分开。”崔述坚持道,“南疆瘴气并非牢不可破, 我既能穿瘴进来, 说不得另有旁人也能进来,此间无法保你万全——”   “我没问这个。”舒念一语打断, 蹲在他身前,探手扳住他肩膀, 歪头打量一时,探询道,“你怎么啦?”   崔述大不自在, 推开她手, “无事。”站起身避在花树之下,背对舒念, “悬火丹之事平息之前,你需与我一处,方寸不离。”   舒念倾身坐在廊下, “为何?”   崔述回头, 看了舒念一眼, 目中微含责备, “你既已告知唐玉笑身份,先不论其它,便为图悬火丹,唐玉笑也绝计不会放过你。”   当日被迫告知唐玉笑自己真身,难道不是为了替他老人家拔毒?简直倒打一耙,舒念大不高兴,翘足抬杠,“我看未必,这三四十日都没见他来,西岭离南疆,却比你姑余近便多了。”   崔述忍耐一时,终于驳斥,“唐玉名在凌阳身死,唐玉笑回西岭,必须禀明原委,取信于掌门及各位长老,否则难免落个杀兄夺位的罪名。他如今分/身乏术,等他理清门中事,第一件必是寻你。”   舒念无言以对,想了想,赌气道,“另寻个地方隐居,也并非甚么难事。”   崔述深深吸气,胸脯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你需跟我一处。”   舒念犹在记恨他不理自己,身子一歪,靠在廊柱上,悠然道,“我偏不。”   崔述身形一动,忽然大步过来。舒念手臂撑地,不由自主退了半尺,一时灵醒,复又安坐不动,“小吴侯白日里训人没够,这会儿再训我一回?”   崔述立在身前,垂目看她一时,在她膝前蹲下,耐心解释,“念念,不可任性。悬火丹现世,你身处漩涡之中,你不在我身边,若落到八山二岛手中,叫我如何是好?”   舒念心中垒块被他一段软语融作一滩春水,悄然流走,半点不留痕。好容易强行绷住了,“小吴侯先答我一件事,便都听你的。”   崔述皱眉,“你说。”   舒念坐直身子,倾身低头,牢牢盯着他眼睛,“你方才怎么啦?”   崔述怔住,目光低垂,落在足下泥地上,许久才道,“那件衣裳……总之都是我不好。”   舒念大觉惊奇,“小吴侯白日里十分嫌弃,果然因为做工粗糙?”   崔述摇头,沉默许久才勉强开口,“我还以为——”渐觉难以启齿,“念念别问了。”   舒念瞬时福至心灵,难道小吴侯以为这是哪个旁的男人的衣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惋惜道,“以前咱们小吴侯可没这么小心眼——”站起来,拍拍身上浮灰,摇摇摆摆去了。   回到厨下,揭盖看时,鱼汤已炖作奶白色,鲜香爱人,湿帕子垫着,放在案上。另煎一盘荠菜煎蛋,盛两碗米饭,正待出去唤他,却见崔述倚在厨门边上,看着自己出神。   舒念奇道,“愣着做甚?过来吃饭。”   崔述磨磨蹭蹭过来,挨边坐了。舒念忙着取碗盛汤,好一时着实忍不住,“咱们有话直说,小吴侯总这么看我,留意我一时忍不住,非礼于你。”   崔述闻言,面上微红,低头捧碗,默默喝汤。舒念吃了两口,合掌道,“差点忘了。”便将下午折腾的成果从袖中取出,倾出一颗药丸,递给崔述,“给你的。”   崔述接过,看也不看,塞入口中,鼓着双颊咽了,又低头喝汤。   舒念侧首看他,“特意兑了蜂蜜制的,甜的,你这囫囵吃法,滋味都没尝出来吧。”   崔述皱眉,“丸药而已,何需如此麻烦?”   “自是因为咱们小吴侯怕苦呀。”舒念轻笑,将袖中瓷瓶放在案上,推过去,“一日一丸,晚间服下。”   崔述抬目,捧着汤碗,隔过一层白雾看她,“我几时怕苦?”   舒念神秘笑道,“我非但知道小吴侯怕苦,还知道小吴侯喜爱吃糖,你要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   “谁说我——”崔述忽尔一滞,面生薄红,将药瓶郑重塞入袖中,默默吃饭。   舒念亦不好逗弄太过,一笑而过。崔述饭量远较舒念小许多,吃过便去煮茶。这边舒念吃毕,那边茶也煮好,崔述便拾掇碗箸去水池。   舒念起身道,“我来洗吧。”   “喝茶去。”崔述道,“你不爱洗碗,平日便罢了,我既在这里,用不着你。”   舒念便知他仍旧记得甜井村那堆成一座小山的脏碗盘,嘻嘻笑道,“如此多谢小吴侯体贴。”   提着茶壶便回房中,往阁子上将盛瓜子儿的瓷坛取出,放在案上。   正待闲坐吃茶嗑瓜子儿,院外有人呼唤,舒念听这声气,暗道一声不好,忙趿着鞋跑到遮雨廊下,果然是阿婆过来。   舒念心下格登,匆忙跑上前去。阿婆隔着竹篱将手中拎着的布包袱递给她,“小语你前回托我做的,好容易这几日空闲,都做得了,瞧瞧使得不使得。”   舒念难免回头,果然见好奇心很旺盛的小吴侯正站在厨门外,倚门而立,歪着头看这边,只得干干笑道,“多谢阿婆。”   阿婆远远看见崔述,扬声道,“原还不知是谁的衣裳,如今瞧这身量,却是给哥儿做的,知道哥儿要来,小语早一个月便央我做衣裳,可把哥儿放心上呢。”   “放放放什么心上?”舒念顿时结巴,央求道,“今日天晚,明日再去看阿婆?”   “衣裳做得,便嫌老婆子多余了。”阿婆大笑不止,向崔述摆手,“哥儿穿着好,明日再来。”   崔述含笑点头。   舒念把十分八卦的阿婆送走,扶篱哀叹。忽一时臂间一紧,被崔述拉住,身不由主便被他拖着往回走,侧首见崔述面上隐含笑意,泄气道,“要笑便笑吧,舒小五从来不会针线活,天下谁不知道?”   崔述侧首看她,“没有笑你。”   “我会信?”舒念冲他扮个鬼脸,“小吴侯忍笑忍得都要内伤了,以为我看不出?”   崔述拉她坐下,斟一盏茶给她,“并非笑你,我只是……”   “什么?”   崔述低头沉吟,一时抬头,“我很高兴。”   “嗯?”   “念念留在百花寨等我,我很高兴。”   舒念勉强辩解,“百花寨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又当在何处?”   “便如你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隐居?”崔述正襟危坐,“念念惦记着给我做衣裳,给我做丸药,我真的很高兴。”   ……   舒念觉得自己一定被蛊惑了,小半个夜晚飘飘然,竟不知自己如何去汤池洗浴,如何穿上衣裳,又如何躺在枕上。一直到崔述洗完,挽着一头湿发过来,忙一骨碌爬起来,“你你你去那边睡。”   崔述坐在床边,循着她手指看一眼,“我不睡榻。”   舒念一滞,“那我去。”正待倾身下床,却被崔述一手拉住,“亦不是第一回,念念何必纠结?”   “什什什么不是第一回?”   崔述歪着头,目光闪闪地望着她,眼中有细碎的星光流动,便如盛了一弯星河。舒念只觉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忽尔福至心灵,“你你你你都记得?”   崔述抬臂一格,下了银钩,纱帐应声而落。他身子一歪便躺在枕上,舒念不由自主便退后一尺,分了半张床给他。   一时间心潮翻滚,如钱江大潮——   小吴侯失智间旧事,若他都记得,那在歌山客栈时,自己一时色迷心窍,非礼于他,难道他都知道?   舒念瞬间热血上头,臊得身如火烧,也不敢再与他多说半句,倾身倒在枕上,面壁而卧,半日寻不出个应对之策,索性闷声装死。   不知多久,勉强淡静,听身后无甚声息,才敢翻转身过来,却见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目光盈盈,隔过一段黑暗凝望半空,不知在想甚么。   舒念大出意外,连害臊都忘了,“睡不着?”   崔述摇头,一时又点头。   舒念手肘支着,半个身子直起来,倾身看他,“怎么啦?”   崔述侧转身,朝向舒念,“念念不也没睡?”   姑娘我是臊的睡不着,你能跟我比?舒念被他噎一下,正色道,“你大伤初愈,正需好好将息的时候,怎能不睡?”   崔述眨眨眼,“听念念的。”他口里说着话,却仍旧目光灼灼,粘腻舒念身上,半分不带挪动的。   舒念一个念头横空出世,左右没脸没皮的事早已做得尽了,不差这一件,一横心,缓缓向他俯下身去。   崔述瞬时屏住呼吸。   舒念抿唇,凝在他身前半寸之处。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多久,崔述极低地吐出一口气,忽尔垂目,轻轻阖上双眼——   舒念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瞬时窗外风声,屋后蝉鸣,尽皆消弥无踪,眼前只余一片莹白的肌肤,墨玉眼睫,一点朱唇嫣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来路》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念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ki78679 10瓶、拔羊肝 10瓶、小二 3瓶、无名权兵卫 2瓶、32211628 1瓶、329549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2章 来路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   舒念如被牵引, 伏身向下,一时间浑不知身知所在,唯唇畔微凉,如炎夏冷玉, 粘腻柔滑, 引人沉迷。缠绵辗转不知几时, 渐觉崔述双唇微启, 一点温柔的水意, 突破齿列,与自己反复纠缠。   舒念如被雷击, 匆忙退开半尺。   崔述只觉身畔温柔瞬时冰冷, 骤然开目,忙探一只手拉住她衣袖, 盈盈看她——   原是冰雪清溪般一对眼眸,现如今粉光融融, 有水意濛濛,如凝泪珠。   舒念看得刺心,双掌覆在他眼前, 哀叫一声, “我大约真是疯了,你杀了我吧。”脑袋不由自主便耷拉下去, 好巧不巧正抵在他胸前——   便觉他胸膛轻轻震动,隆隆的心跳携着连串笑音将她密密环绕。瞬间羞臊难当,正待起身退后, 肩上一紧, 被一只手牢牢按住, 仍旧贴在他胸膛之上。   耳听他笑声轻盈, 不知多久过去,才渐渐平息。肩上那只手松开些许,在她发间缓缓抚弄。   舒念丢脸到了极处,既无脸可丢,便无所畏惧,伏在他胸前,大喇喇耍赖,“小吴侯今日不杀了我,难保从此后还有许多下回。”   黑暗中便听崔述一声轻笑,“我很期待。”   舒念被他反将一军,深觉日后难得再占小吴侯便宜,难免失落,默默听他心跳一时,忽道,“阿述,若甘门主有个好歹,你要如何?”   却是半日不闻回音。   舒念心中一动,轻轻移开他手臂,起身看时,却见崔述双目轻阖,鼻息匀净,已经安然睡去,唯独双唇微启,隐约含笑,仍是方才的模样。   舒念扯过凉被将他遮盖,越看越觉沉迷,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按,“傻瓜,做个好梦。”   崔述睡梦中轻轻一动,缩起手足,将自己蜷作一团,贴在舒念枕畔,昏昏睡了。   ……   崔述入了梦中。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初时暴雨如注,他蜷在树洞之中,又冷又饿,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他出来,引他一步一步,走过吴山千阶白石,立在风雨台下。   又一时骄阳似火,他持一柄铁剑,勉力挥动,臂间骤然剧痛,铁剑坠地,他仓皇抬头,烈日下一人俯首看他,神情冷漠,“一入武门,便需知唯强者存,唯强者尊,在人驾前俯首,或是雄霸天下,你自己选。”   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习武原是辛苦事,稍有失误,便被罚在锻剑楼的三尺见方的黑室中,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没有食物,只有清水,无人言语,只有自己,活动范围不过足踝铁链所及,一尺方圆。   小小年纪,便不敢有分毫失误。自古严师高徒,他以为阁中诸人皆是如此,直到一日,遇见苏秀。他鼓足勇气去问阿爹,得到不过一条冷鞭,一日囚禁。黑暗中,他的阿爹隔窗告诉他,“阿秀天资有限,楼中独你是习武奇材。藏剑楼的未来,阿爹唯有指望你一个。阿述,莫叫我失望。”   他再不敢有分毫怨言。首次领命下山,便往河套,黄河雨夜冰冷,水流湍急,砸在身上仿如铁锤重击。他咬牙忍耐,以诡谲的身法和男孩稚气的脸庞叫一众水鬼放松警惕,分头击杀。   第八第九两只水鬼终于察觉,与他一场正面恶战,浑浊的激流之中,不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刺死九水鬼时,身畔河水俱成鲜红的色泽,肉/体的痛楚早已麻木多时,他渐失知觉,身体在鹅毛不浮的急流之中,上下翻转,随波逐流。   他害怕死去,惶急起来,“阿爹!”   便觉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温热的手掌抚过额际,黄河水骤然消退,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喘息一时,却听一个人小声道,“别害怕,是我。”   他不知是谁,却知这是他最后一块浮木,便死死攥在手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黄河水凭空复至,瞬间汹涌,冷冰冰将他生生没顶——   他一时滚烫,又一时冰冷,迷离间听人议论,“十四岁便杀九水鬼,简直天纵奇才,贺兰大人传九鹤令,下任鹤使便在咱们藏剑楼啦。”   十四?他分明只有十一岁。   他挣扎呼唤,却无人来,昏沉中不知触及何物,一声碎响,有人在窗外说话,“应是醒了,要不要回禀楼主?”   “去回禀吧。既生疟疾,怎敢靠近?楼主实在心善,一起一动,都亲手照料,却严命我等不必入内。”   许久之后,有人来到身边,在他额上摸了摸,“怎么还是这么烫?”   他拼尽全身气力,睁开火灼般的双目,向来人回禀,“阿爹,幸不辱命。”   平生第一回得他赞许,“你很好。”   他终于松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立在祠堂之上,倾身跪地,“阿爹。”   那人肃然端坐,“我早已公告天下,代先师收徒,唤我阿兄。”   他双膝跪地,“淮王已死,阿爹,你答允过我,只要刺死淮王,便叫我重归宗门,回阿爹膝下。”   “阿述,你本是我的孩子,如今天意弄人,只能叫我阿兄。在我心中,你永是我的孩子。”   他急叫,“阿爹。”   “唤我阿兄。”香烛袅袅间,那人面目模糊,“无论天下人如何称呼你,记得你永远是藏剑楼的人,你是苏述。”   祠堂内乌黑的牌位忽尔漫天漂浮,一块一块,利器一般刺入他冷冰冰的胸膛,半空中有人桀桀怪笑,“你永生永世都是苏述,永生永世走不出藏剑楼半步,永生永世——”   他急急惊叫,“救我,救我。”   天下之大,却不知谁能救他——   便觉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身子被一片温热裹袭,漫天飞舞的牌位瞬间消失,他几欲落泪,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住这片温热,“救我。”   那人柔和地抚过他的脊背,轻柔的丝绢在面上拂过,带走沁凉的水意。那人叹气,“若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感觉她扣着自己手掌,极轻地哼一支曲儿——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他渐渐松驰,昏昏睡去。却听她越发叹气,“唱得很难听么,反倒越哭越厉害了?”   ……   崔述醒来的时候,红日满窗,一时不知身之所在。待要坐起,却是四肢绵软,昏沉中触及一物,是一只长嘴瓷壶,滚在地上,碎作一地。   他骤然记起幼时杀九水鬼醒来那日,亦是这般。顿生惊惶,难道半生半世俱是一梦,仍在藏剑楼中?   脚步声响,竹帘一掀,有人进来。   窗外日光夺目,瞧不清来人面貌,他只能屏息等待。那人疾步靠近,俯下身去,探手往他额上摸了一摸,笑道,“不烫了。”   “哐当”一声碎响,是噩梦魔障破碎的声音——魂魄一沉,归入躯体,四肢终于有了实感,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念念。”   舒念倾身坐在床畔,将他绵软一只手拾在掌中,五指相扣,“下回万不可如此莽撞。”   他难免疑惑,“我怎么了?”   “你病了三日了。”舒念渐觉后怕,“自那日睡下,半夜里便作起烧来,尽说胡话,把我吓得不轻。”   他顿觉失落,“怎会这样?”   “还不是你自己闹的。”舒念摊开他的手,二指扶在腕间诊了一时,“大伤初愈,本该好生将养,却活生生作死,几千里地跑到南疆来。”   这四十余日,他全凭一股意气支撑,及至终于见到她,心无挂碍,内外伤病,一夜爆发。   崔述赧然,“是我不好。”   “不错。”舒念点头,“你这人,一脸聪明相,尽做糊涂事。明知我在这里等你,却急些甚么?”   “嗯。”崔述探身伏在她膝上,满足地喟叹一声,再不言语。   舒念三日里被他唬得不轻,哪里还有甚么苛求,只由着他去。   两人一坐一卧,默默依偎。又一时暮色渐起,崔述挣扎坐起,稍一动弹便觉昏沉,臂间一紧,被舒念一把扶住,便倾身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隐陵有事……需快些赶去安阳。”   “天大的事,先养病。”舒念道,“隐陵有事,快马过去也赶不及,顾好你自己。”   崔述焦燥欲裂的一颗心在她言语中慢慢宁静,依言躺回枕上,“明日我们一同去隐陵。”   “不。”   崔述皱眉,“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与你同去。”舒念整平凉被,将他一只手移入被中,“明日不行,你先养病。”   语毕回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见他兀自眼巴巴看着自己,便退回来,“晚间喝粥吗?”   崔述被她甜蜜的笑容蛊惑,“嗯。”   “给你煮甜粥。”舒念伸手去放帐子,“睡会儿,粥好了叫你。”   “别放。”崔述匆忙制止。   舒念只得挂回去,“又为什么?”   崔述便看一眼窗棂,“那边窗子,能看到院子里。”   院子里——   舒念心下一甜,却道,“院子里有甚么好看?”一时出去,走到厨门边,难免回头,冲窗子那边笑了一笑,才低头进去。   苗千千正在灶下烧火,见她进来,“甘门主身死,甘仙子独自一人扶灵往安阳,小吴侯都知道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扶灵》,本文保证HE,不要怀疑我们是甜文,比心。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211628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名权兵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3章 扶灵   ◎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不知道。”舒念舀水煮粥, “我没告诉他,你也不许乱说。”   苗千千咋舌,“师妹你好大胆子,仗着小吴侯宠你, 这种事都敢瞒, 回头叫他责骂, 休怪师兄没提醒你。”   舒念不以为然, “甘门主死都死了, 早一日告诉又能如何?起死回生?”   苗千千摇头,“你自作死, 日后莫连累我。”   舒念哪里把他当回事, 一时熬了粥,盛在碗中, 放一柄匙,“剩的粥归你, 厨房收拾妥当再走。”   苗千千拿大白眼翻她,“这清汤寡水的,你以为我稀罕么?”   舒念回到厢房, 却见崔述坐了起来, 靠在大迎枕上怔怔出神,奇道, “起来做甚?”   “念念。”   舒念坐过去,将粥碗递给他,“尝尝。”   崔述倾身看一眼, 是一碗红枣甜粥, 又靠回去,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舒念一笑, 只得舀一匙,吹凉了喂他。崔述低头含在口中,入口香甜软糯,浸透了红枣温润的甜意,自咽喉往下,渗入心田,蜜一般的喜悦随之滋生,游遍四肢百骸——   噩梦中残余的惊悸被生生逼退,忽然生出欲泪的冲动,眼眶灼灼发热,忙强行抑制,默默吃粥。   舒念知他自来“食不言”,也不言语,一碗粥顺风顺水吃得见底,奇道,“几日没正经吃一回饭,倒把咱们小吴侯饿坏了。”   崔述唯恐被她看出自己异样,吃过粥便倾身躺下,面壁而卧。   舒念皱眉,“困了?”   崔述不敢作声,点一点头,只盼她速速离开。默默躺了一时,肩上一紧,已被她强扳着拉回躺平,如此大幅动作,目中水意终于不堪负荷,倏忽而下,滑入鬓间。   倒把舒念唬得一缩手,“阿述?”   崔述大觉颜面尽失,手臂一抬遮在面上,“无事,你且出去。”   舒念怔了一时,收拾粥碗回了厨下,进门便见苗千千风卷残云,独自吃粥,讥讽道,“清汤寡水的,苗小爷竟看得上?”   苗千千抬头,“这么快?被赶出来了?你做的好事终于叫小吴侯知道了?”   舒念将碗掷在水池里,另拾一只土豆埋在余烬未消的灰堆里烤,“想不想吃?”   苗千千咽一口唾液,“想。”   “想吃便需记得,话,不可乱说。”   苗千千自来是个吃饭皇帝大的,立时闭嘴,蹲着看她烤了一时,忍不住八卦,“那甘仙君一脸正经相,竟与一个妓子纠缠不清,养个儿子都十岁了——姑余一门瞒得够紧。”   舒念撇嘴,“特意要叫人知道的。那孩子要继任掌门,瞒着身世,十余岁来历不明的娃,凭什么接下姑余衣钵?既是甘门主骨血,便顺理成章。唯独奇怪的是,为何生母为妓之事,未能隐瞒下来。”   苗千千一滞,“好像是这么个理。”又摇头,“如今天下皆知孩子是妓子所出,即便甘门主亲生,不立下点功劳来,想接衣钵,难于上青天。”   “自有甘仙子在。要不然却是为了甚么独自扶灵,往赴隐陵——”一语未毕,凉风入室,抬头便见厨门洞开,崔述立在门边,看着自己。   舒念不由自主站起来。   崔述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灼灼发亮,嵌在他三日来瘦得可怜的面上,竟有几分骇人。   舒念张了张口,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崔述便看苗千千,“你说。”   苗千千暗道一声晦气,老实回道,“前日姑余来书,甘门主仙逝,甘仙子将扶灵往安阳,请——”看一眼舒念,才又乍着胆子道,“请小吴侯速往安阳襄助。”   崔述一手握住门框,“前日?”   “三日前。”   “就是那天夜里。”舒念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你刚睡下,姑余来信,我便没叫你。快天亮时你突然高烧,我更不会告诉你。”   崔述定定看了她一时,忽尔转身,拔足便走。   “闯祸了吧。”苗千千往舒念头上一戳,“快些出去赔个罪,这煞神咱们惹不起。”   舒念站着不动。   苗千千只得自己追出去。崔述一听身后脚步声,止步回身,却见苗千千一脸谄媚,看着自己,抿一抿唇,“借快马一用。”   “好说。”苗千千转身便走,一时回头,“几匹?”   崔述看一眼兀自呆立不动的舒念,“两匹,千语与我一起。”   “是。”   舒念看着苗千千跑远,蹭回房中。   崔述已经穿好衣裳——仍是他自己带来的旧衫,正收拾包裹。其实也无甚收拾,也就阿婆送来的几件衣裳,并舒念做的一瓶丸药。   崔述逡巡一时,回头看见舒念立在门边,“我的香囊呢?”   “扔了。”烂得都朽了,留着给它上香么?   崔述忍耐着开口,“那是我的,为何乱扔?”   舒念八风不动,“哦。”   崔述与她面面相觑一时,见她看天看地,只站着不动,难免焦躁,“收拾东西,咱们这便要走了。”   舒念抬头,目光与他一触,见他脸色雪白,一肚子恶言恶语强咽下去,“非得今夜?”   崔述点头,“与凉生前——”   “行了,我知道了。”舒念打断,拧身往药房去,一时出来,手里拎一只包袱,见苗千千牵两匹马等在院中,上前嘱咐,“看好我的屋子,养好我的药草。”   苗千千道,“姑奶奶早去早回。”   一时崔述过来,一手扶住马头,向舒念伸一只手,“我扶你。”   舒念皮笑肉不笑,“多谢小吴侯美意。”轻盈一跃,翻身上马,双足一夹,蹄声答答,已经疾奔出去。足足跑出一二丈远,远远叫道,“苗千千,顾好我的汤池,不许人乱用,你也不许。”   苗千千一滞,待要顶她两句,崔述在旁又不敢,只殷勤道,“小吴侯一路顺风。”   崔述上马,一路加鞭,追随舒念而去。   苗千千摸摸脑袋,“凶得跟母老虎也似,便给我做妾我也不要,小吴侯眼光不怎么样啊。”踱着四方步,自去厨下吃土豆——两尊瘟神一去,一个人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舒念跟着崔述,纵马疾行。崔述心事重重,少言寡语,舒念心中有气,更不答言。两人一路晓行夜宿,十日过去,到得安阳地界。   途经武岳山门,却是风平浪静。舒念憋了十日,纵马上前,“应当无事,寻个客栈歇歇。”   崔述沉默一时,歉然道,“去隐陵看看。”   舒念心知这位只要心意一决,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搭,只得跟上,复往隐去。刚到骏山山脚,一行十余人骑马,迎面过来——俱各白衫青带,持钢柄拂尘。   舒念勒马止步。   姑余众人看清崔述,俱各大喜,逐一上前行礼,“小吴侯。”   崔述勒住马缰,“怎么回事?”   领先一人伏身跪地,连泣带诉,“那日吴山来信,送至山门命交掌门亲启,掌门拆信看过便不对劲,足足三日闭门不出,及至出山,便召集我等,吩咐命小师弟作继任掌门,便又闭门不出。门中诸人,无论谁来,都不肯见。第二日小师弟寻掌门请安,便见掌门已经——仙逝了!”   崔述声音发颤,“怎么死的?”   “自裁。”那人伏地痛哭,“苏秀信中不知以何等样事要挟掌门,逼迫掌门自裁。”   舒念皱眉,能逼迫甘与凉自裁的,多半是与妓子私生一子之事——然而甘与凉死都死了,为何孩子的生母为妓之事仍会公之于众?   那人越发气愤,“掌门为昆仑名声所累,自绝身死,可那苏秀不依不饶,仍旧毁我掌门声誉,此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崔述沉默一时,“灵柩在哪?”   “已入隐陵安葬。师姑命我等回姑余守住山门,新掌门接任之前,关门闭户,不问外事。”   崔述问,“武岳和宁家堡大举登门之事,可曾了结?”   “如小吴侯所言。”那人道,“小吴侯不在姑余,两家刚刚入川,停滞数日,听闻三棱血刺在吴山附近出现,又折往吴山去。”   舒念插口道,“甘仙子人在何处?”   那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几个转儿,见崔述全无反对的意思,禀道,“师姑得讯,也带人往吴山寻三棱血刺了。”   舒念一惊,“甘书泠去吴山了?”   那人被她神情惊慌,难免忐忑,“掌门身死,师姑去吴山,寻三棱血刺而已,苏秀并无来由与师姑为难?”   话虽如此,然而这几日不合常理的事未免太多。舒念拨转马头,“去吴山。”   崔述点头,更不打话,纵马疾驰,又狂奔五日,赶到吴山地界。   舒念道,“咱们走密道上山,先寻着都亭,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嗯。”   两个往积秀谷,堪堪到得谷口,寂静骇人,忽见枯叶之上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舒念心下一沉,不敢多言,顺着血迹前行,居然便到了当日秘道入口。   一人横卧洞口泥地之上,三棱血刺色泽鲜红,插在那人白衣如雪的胸前——   心脏位置,不差半分,活不成了。   舒念转向崔述,却见他梦游一般,呆坐马上,忙道,“阿述。”   崔述茫茫然翻身下马,足尖在马蹬上一绊,一个趔趄,摔在泥地上,又爬起来,向那人走去,便听他颤声道,“书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芳逝》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名权兵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4章 芳逝   ◎难道还能变得更坏?◎   舒念心知甘书泠必死, 磨磨蹭蹭下马,本待避在一旁,留个地方他二人说话。却见崔述回头,惊慌失措看着自己, 只得上前。   甘书泠却是醒着的, 胸脯一上一下, 剧烈起伏, 三棱血刺随呼吸而动, 毒刺附骨也似。   崔述探手要拔,舒念一掌格住, 轻轻摇头。   “梧……梧栖……是你吗?”甘书泠喘一口气, 挣扎着向他伸一只手,“你是真的吗?”   崔述探手握住, 忽尔镇定下来,“是我。”   甘书泠拼死扣住那只手, 喘息艰难,“你的手是热的,我没有做梦……梧栖, 你的, 三棱血刺,我替你找回来了。”   “我看到啦。”   甘书泠拉着他的手, 按在自己胸前,“梧栖,你摸摸我的心, 摸摸它。”   崔述由她拉着, “好。”   “我的心……”甘书泠痛得皱眉, 挣扎着哑声道, “我的心,它好喜欢你,从……那一回在鹤鸣台,第一回见你,就好……喜欢你……”   崔述道,“我知道。”   甘书泠睁大双眼,目光渐渐散了,“你……你呢……”   舒念转身,远远退出去,将两匹马牵到水涧边,由着马儿饮水吃草,自己心不在焉地顺着马鬃——   积秀谷处风口之上,夏日里长风飒飒,全无半点暑热闷燥之气。舒念倚马呆立,不知多久,眼见崔述慢慢起身,怀中一人四肢软垂,行动间轻轻摇晃。   舒念站直身子,疾步上前,看他目光冷峭,一时竟不敢言语。   “书泠说了,埋在凌宵花下。”   舒念回头,三丈外一片山石上,凌宵花放肆攀延,灼灼盛放,乍看之下仿如残霞艳丽。   崔述放下甘书泠,拔出三棱血刺,名满天下的大杀器,便作锄地之用——   舒念欲言又止,默立一旁,眼看他刨出一个土坑,将甘书泠轻轻抱起,放在坑中,又将土覆上,这才上前,“阿述,我们走吧。”   崔述坐在泥地上,怔怔看着孤伶伶的小坟包,“走?去哪里?”   舒念两步欺在他身前,迫他直直对视,“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由分说,拉他起来,“你自己说过的,姑余吴山,皆非你归处,跟我走。”   崔述如被浓雾裹挟,任由她拉着走了一程,忽一匹骏马停在身前,便爬上去,正待挽缰,缰绳却被另一双手握住,便听她道,“抱紧我。”   他依言动作,身子一倾便靠在她身上,双手稍一迟疑,在她慢慢身前扣紧——人的身体自有记忆,此情自景,一如六年之前,南院之中,也是这般,他由她带着,挣脱泥潭。   夏日衣衫轻薄,他只这么挨着她,舒念便觉脊背肌肤热如火灼,一时心惊,隔过肩膀摸摸他脸颊,如触红炭,惊慌叫道,“阿述?”   “嗯。”   舒念强作镇定,“你觉得怎么样?”   “我?”崔述并未将身体重量全然交付,轻轻倚着,“我很好。”想了想,又道,“书泠并非一人来吴山,却不带从人,独自到积秀谷,应是与她极为熟识之人。”   他越是条理分明,舒念越是胆战心惊,打断道,“这个一会儿再说,先找个地方——”   “需尽快找到姑余其余人等,命他们速速离开吴山,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阿述,别说了!”舒念提高嗓音。   崔述一滞,终于沉默下来,舒念身后人陡然一沉,脊背处火热的温度又蹿了三分,难免着急,摸摸他的手,“吴山是你的地盘,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什……么?”   舒念想了一想,“我一个弱女子,一路跟着阿述餐风露宿,大半月跑了几千里地,总要叫我歇一歇吧。”   “有个院子。”   舒念一踢马腹,“你指路。”   便听由崔述指点,出了积秀谷,一路下山,到山下集镇之上。正午时分,烈日灼人,少有行人。两人一路弯弯绕绕,到得一进院落门前。   舒念回头,见崔述双颊嫣红,神情怔忡,着实不敢任他独自留在马上,拉着他下马,却是站立不稳,扶他倚在院墙上。这才松开手,自己翻墙入内——   极小一进院落,一丈方圆,两间厢房,枝繁叶茂一棵大槐树,便占了多半个院子。   舒念跳下院墙,从里面打开门闩,正待扶他入内,却被他一掌格开——   “此处不会有外人来,你歇歇,我去去便回。”   舒念一滞,“你去哪里?”   “去找苏秀。”崔述牵一匹马,回身便走。   舒念大急,张臂拦在他身前,“你如今这个样子,去找苏秀?”   “方才在马上歇了一时,已经无事。”崔述推开她,“我有事问他,很快便回。”   舒念正待阻拦,却见他双目发直,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哄骗道,“苏秀并不在吴山,你去哪寻他?”   崔述一怔。   舒念一见法子对路,越发编得风生水起,“甘门主入隐陵,苏秀与他同为八山二岛之主,怎能不送一程?你竟忘了么?”   崔述只觉脑中糊涂,一时白雾迷蒙,一时痛如刀绞,总觉她哪里说得不对,却无法反驳,只道,“那去安阳。”   “我呢?在这里等你?”   “你在这里——”崔述皱眉一时,断然摇头,“不行,你与我一处,一同走。”   舒念耐着性子哄他,“可是我走不动了,容我歇一歇,明天再去?”   崔述面上浮出纠结之色,好半日天人交战,才跟着舒念入内。舒念松一口气,把两匹马牵入院中,闩上门,进去寻崔述。   却见他呆立屋中,迷茫无措的模样,着实心疼得紧,忙推他往床边坐下,故意打个呵欠,“倦得紧,阿述陪我睡一会儿。”   崔述皱眉。舒念先发制人,蹬掉鞋子翻身上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陪我睡一会儿。”   崔述终于移身过来,往舒念身旁躺下,“睡一会儿,我们便去安阳。”   “好。”舒念暗松一口气,闭目装睡,直挺挺躺了不知多久,感觉身旁畔人消停下来,慢慢坐起。   崔述鼻翼急速翕张,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探手摸一摸前额,热的仿如一盆红炭——   内外交困,一场大病在所难免。   舒念展开棉被与他盖了,仍旧翻墙出去,匆匆忙忙抓药回来,却是院门洞开,两匹马不知所踪,她心下一沉,疾冲进去,掀帘而入。   便见崔述坐在床边,俯身向下,掌中恶狠狠掐着一人,那人脸色紫胀,舌头一抻一缩,眼见着就要断气。   舒念大惊,“阿述!”   崔述闻声抬头,指上瞬时泄力,那人剧烈呛咳,瞬时捡回一条命。崔述站起身,向她走了一步,“念念?”   舒念连忙上前相扶,隔过一层衫子都觉火热,“快回去躺着。”   崔述看她回来便无力支持,“嗯。”由她拉着躺回枕上,闭目昏睡,不管身旁事。   舒念转向那人,却见他早已四肢并用,爬到屋角躲藏,倒吃了一惊,“你是阮——阮——”   “阮青君。”那人满脸是泪,哑着嗓子道,“一回来便见郎君病着,想给他垫条凉巾子,谁知郎君就……就……”   这里居然是阮青君的家?这货的确冤枉,崔述此时急痛迷心,生人靠近,自是格杀勿论,若非自己赶回来,倒要稀里糊涂被人掐死在自己家里——   暗骂自己粗心,院落虽然狭小,却十分整洁,床上被褥俱全,并非荒宅——崔述一个病人留在此处,万幸回来的是阮青君,若是强敌,追悔莫及。   便替崔述解释,“他病得厉害,有点糊涂,你莫介意。”四下看一时,“你一个人住?”   阮青君擦干眼泪,“我和师父,我师父不在家。”   舒念暗道那正合适,摸出一只银锭子递给他,“借地养病几日,这些权作房屋饭食之资。”   阮青君接了银子,便不推辞,一时出去,提了药炉药钵回来。舒念道一声谢,匆匆分拣药材,投入钵中煎着。   崔述一动,双手不住撕扯胸前衣襟,挣扎辗转,口中喃喃,“念念。”   舒念看他喘息艰难,忙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果然便宁定一些。舒念吩咐阮青君,“劳烦弄些水来。”   阮青君正看得呆滞,“好。”正往外走,却见崔述忽然坐直,张口便呕——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阮青君一声惊叫,舒念看他一眼,“让你去取水。”   崔述仰面软倒在舒念怀中,呛咳几下,虚虚睁眼,“念念。”   舒念低头,展袖拭去他唇畔血渍,“这一口淤心血吐出来,可该清醒些?”   崔述喘一口气,“这是哪里?”   “我还要问你呢——”舒念道,“小吴侯引着我来这地方也罢了,居然还有人住。”   居然还是个熟人。   崔述头颅转动,四下看了一时,“原来是这里,还是老样子。”他身上寒栗渐起,冷得邪门,身子转动,往舒念怀中缩了一缩,干燥的嘴唇贴着她颈畔微凉,吐息热得惊人,“念念。”   舒念摸摸他脸颊,“烫成这样,都能煎蛋了,再不可固执,听我的。”   崔述点一点头,“嗯。”   舒念奇道,“怎么突然这么听话?”   崔述沉默一时,忽尔笑了一声,“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变得更坏?”   舒念怔住。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便没什么可失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伤痕》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名权兵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5章 伤痕   ◎被甘仙子抢先,是我不好。◎   崔述半个身子偎在她身前, 只觉一阵阵恶寒,越发挨得紧凑,“念念,一直赶路, 辛苦了。”   天气溽热, 舒念被他一个火烫的身子在怀中挨蹭, 倒出了一身热汗, 暗道一声路上不算辛苦, 此时才是辛苦。   忽一时风声大作,木窗应声而开, 崔述不由自主一个战栗。   “我去关窗。”舒念手臂一松, 要将他放回枕上。崔述却不松手,反倒四肢并用, 藤蔓一般,牢牢攀着舒念, “不,别去。”   舒念推他,“风大, 应是要下雨, 你烧得厉害,回头凉着。”   崔述不言语, 却也丝毫没有半分松动。舒念勉强腾出一只手,将棉被拉扯过来,盖在他身上, “容我起来, 与你弄些水。”   崔述摇头, “我不喝水。”   舒念知这人倔劲上来, 百劝无用,左右病成这样,清醒不了几时,索性由他,自放松身体靠在床柱上,一下一下抚着他脊背,不过一时三刻,怀中躯体慢慢放松,低头看时,已昏昏睡去。   舒念慢慢将他移回枕上,合上窗格,熄了炉火,将药汁沥在碗中。一时阮青君进来,带来晚饭,几只馒头,并两碟小菜。   舒念坐下,撕着馒头吃,“这里是谁的屋子?”崔述会带她来这里,绝非偶然。   “我师父。”   舒念心中一动,“你师父是谁?”   “苗姑娘说不定认识。”阮青君笑了笑,“我师父从前有个名儿,叫阮倾臣。”   舒念大出意外,“阮倾臣?六年前,淮扬南院那个阮倾臣?”   “是他。”阮青君吃了半只馒头便放下,“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南院中受人欺侮,师父便将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低头一时,再抬头又是笑意盈盈,“如今我也离开南院,便来这里找师父。”   “你师父住在这里?”   阮青君点头,“师父从六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我这次回来,却没见他。”   舒念难免看一眼昏昏沉睡的崔述——阮倾臣六年前并未死去,却是被他救下,安顿在吴山脚下?   阮青君顺着她目光看去,“郎君跟我师父以前,生得真是相像。”   “以前?”   阮青君看她吃完,起身收拾碗筷,“等苗姑娘见到我师父,便知道啦。”又取被褥出去,“姑娘和郎君晚间住这里,我去柴房。”   舒念老脸一红,“那怎么好意思?”   “姑娘都付了房钱啦——”阮青君出去,又一时回来,提一只瓦罐,“给郎君炖的粥。”   “青君,你才是仙子。”舒念感激涕零,“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阮青君一笑走开,从外间合上房门,脚步声去远,应是睡去了。   舒念回头,崔述蜷在被中,□□,五指陷在褥间,时时无意识收紧,指尖掐作惨白色。   舒念摸他面颊,滚热而干燥,大热天卷一袭棉被,却连一滴汗也没有,“醒醒,阿述,醒醒——”   崔述眼睫一抖,“念念?”   “吃药。”   崔述听这一声便垂下眼皮,埋在枕间装死,“睡一觉就好了。”   舒念想了想,二指捏着他秀致的耳垂,轻轻拉扯,“不吃药便别想睡了。”   崔述烧得头脑昏沉,只想睡觉,却被她挠得耳后作痒,半日不得消停,万般无奈爬起来,怨恨地看她一眼,将药碗接在手中,上刑一般,一仰而尽——胸腹间一股浊气汹涌而上,几欲作呕。   一双凉沁沁的手捧住自己面颊,额前一凉,被她轻柔地吻了一下。   崔述睁大双眼——   “睁那么大做甚?没见过?”舒念道,“百花寨做的玫瑰糖糕,一路上都叫你吃完了,这个算替代吧。”便松开他,另取水碗,“你烧得太厉害,多饮些水。”   崔述不动弹,“饮水也有糖吗?”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儿。   崔述被她哄着饮过两碗水。舒念稍稍放心,除去鞋袜,爬到床上,看他趴在枕上,望着自己,便往他额际一顿乱亲,唇下肌肤烫得瘆人,瞬时逗弄之意全无,唯觉酸楚,“阿述,快些好起来。”   崔述定定看她,忽一时眼皮一垂,慢慢翻转身,背对舒念,“嗯。”   舒念看得心下烦躁,探手往他颊边摸了一摸,果然湿冷一片。难免生气,“你心里难受,要哭便哭,存在心里,倒做下病来。”   崔述抬袖掩面,“我无事。”   “无事,无事个屁!”舒念大怒,一时牛劲上涌,强行扳着将他翻转过来,扯下衣袖,面对自己,“小吴侯内功深厚,如今武林,有几个人能与你比?你若心中无事,区区风寒,能将你逼到这般田地?可知你这般模样,再烧几日,神仙也没法子!”   崔述满面是泪,双目通红,骤然被迫与她对视,便如夜间蛰伏的生物忽然被人拉到光天化日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每一个丑陋的伤痕,俱被生人围观,讥笑审视。   顿觉崩溃,恼羞成怒,高声叫道,“那便让我去死,又关你什么事?”   舒念看清他满面狼藉,本有些后悔莽撞,却被他一句话激得越发生气,憋了一整日的郁闷之气汹涌而上,口不择言,冷笑道,“甘仙子一死,你也不想活了,真是鹣鲽情深,叫人羡慕。”   崔述昏乱中被她一言定住,怔忡许久,掀被坐起,漫天暴雨声中,一个身子瑟瑟发抖,一时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病的。   舒念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崔述病中胡言,怎的自己也跟着犯浑?一时却拉不下脸道歉,只能生生绷着。   崔述忽然掀被下床,却连鞋也不穿,赤着双足,直愣愣往外走。   这一下把舒念唬得三魂六魄齐齐离家出走,急道,“阿述!”   崔述听而不闻,屋室狭小,两步到头,便见他一把拉开屋门,暴风携雨,袭面而来。   舒念再顾不得许多,扑身上前,一把将他从雨地里拉回来,终是迟了半步,多半个身子湿透。舒念自身后抱住,只觉他一个身子不住战栗,一时间追悔莫及,“是我说错啦,你别生气。”   崔述战栗立止,不言不动。舒念正待拉他回去,怀中人忽然摇晃一下,仰面便倒。   舒念正抱着他,勉力撑着他不倒在地上,只觉怀中躯体沉重至极,浸透凉水的面口袋子一般,全无半点气力,大惊失色,“阿述,你怎么了?”   崔述喘息一时,坚决推开舒念,挣扎着站直身子,又去拉门,“我要回家。”   雨势逼人,沁凉的水雾一阵接一阵,扑面而来。舒念抢先一步,一足踹上门,恐他再往外跑,张开双臂,整个身子贴在门板上,无奈道,“你家在哪儿啊?”一语出口,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回去。”   崔述怔住,恍惚笑道,“不错,哪里还有家——”只觉目中沉重,奋力一眨,便有泪珠漫过干涩滚烫的眼眶,簌簌坠落。   舒念平生第一回见他清醒时这般直白哭泣,心间活物如被雷击,疯狂撕咬,疼得眼前都迷离起来,一步逼至他身前,将他张臂环抱,“阿述,阿述。”   崔述由她抱着。他这一生,拼尽全身气力,唯独想在她面前做像模像样的小吴侯,却在这个大雨夜里,让锻剑阁黑屋里那个终日默默哭泣的苏述原形毕露。   人生逆旅,挣扎半生,行至今日,空余一袭风雨,一身孑然。   崔述轻轻发笑,坚决地推开她,勉力扶着桌案,跌跌撞撞移回床上,“夜深雨大,叨扰一日。小舒大夫放心,崔述旁的没有,唯独内功深厚,区区风寒,明日便好。”   舒念被他气得一个倒仰,却见他闭目不语,自己束手无措,只能呆呆陪坐。   崔述皱眉,渐渐辗转,忍耐一时,忽然坐直身子,“你——”一语未毕,张口便呕,乌黑的药汁混一股难言的怪味,冲口而出,尽数呕在舒念身上。   崔述看她遍身狼藉,只恨没个地缝可钻,他心中激动,倒把自己憋得脸红头涨,越发干呕不住,犹记得撵她,“你走,别看。”   舒念摇头,避到帐子后面去换衣裳。再出来时,崔述已冷静下来,靠在床柱上,神情恍惚,见她过来,惶惑道,“念念。”   舒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我刚才不还是你的小舒大夫么?”   崔述抿一抿唇。   舒念重起炉子煎着药,自己挨着他坐下,想了想要打破今日僵局,只能实话实说,“今日甘仙子与你说那些话,其实我不太高兴。”   崔述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舒念扯出他藏在被中的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紧握成拳的手掌,“我没有怪甘仙子,我是怪我自己。”她低头一时,鼓足勇气,抬头看他,“我喜欢你,阿述,很多年前就喜欢你,迟了这么久,今日被甘仙子抢先,是我不好。”   崔述倏然抬头。   舒念抬目,与他直直对视,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我既喜欢你,便不喜欢你生病,不喜欢你心里难受却不告诉我,不喜欢你背对着我哭,更不喜欢你离我远远的。阿述——”   舒念微笑,“我喜欢你好好的,永远与我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归家》 第56章 归家   ◎只想让你好好看看我。◎   崔述怔怔看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入了梦境,又或是在极痛之中,生出一个幻像欺瞒自己——应是假的, 若非如此, 为何天地间只余一片血脉涌动的混响?   他必须击碎这片魔障, 却终于狠不下心, 咬牙道, “你说什么?”   舒念活了两辈子,唯独表白这一回, 满怀柔情, 却落得这般回应,绷不住老脸一红, “我不说了。”一辈子说一次都嫌多,还两次?   崔述如坠深海。   果然——   却终于从心底里生出不甘来, 反手扣住她手臂,狠狠掐着,厉声道, “你再说一次。”片时气弱, 小声哀求,“求你再说一次。”   舒念这才察觉他异样, 便不迟疑,轻轻笑道,“阿述, 我喜欢你,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处。”   一语未毕, 手臂一紧, 已被他拉入一个火热的怀中,下巴在骨线分明的肩上生生一撞,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及抱怨,有压抑的哽咽声,一下一下,敲击耳畔,断续不绝。   舒念摸摸他鬓发,默默相陪。忽一时听水声咕嘟,忙推开他,“药滚了。”   便爬下床去,湿巾子垫着沥出药汁,取匙搅凉,捧到床前,“再折腾一回,内功深厚也白搭,快喝了。”   崔述接在手中,低头垂目,一气饮尽。舒念又递一碗水给他——   不言不语,乖乖喝完。   舒念大觉惊奇,收好空碗回去,崔述屈膝坐在床上,低头不语,猜测应是累了——好一夜折腾,她健健康康一个人都觉疲倦不堪,惶论他一个病人?   便也倾身上床,放下帐子。初初躺下,崔述身子一歪,挨到近前,与她密密相贴。   这么一碰舒念倒吃了一惊,“忘了你衣裳都淋湿啦,快脱下来。”   崔述看她一时,见她神情坚定,索性闭上眼睛,赌气也似,扯开衣带,三两下除下湿衣,便连一层中衣也不留,一气掷在地上。   舒念目瞪口呆,眼看他闷声不吭,一忽儿便将自己脱得干净——洗得发白的被褥之中,他的身体莹润如玉,线条秀美,如得上天眷顾。   “你你你不冷吗?”舒念干咽一口唾液,忙把被子掷在他身上,“我去与你找衣裳。”   慌慌张张爬下床,在柜前躲了半日,才鼓足勇气回去,拎一件干净的中衣,刚要展开,便被崔述夺在手内,草草笼在身上,“可以了么?”   舒念一滞。   “药吃过了,衣裳也换过了……不要管旁的什么好吗?都不要管。”崔述仰面看他,“你过来。”   舒念如被迷惑,迟疑着躺回床边。便觉火热一个身体,蛇一般绞缠上来,与她四肢交缠,交颈而卧。舒念不安地动了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吐息灼热,喃喃道,“念念,我只想让你好好看看我。”   舒念心中一声哀叹,只觉自己一颗心,被他牢牢捆缚,千丝之网,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稍一低头,往他面颊上轻柔一吻。   崔述小声哽咽,越发百般纠缠,火烧似的面颊埋在她颈窝,使力之大,几乎痉挛。   舒念难免慌张,待要逃走,又恐冷着他,时值夏夜,与他裹一床棉被,片时便出一身热汗,却只得直挺挺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崔述越发滚烫,舒念渐觉害怕,“阿述,你可千万要好好的。”   崔述沉默一时,“念念,抱抱我。”   舒念早已被他抱得热汗淋淋,一听这话气得倒乐了,“再抱都要化了。”   崔述只不餍足,忽尔心生恼怒,张口便咬在她颈畔,狠狠啃噬——   舒念冷不防,倒痛得一声惊叫,推他道,“你属狗的么?”   崔述齿列一松,却不移走,仍旧含着她一小片肌肤,含混道,“我总觉得在做梦,你抱抱我,念念。”   舒念只觉颈畔如被火灼,滚烫的热度绵延而上,直袭眼眶,倒叫她心中酸楚,侧转身来,一只手揽着他骨胳嶙峋的肩,另一只手隔一层薄衫,顺着脊背慢慢抚弄,“做什么梦啊,求你快些好起来吧,咱们才能一块儿做许多事,去许多地方。”   黑暗中,耳力更明,崔述听得清楚,飘飘摇摇一颗心落到实处,哭泣之声再也藏匿不住,也无需藏匿——   此后许多年中,舒念常常梦到这个夜晚——崔述在她身边委屈哭泣,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将一路的辛酸难过,尽数洒在她的怀里。   ……   “姑娘睡得好吗?”   舒念正立在廊下挽着头发,回头看见阮青君,“青君起这么早?”   “昨夜雨声太大,吵得人睡不着,索性起来炖汤。”   舒念见他手中提着一只瓦罐,揭开看时,却是大骨莲藕汤,甜香扑鼻,喜道,“辛苦青君啦,送去屋里吧。”   毕竟就一间像样的屋子。   “郎君醒了么?”   “没有。”舒念摇头,难免叹气,“烧成那样,不会醒的,你只管进去,无事。”   阮青君依言入内,将瓦罐放在案上,看舒念仍在外间洗漱,悄悄移身过去,却不敢离近。那人一张脸艳如红霞,唇似涂朱,微微张着,一呼一吸,俱有细微的呻/吟之音,仿佛难受到了极处——   确实病得不轻。   阮青君想了一想,乍着胆子靠近,刚伸出一只手,忽尔喉间一紧,已被他牢牢制住,眼前一双眼通红,毒刺一般,恶狠狠盯着自己——   阮青君心下冰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郎君饶命。”见眼前人不为所动,忙又高声叫道,“姑娘救命。”   舒念疾疾进来,难免好笑,拉开崔述,“青君来给你送饭,做什么呀?”   崔述戾气顿销,身子一歪,软倒在她肩上,棉被滑落。他昨夜病中,辗转难安,衣衫早已松脱,几乎便是半裸的,这么一动,半边肩臂裸露在夏日清晨沁凉的空气之中,瞬时便起了一层寒栗。   阮青君一眼看清,匆忙低头。   舒念拉高棉被,将他遮住,摸摸他脸颊,柔声相问,“起来吃些东西好吗?”   崔述闭目,面颊在她掌中蹭了蹭,小声道,“给我煎药吧。”   舒念倒被他逗得乐了,“一夜过去倒换了个人,爱上吃药了?”   “嗯。”崔述只觉晕眩,仿佛摇摇欲坠,忙一抬手臂,搭在她肩上,“想要快点好起来。”   舒念架不住他胡乱动作,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再动都要叫人瞧光啦。”   崔述恍惚应道,“又没有旁人在——”   舒念回头看阮青君,敢情两回掐他,都是毫无意识的,几乎死了都没能在小吴侯心中落个名姓,难免同情,“青君,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吃?”   阮青君“哦”了一声,便去拾掇瓦罐。   崔述睁眼,“什么青君?”   “没什么。”舒念推他躺下,盖好被子,垫一条凉巾子在额上,“我去煎药,稍候便回。”   “什么青君?”   舒念看他彻底醒了,心知糊弄不过,便道,“青君,过来见见小吴侯。”   阮青君不敢迟疑,上前行礼。   崔述仍旧攀着舒念,斜斜看他一眼,“你是谁?怎么在这里?阮倾臣呢?”   阮青君只得将前事再禀一回,“这回过来,全然不知师父行踪,恐有变故,很是担心。”   崔述低头,若有所思。   舒念摸摸巾子变热,便递给阮青君。阮青君十分机灵,重投洗了过来,又盛一碗汤。   崔述犹自出神,被凉巾子一激,便动了动,仰面道,“念念,我想——”   “你消停些。”舒念打断,将他移回枕上靠着,“有的是时日,养病要紧。”   “念念——”   “就当为了我。”舒念眨了眨眼,“没了小吴侯,八山二岛仍是八山二岛。我没了阿述,可怎么活呢?”接过汤碗,喂他喝汤。   崔述不由自主便张口喝汤,稀里糊涂一碗热汤落肚,又喝过药,乖乖躺在枕上,昏昏入梦之际,才察觉自己很可能——   被她蛊惑了。   ……   舒念吐出一口气,抬袖拭汗,回头见阮青君立在一旁发怔,悄声笑道,“放心,这回不会醒了。”   两人坐回桌边吃饭。阮青君难免多看崔述一眼,方才眼见他忽然神情恍惚,老实得跟个偶人一样,给什么吃什么,难免惊奇,“姑娘方才是——”   “不可说。”   阮青君想了一想,“是不是媚术?”   舒念斥道,“别胡说。”   “其实南院也教过一些——”阮青君道,“只是远没有姑娘这个厉害,连小吴侯都能迷倒。”   舒念老脸一红,“侥幸,侥幸。”匆匆吃过饭,仍旧坐回床边照顾崔述。凉巾子换十几二十条,崔述终于渐渐发汗,越发睡不安枕,昏沉间只是粘着舒念。   舒念寸步离不得,挨到午时,崔述一个身子直如水里捞出来也似,连中衣都被汗水浸得湿透,双唇翕张,喃喃要水。   阮青君陪在一旁,忙捧了温水上前。舒念用木勺舀了,沿唇缝倾入。   崔述如获甘霖,不住舔舐,忽一时身子剧烈一抖,睁开眼来,双目明洁,宛如一对清泉。   舒念摸他额际冷凉,心生欣喜,凝目笑道,“阿述,欢迎重回人间。”   作者有话说:   还没肝出来,不预告了,明晚九点见。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 1枚、想念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9549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7章 积毁   ◎师叔祖有仇必报,堪称真英雄。◎   崔述喘一口气, 汗津津一只手扣在她腕间,“三棱血刺在哪里?”   “怎么想起三棱血刺啦?”舒念放下水碗,往包袱里取出来,回头看时, 却见崔述居然已经坐起来, 他原只穿了件薄纱中衣, 病中早被汗水浸得湿透, 粘在皮肤之上, 着实不成个样子——   忙三两步上前,按住他肩膀, “好容易退热, 起来做什么?”   崔述不答,就手将她推到身旁, 向阮青君道,“出去找个地方藏好,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舒念一滞,“谁来了?”   崔述轻轻冷笑, “不管是谁, 总不是来寻我们叙旧的便是。”   阮青君脸色雪白,结巴道, “怎么?有……有人来找郎君麻烦?”   舒念起身给崔述寻衣裳,安抚阮青君道,“听郎君的, 不关你事, 八山二岛自来有规矩, 江湖恩怨江湖了, 不祸及妻儿,不迁怒旁人。”   阮青君如梦初醒,拧身便走。   舒念看他跌跌撞撞跑走,一时失笑,回到崔述身前,剥下湿淋淋的中衣,“在歌山我给阮青君那许多银子,住哪里不好,非得来这里,回头唬出个好歹,倒是我们的不是。”   崔述坐着不动,由她摆弄,一时湿衣尽褪,感觉她擦拭自己汗津津的脊背,身子一倾,靠在她怀里,眼皮重如灌铅,沉沉合上。   舒念一滞,体谅他刚退了热度,身上乏力,便安抚地摸摸他脸颊。三两下擦干,将干燥的外衫穿上,蹲在床边系着衣带子,仰面看他,“阿述,你刚好一点儿,别乱逞强,一切有我。”   崔述不语,轻轻俯身,湿润的前额抵在舒念额间,温凉的触感,舒念闭上双目。   崔述吐息之间尽是苦涩的药味。勾得舒念怜意顿生,她的阿述,这一日一夜,什么也没吃,药汁倒喝了无数。   忽一时听风声飒飒,步声细碎,许多人停在院中。一人朗声道,“楼主座下苏简平,拜请入内,拜见师叔祖。”   舒念一动,探手去摸天蛛绣球,却觉臂间一紧,已被崔述牢牢扣住,身不由主,被他推到一旁。   崔述站起来,“无需入内。”转向舒念, “你呆在这里,别动。”   舒念无语,“咱们两个,到底谁该呆着别动啊——”扣住天蛛绣球,还不及动作,颈间一凉,两根冷冰冰的手指,铁箍子一般扣在颈畔。一时大怒,“有能耐你掐死我。”   “我不想点你穴道。”   舒念越发怒不可遏,却听他语气倏然转弱,“你一定好好的,求你,别叫我有后顾之忧。”   便觉颈间一松,肩际受了一掌,却不甚疼痛,身子轻飘飘如坠云端,待有实感,已经落在床褥之间。   崔述一拉门闩,提步出去,月色下,身姿轻盈,衣袂飘飘,几欲凌风。   院中十数人持剑肃立,俱各青衣蓝带,青巾束发,无一不是好相貌——   藏剑楼中人,没有生得难看的。   舒念还不及看清,门闩一合,当着她的面重重掩上。舒念热血上头,疾步奔至门边,正待冲出去,忽又记起那含着苦味的两个字——“求你”,难免心软,想了想,扒在门边,静观其变。   崔述四下看了一回,“楼主座下都在这里了,楼主怎么不见?”   苏简平肃然道,“师叔祖虽是长辈,楼主却是藏剑楼之主,难道不该亲往拜见?”   “正有此意。”   苏简平愣住,讥笑道,“师叔祖莫说笑,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处处构陷藏剑楼,怎有胆量再去面见楼主?”   崔述皱眉,“什么兴风作浪?”   “时至今日,师叔祖何需再多加掩饰?”   忽一人高声叫道,“师兄休与此人客气,什么师叔祖,此人叛出藏剑楼多年,处处与藏剑楼为敌,我没有这样的师叔祖!”长剑一抖,“崔述,老实缴械,随我回楼主座前受死!”   舒念隔着门板都被这二百五逗乐了——既说受死,哪有人老实缴械的,怕不是个傻子。   苏简平瞪他一眼,挽回道,“师叔祖跟我等回楼中禀明原委,楼主明辨是非,断不会冤枉于你。”   崔述低头,右手一翻,白如霜雪的掌中,多了一柄尺余长的细锥,锥体通身鲜红——   三棱血刺。   众人齐齐后退。   崔述左手缓缓拂过刺身,轻声道,“容我听听,我如何与藏剑楼为敌,又如何构陷藏剑楼。”   苏简平复又上前,“我等奉命拘师叔祖回楼中受审,师叔祖若不遵命,血战一场便是,何需言语羞辱我等?”一声厉喝,“上,结阵!”   舒念暗道这孩子真是脑子不清楚,她家阿述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构陷藏剑楼,却被他视作恶意羞辱,真是——   无语。   院内衣袂风声断续不绝,苏氏门人身位连换,一时四散开来,连屋脊上都站着人,将崔述团团围在当间。   八门锁龙阵。   诸葛八阵图演化,按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顾名思义,即便是真龙入阵,亦是非死即伤。   舒念叹气,苏秀终于把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叔侄情深踩在足下,要与崔述撕破面皮了。   崔述负手而立,团团看了一圈,忽道,“你们,给我一把剑。”   一人冷笑,“江湖盛传小吴侯在饮冰掌下伤了脑子,看来所言不虚,问我等要剑?崔述,你怕是疯了!”   舒念大怒,推开木门,指着那人骂道,“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头回见到你这么别致的傻子,小吴侯与你借剑,是要留你一命,你爱借不借,却只怕你肉体凡胎,经不起三棱血刺划一道血口子!”   三棱血刺划破的伤口,永不愈合,直至鲜血流尽,不死不休。   崔述看她一眼,“回去。”   “偏不。”舒念不看他,一指侧边一个团脸少年,“那个胖子,你的剑拿来。”   少年左右看了一回,“胖子?我?”气得抖了半日,忽一时腰间一紧一松,自家佩剑如生双目,直往舒念手中飞去,一时大惊,扑身便夺——   八门锁龙阵一旦结阵而成,便如一个大活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少年占景门,他一有动作,八门全动,一时间剑气凌厉,天罗地网,四面奔袭,往舒念而来。   舒念激得少年发怒,趁机以天珠绣球裹走长剑,原打算破他一门,占个先手,万万没想到藏剑楼剑阵如此凌厉,还未夺剑在手,眼前剑光闪烁,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间,臂间一紧,已被人一把推向身后,掌间紧跟着一空,金属敲击声响,呛啷啷一片坠地。   耳畔风声停滞,舒念惊魂初定,睁眼看时,自己藏在崔述身后,天蛛绣球连着那少年的佩剑都握在崔述掌中,地上两把断剑残尸——   崔述慢慢解开缚在剑上的天蛛丝线,“你等都是藏剑楼后辈,今日饶你等一命,回去禀报苏秀,崔述不日上山,请他安心相候。”   少年们俱看苏简平。   苏简平冷笑,“师叔祖留意,八门锁龙阵结阵而成,便是楼主亲至,亦未必全身而出。”   崔述挽好丝线,将绣球递给舒念,随口应道,“大可一试。”   舒念从崔述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冷冷嘲笑,“苏简平,藏剑楼数百年,剑阵只得这么一个,可知道为什么?”   苏简平一滞,“不知。”   “因为你们藏剑楼祖祖辈辈,只研究剑法,不通剑阵。一枝独秀这么一个剑阵,也是数年前一个人帮你们演练的,那人一离开,你们便什么也没有了。”舒念冲他扮一个鬼脸,“今日鲁班门前弄大斧,好厚的脸皮。”   “你是说——”苏简平便看崔述,见他神情淡静,难免着忙,沉吟一时,驳斥道,“若如你所言,楼主怎会安排我等前来?”越说越觉有理,指着舒念鼻子便骂,“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便出来吓唬人,滚回去吃奶吧!”   崔述冷冷地看他一眼。   苏简平自恃立身死门,无所畏惧,倒直剌剌瞪了回去。僵持不过片时,眼前一花,一道残影如灵蛇游弋,轻松掠过生惊休杜,直奔死门——   变起仓促,一息之间,来人扑至面门,耳听啪啪两声脆响,双颊骤失知觉,待要反击,残影已如清风过山冈,轻盈出阵——   苏简平双颊滚烫,心知自己吃了两耳光,却连对方如何出阵也未看清,又惊又怒,“你——”   舒念合掌大笑,“苏大楼主不知道他的看门剑阵是谁推演的,你如今比他先知道了——怎样,可信了么?”   苏简平脊背生寒——若崔述心存杀机,只需将刚才两掌换作三棱血刺,已可以着手准备后事了——他极识时务,“便请师叔祖言出必行,我等在藏剑楼恭候大驾。”   一摆手,“我们走!”一时收阵,堪堪走到小院门口,忽听崔述道,“慢着!”   苏简平以为他要反悔,心下着忙,“师叔祖难道言而无信?”   崔述手臂一扬,将那圆脸少年佩剑掷回,“答话,我如何与藏剑楼为敌,如何构陷?”   苏简平愣住,看他不似作伪,便道,“师叔祖以悬火丹杀宁堡主,又以悬火丹诱杀武氏三尊,以藏剑楼之名逼迫甘门主自尽,杀甘仙子,勾结□□丹巴诸人,在剑门设伏,致使宁武两家损伤惨重。八山二岛当日不肯替小吴侯仗义执言的,如今一一偿还——师叔祖有仇必报,堪称真英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见,还没肝出来。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6731 1瓶、329549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8章 销骨   ◎没有我,是你的。◎   舒念看着藏剑楼众人退走, 盘算此间已不再隐秘,原打算携崔述换个地方将养,回头却见他游魂一般,失魂落魄往房中去——   不敢莽撞惊动, 索性将院中山石水缸之物分开摆布, 弄个简易阵形遮挡, 聊胜于无。   锁上院门, 洗净手上泥尘, 回到房中。   便见崔述萎顿在门后边,一只手攀着窗格, 奋力想要站起来, 约摸脱了气力,试了几回也未能成功, 却也不叫人,只是闷声不吭, 独自挣扎。   舒念看他这样,只觉自己被人捅一刀也没有这么难过,蹲身下去, 一把将他抱住, 默默不语。   崔述一滞,放松身体, 由她抱着,一时失笑,“原以为你唯有留在我身边, 才能安全, 不想杀机因我而起, 倒害你跟着我几回涉险。”   “胡说什么。”舒念索性跪在地上, 双手穿过腋下环在他背后,下巴抵在他乌沉沉的发顶,亲昵地蹭了蹭,“今日这般凶险,多亏阿述,才能吓走他们呀。”   崔述一愣,“你也知道他们是被吓走的——”   舒念便也笑起来。   八门锁龙阵威力无穷,崔述唯有全盛之时有余力携一个人安稳脱身。今日他二人一唱一和,欺负苏氏一众人摸不清他二人底里,先以言语恐吓,再以破雨回风步先发制人,吓退苏简平——   若果真硬碰硬,就凭崔述此时模样,想带着自己囫囵脱身,难于上青天。   舒念摸摸他温凉的黑发,“我原也没想到这一层,阿述跟他们借剑,才叫我猜着你要做什么。你如今还动不了三棱血刺,是么?”   “嗯。”   三棱血刺虽是大杀器,却非人人能用,便是崔述本人,亦需在内劲充裕时,才能摧动它见伤不愈的本事,否则也就是个寻常利刃——他一病几日,能使出破雨回风步都算侥幸,万不可能驱动三棱血刺。   崔述在她怀中动了动,“若非念念相助,我一个人吓不走他们。”   “胡说。”舒念使力拉他起来,扶回床边躺下,“苏简平不吃那两耳瓜子,能甘心退走?再说了——”她凑到崔述眼前,神秘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八门锁龙阵不是你帮苏循推演的?”   崔述面色一变,“那是阿兄——”   “行吧。”舒念一语打断,无可不可,“我不管那些,只需我们阿述健健康康的,苏循就苏循。”   崔述面上红晕,一生一退,默默躺了一时,看她去炉边沥药回来,“念念。”   舒念正忙着搅凉,“嗯?”   崔述仰面看她,迟疑相问,“你有没有疑心过我——”   舒念奇道,“我为什么要疑心你?”   “悬火丹——”崔述手指一动,挽住舒念衣襟,“是你留给我的。积秀谷秘道,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书泠忽然一个人到那里——”   “所以是你命人把甘仙子引到积秀谷,用三棱血刺杀了她?”舒念头也不抬,“你图什么?栽赃苏秀吗?天底下除了我,谁会相信三棱血刺杀人,凶手却不是你?出力不讨好,只为了哄我一个?小吴侯真有闲心。”   崔述默默不语。   舒念后知后觉他并非与自己说笑,手上一停,又道,“悬火丹我是留给了你,但我们阿述,不是那样的人。先把药吃了。”   崔述坐起来,双手捧着药碗,稍一低头,便有泪珠坠落碗中,激出乌黑的药汁花儿——   舒念伸手拂过他乌黑湿润的眼睫,“我们阿述要真能睚眦必报,我倒高兴些。”   “嗯。”崔述鼻音浓重,低声相应。药碗稍倾,药汁混着泪珠,尽皆入腹。   舒念接过空碗,取帕子给他擦拭嘴角,“咸味儿的药,可好喝吗?”   崔述乌黑的双眸盛一汪水色,“咸味?”   “原不是咸的,我们阿述这不是足足兑了半碗眼泪进去么?”舒念笑着说完,恐他恼怒,转身便走。到得厨下,另炖一罐白粥给崔述,正忙得不亦乐乎,想起阮青君躲在柴房,倒被自己忘了,复又过去相寻。   刚到柴房门口,里间呻/吟之声不断,推门入内,却见阮青君横卧地上,一只手捂在腹间,掌间鲜血淋淋——   “怎么了?”舒念疾步抢上前,蹲身查看,“是谁干的?”   “不认识。”阮青君脸色刷白,“方才一个人进来,不知翻拣什么,没找到,忽然生气,随手给了我一剑,又从窗子上走了。”   舒念撕开衣襟查看,“伤口不深,你等我。”疾步奔回房中,往包袱内寻伤药。   崔述服过药,正昏昏欲睡,被她惊醒,“念念?”   “无事,你睡你的。”舒念回头,看他神情局促,嘻嘻笑道,“若不想睡,等我回来也可。”   崔述闻言,面上仿佛燃出一把火,片时连耳根都烫得难受,还不及应对,却见她拿着两只瓷瓶,又跑出去。   崔述难免操心,索性起身,循着她脚步过去,到得柴房门口,门扉虚掩。隔过大开的门缝,阮青君仰面躺在一地乱草之上,衣衫大开,晶莹玉润一段腰腹大喇喇露在外面,疼得一头是汗,不住呻/吟。   舒念蹲在地上,取烈酒洗净伤口,洒一层药粉,撕开白布裹紧,收拾妥当,掩上衣襟。四下看了一回,“柴房简陋,你受了伤,回屋里歇息吧?”   阮青君嘴唇发白,“郎君他——”   “他哪里计较这些。”舒念一笑,便扶他起来,“轻着点,留神伤处。”一转身,见崔述立在门口,大大皱眉,“起来做什么?”   崔述目光在阮青君身上掠过,又留在舒念面上。   “青君被藏剑楼中人泄愤,刺了一剑,无甚大事。”舒念解释道,“让他回房歇吧。”   崔述低头,避在一旁让出通路。   舒念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仍旧扶阮青君回去,在榻上安置,将食水放在他手边,“夜间有事,只管大声呼叫,都能听见。”   便收拾被褥出去。   阮青君愣住,“姑娘去哪里?”   “柴房。”舒念道,“阿述自来夜间睡不沉,从不与外人同房。”   掩门出去,转回柴房,果然见崔述仍旧倚门而立,怔怔出神。抱了被褥过去,“借过。”擦身而过,入得柴房中,将干草收整,厚厚垫了三四层,权作铺位,另外整好被褥,招手道,“过来。”   等了一时,却不见动弹。舒念爬起来,将他一只手抓在掌中,一拉之下,纹丝不动,“怎么啦?”   崔述不言语。   舒念凑上前亲亲他冷冰冰的唇角,“人家毕竟是此间主人,小吴侯行走江湖,从不欺人,总不能叫我坏了你规矩呀。”   崔述动了动,“你只是——”   “当然。有你在这里,难道我能看上他么?”舒念勾着他脖颈,叹息一声,“我们阿述真是个醋缸子。”   崔述愤愤别转脸,身体却柔软许多。舒念拉他往被中躺下,自己挨着他,“我陪着你,不委屈咱们小吴侯。”   崔述闻声,身子侧转,埋在舒念怀中,大睁双目,“不管我在哪儿?”   “是呀。”   舒念看他胸脯起伏,一只手按在他微凉的心口,“阿述心跳好快。”   “嗯。”崔述轻哼,越发向她怀中依偎过去,嘴唇在她颈畔挨蹭,“都是念念的。”   舒念只觉颈际触感粗粝,推开看时,见他双唇干枯,不知缺水多久。暗骂这人真叫人不省心,刚刚退热醒来,与藏剑楼众人周旋多时,不知将养,倒有闲工夫吃些干醋。   忽一时想起来,“忘了给你炖的粥,可该糊了。”一把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倒一碗水,嘱咐道,“乖乖喝了,一会儿好吃粥。”   不等答应,奔去厨下,万幸未曾煮糊,只拣浓稠的米汤盛了一碗,回到柴房。   崔述兀自呆坐出神,一听门板响动,便坐直身子。水碗原模原样,一动未动。   舒念一滞,将水碗递给他,崔述定定不动。舒念想了一想,用木勺舀水喂他,崔述亦不张口。舒念一时无奈,“要做什么呀?”   崔述忽一时起身,膝行至舒念身边,身子一倾,埋身在她膝上。   他这般缩在自己怀中,如避冬的小兽一般。舒念瞬时无师自通,看清他深深藏在年轻的身体和冷漠的外表里的,那个惶惑不安的灵魂——   想了一想,便含一口清水,倾身过去,四唇一触,感觉他不由自主张开口来,清水源源渡去。一时分开,舒念抬袖擦拭唇边水迹,却见他双颊生晕,口唇微张,目光迷离,怔怔看着自己——   舒念稍觉难耐,一手遮住他双眼,“真的,不能这样看着我。”   崔述小声喃喃,“还要,水。”   自古天下事,由奢入俭难。舒念叹一口气,仍旧依法炮制,初时还算以口哺水,再后来水去哪里已无人关心。眼前只有他黑琛琛一双眼,红艳艳一点唇,她的魂魄浓缩成极小的一点,依附在与他交混的呼吸之中——   好一回衣冠颠倒。   舒念发簪松脱,长发低垂,将他气息隔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婉转轻笑,“外间不知多少人在寻你,却在这里与苗女颠三倒四。”   崔述病中虚弱,折腾半日,困倦难当,糊涂道,“没有我,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上一本连载时开了个车,没人发现。达哥估计今天还是没人发现,五个字再描写一次:开了一个车。   还是没肝出来,不预告了,明晚九点,比心。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甄汐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归 10瓶、沈知 10瓶、无名权兵卫 1瓶、甄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9章 事后   ◎却不嫌晚了点儿?◎   舒念被他绵绵一句, 哄得心花怒放,却从那欣悦深处,慢慢翻出一点悲凉来。   此时却哪里腾得出心肠细细思量,眼着崔述双目虚阖, 昏昏要睡, 整个人仍是方才的姿势, 歪歪倒在枕间——想是连翻个身的气力也无。   舒念虽是手足酸软, 却知一夜胡闹至此, 若真由着他这般睡去,明日结局不可预料, 奋力拉他起来, 倚在自己怀中,就着缠绵依偎的模样, 慢慢喂他饮水吃粥。   崔述缺水已久,昏睡中只觉焦渴, 却着实提不起气力醒来。忽一时唇畔清凉,如获甘霖,急急张口, 迫不及待饮了许久, 稍觉餍足。舔舔嘴唇歪头要睡,却仍有坚硬一物, 不依不饶,抵在唇边。   他唯觉烦恼不堪,待要拔了那烦恼根儿, 一掀眼皮, 却见舒念微低着头, 眉目专注, 手中握着一柄木勺,瞬时间怒意全消,稍一张口,便有温热粥汤哺入口中,滋味甘美,滑入久未进食的腹中,携一点人间烟火润过他干涸的躯体——   活着,真是一件叫人无比庆幸的事。   舒念将一碗粥喂完,便见他将头一偏,哼也未能哼出一声,已睡得沉了。只那水润的双唇微微张着,仍是老实等着喂粥的模样,顿觉怜爱,俯身轻啄一下,扯过被子遮好。   爬下床去,自哼着小曲儿,往厨下烧一锅滚水,注在木桶中提回柴房。   崔述掩一卷薄被,安静睡着。舒念兑了热滚滚的水,亦不相避,先自己擦洗一回,才又另外打湿,绞了热巾子,给崔述擦拭身体。   舒念自来喜洁。崔述自积秀谷过来便高烧一日夜,淋淋出了几身热汗,汗渍尘土混作一处,更兼这一夜半身狼藉,气味着实说不上好——   她却丝毫不觉难闻,想想好笑,自来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情之所至,便是腌臜些,也算不得什么。唯独湿巾子拂过脊背时,心生酸楚——连番大伤大病,崔述消瘦厉害,肩胛处蝴蝶骨都支楞着,惹她心疼。   一时擦洗了事,其间不论她如何折腾摆布,崔述始终沉沉未醒——   舒念挨着崔述躺下,恍惚入梦时,渐渐灵醒——崔述自来惊醒,便是白日大病之中,都能察觉强敌来袭,挣扎醒来。如今能这般松驰,未必全是累了,应是多少总能信得及自己了吧。   ……   舒念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呛了两声便醒来,窗外日光明亮,不知今夕何夕。掉转头,崔述背对自己蜷在一边,身形细瘦修长,乌发铺了满枕。   舒念睡眼迷蒙,梦游一般爬过去,摸他前额,又贴在颊边挨了挨,凉沁沁的并不发热,这才放下心,由他去睡。自己拾掇妥当,打着呵欠出去。   便见阮青君蹲在井边打水,最后一点瞌睡都吓得跑了,疾步上前,“留神挣裂伤口。”   阮青君由她接了,身子一倾在井沿坐下,“亏了姑娘的好药,已经不疼了。”   舒念侧首一笑,“南疆浮雪膏,非但愈合神速,日后连个疤也不会留下。”将水桶提出来,“做什么用?”   “酒坛子打碎了,提桶水冲一冲地。”   舒念奇道,“酒坛子?青君大清早饮酒?”   阮青君指指日头,“马上下山了。”   舒念循他手指看过去,一轮红日只余小半边脸,咸蛋黄一般露着,漫天红云,火烧一般,烈烈涂了满天——她与崔述一番颠倒大被同眠,居然便把一个白日混过了?   这般悠哉,着实不像强敌环伺下,性命堪忧时,该有的光景。   舒念亦觉不像样,便认真盘算八山二岛如今格局,却是半日聚不起精神,心中忧惧全无。索性抛诸脑后,侧耳倾听一时,柴房内一片悄寂,崔述仍旧未醒。   一提水桶,“在哪里,我帮你提过去。”   “房里。”   二人往房中去,进门便见二个空酒坛子滚在地上,遍地酒渍,又一地碎瓷。   舒念吃了一惊,“你喝酒了?”   “是啊。”阮青君倚在门边,“姑娘要不要陪我喝一点儿?”   舒念回头看他双颊酡红,后知后觉这人应是喝醉了,难怪无事跑去井边提水。一时摇头,收拾地上的碎坛子,倒水冲了地,看阮青君坐在门槛上,闷声不吭,便也过去,大马金刀挨他坐下,“昨夜吓着了?”   阮青君摇头。   除了崔述,舒念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旁人。阮青君看上去心事重重,她想了想,“我二人来这,给你带来的麻烦不小,不若你离开此地,换个地方居住。”   “走不了了。”阮青君撑着下巴看她,“外头好多人,跟昨夜那些一般模样的。”   舒念愣一下,的确,不敢冲进来将他二人拘走,难道还不敢在外守备么?只可惜这群傻子昨夜被崔述吓退,竟不知此时正是崔述最虚弱的时候——如此守上几日,等那只老虎打盹儿醒来,再守多少人也是白搭。   越想越觉好笑,便道,“我跟他们商量一下,让青君安然离开,应当也不算烦难。”   “不必。”阮青君道,“这是我师父的家,凭什么要我走?该走的是他们。”   “说的不错。”舒念大喜,重重拍他肩膀,“便冲青君这句话,旁的不敢说,我定然保你安然等到你师父回来。”站起来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说起来,你师父与我,还是旧识,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喝酒。”   一笑便走了,自回柴房,崔述仍旧是先前的模样,侧身睡着。只那柴门破旧,一推之下吱嘎作响,崔述梦中受惊,手足震颤,便睁开眼,一时翻转过来,朦胧看她,绵密道,“你去哪儿啦?”   舒念没想到他轻易便醒,倒有些懊悔,爬到床上摸他脸颊,温温热热,暖玉一般,忍不住便撮了一口,糊弄道,“哪儿也没去,睡你的。”   崔述被她一碰便眼皮发沉,四肢挣动,蛇一般腻在她身上,闭目喃喃,“那你别走。”   “阿述在这里,我能去哪儿?”舒念打叠了甜言蜜语哄他,看他缩在自己怀中,眼神迷离,昏昏欲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哄他——   崔述渐渐鼻息匀净。   舒念自靠在枕上,望天出神,慢慢琢磨眼前事——   八山二岛十大派,多年变迁,连番变故,连自家师门璇玑岛在内,如今已有一半隐居,不问世事。到现如今仍旧活泛的五家——武岳三尊死,宁斯同死,甘氏兄妹死,尽皆元气大伤。   唯独吴山藏剑楼和西岭唐门两家,还算囫囵。   西岭唐门内斗不堪,天下人尽皆知,唐玉名稀里糊涂死在凌阳,嫡出一系视唐玉笑为眼中钉肉中刺,断不会轻轻放过他。而那唐玉笑,更不是省油的灯——   如何有闲工夫管别家事?   只剩下苏秀——   却也未免太理所当然了些。   若是苏秀,他急需寻一个像样的替罪羔羊;如若不是苏秀,眼前情状尴尬,更需寻一个像样的替罪羔羊——无论如何,总要向诸山舍会有所交待。   而最合适的人选——   舒念低头,看一眼蜷在自己身侧,被热气熏得双颊红扑扑的崔述,哪里还有比他更像样的?在他鲜润的唇上轻轻按一下,无声开口,“非你莫属。”   崔述唯觉唇上作痒,稍稍张口,轻舔一下,触及温软一物,一惊便醒了,大睁双眼,便见舒念一瞬不瞬,定定看着自己,“我竟睡着了?”   舒念一滞。   崔述抬身往窗外看一眼,仍旧夜色如墨,便松一口气,翻身坐起,手臂一带,便将舒念拉入怀中,上上下下,来回摸索。   舒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做甚?”   崔述检索一时,倒更糊涂些,只得硬着头皮问她,“疼不疼?”   舒念脑中“嗡”一声响,面上瞬时便点了一把火,烧得她连眼皮都在颤抖,忽然便懂了以前崔述拼死也要躲着自己的心情,双手掩面,额头抵在屈起的双膝之上,哀声叫道,“你走开。”   身畔一时悄静。   舒念倒忐忑起来,却还未及抬头,身子一歪,被人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面颊贴在他心口,稍一转头,隆隆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耳鼓——   面上红晕,越发燎原。   舒念不敢抬头,双臂一张,绕过他的腰,按在清瘦见骨的脊背之上,闭目不语。   便觉他的下巴抵在自己发顶,不住来回,反复摩挲。用力之大,瞬时便把她心中乱七八糟未曾理清之事,尽数挤到九霄云外——   谁在乎?   静夜之中,五感出奇灵敏,唯觉鼻端一点咸涩的汗味,将她密密裹缠,本不好闻,却出奇的叫人心安。   舒念默默挨着他,忽一时一个念头平空钻入脑中,自积秀谷过来,已有二三日不曾洗浴,便是昨夜一番颠倒,亦只随便擦了擦——   旁的先不论,便这头发,只怕都要臭了。   舒念心念一起,身已动作,一把推开崔述,离得远远的,坐直身子,“正事要紧。”   崔述皱眉,膝行上前,将她按在枕上,手足齐动,缠在她身上,恳求道,“什么正事?你躺一忽儿吧。”   舒念挣扎两下,宛如蚍蜉撼树,心知咱们小吴侯这一回是真的生龙活虎了,只能放松四肢,躺在枕上,好一时无语问苍天,忍不住吐槽,“一天一夜过去了,小吴侯才来说这些,却不嫌晚了点儿?”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证明窝上章真的真的真的开惹一个车……感谢各位巨巨对隐形车的极大善意,达哥会努力的,明晚九点。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在输入 1枚、甄汐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甄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0章 命门   ◎既知我喜欢你,敢这么恐吓我?◎   崔述身子一僵, 手肘支起半身,看一眼窗外,“竟是又一夜了么?”   舒念趴在枕上吃吃发笑,“小吴侯好一回大梦颠倒, 可知今夕何夕?”   崔述忐忑, “我究竟睡了多久?”   舒念趴着不动, 向他伸出一只手。掌中一沉, 雪白一只右掌落在自己手内, 玉雕一般好看——忍不住扣在掌中使力握一握,才又细细诊脉, 一时放开, “这么快就好了这么多,我们阿述辛苦啦。”   崔述颊生双晕, “有甚么辛苦。”   舒念一瞧他这模样便忍不住,凑过去往他眼角撮一口, 亲昵道,“饿不饿?”   崔述抿一抿唇。   “自打病着,就没正经吃过饭, 定是饿了。”舒念坐起来, 拢拢头发,“给你弄点吃的。”却还未动弹, 就被他一把拉住,“怎么?”   崔述摇头,“别去。”浑浑噩噩一场大病, 半昏半醒之中, 总能看见她陪在自己身边——越发摇头, “我病一回, 辛苦念念。”   舒念扑哧一笑,“既是知道,以后不许再生病。”扯开他手,翻身下床,“走吧,我也饿得紧。”   崔述跟她出来,路过院中,舒念指一指水井,“既要跟着,去打些水来烧滚,咱们洗洗。”   崔述点头,刚要转身,又被唤住,“且等等。”回头见舒念过来,立在自己身前站定,“怎么?”   舒念踮起双足,拉他低头,与他额首相触,虽不发热,却多少不放心,“我来吧,你才刚好一点。”   崔述皱眉,“哪有那么不中用?”回身便走,往井边打水。   舒念被他斥得一愣——崔述连番伤病,自己直如惊弓之鸟,语言行动,倒真的越发像个老妈子。强行拔足离开,往厨下捅开火,简易煮一锅细面。   崔述进来烧水,舒念便盛一碗给他,“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崔述接了,正待与她同食。舒念另盛一碗,“这个我拿去给青君。”   崔述放下箸。舒念瞧见,便往他颊上轻轻一戳,“青君喝得大醉,又受着伤,咱们小醋缸今日宽泛些吧?”   “那我去,你先吃。”   舒念忍俊不禁,“辛苦小吴侯。”自己留在厨下吃面,她睡了一日夜早饿得发慌,三两下扒入肚中,连汤也喝个干净——热食热汤入腹,终于有一点重回人间的实感。   蹲在灶前烧火,等崔述回来。   直等得半空一轮月往西移了半尺,也未见人。本待寻过去看看,又着实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啰嗦聒噪,强按下操心,生生熬着。   又一顿饭工夫不见人来。舒念也生出脾气,不去管他,自己提了浴桶回柴房,兑热水洗浴。   直到洗净一身泥尘,坐在床边拧着湿发时,崔述才披一身月色,磨蹭回来。舒念一看见他的脸,心中邪火顿时无影无踪,“你也洗洗吧。”   崔述心事重重的模样,慢慢除了衣裳,又脱中衣。舒念深知自己定力有限,再留一时今夜只怕难得消停,匆匆说一句“出去转转”,便躲了。   外间宅院狭小,稍一动弹便逛个通透。舒念百无聊赖兜了两圈,忽听屋中一声大响,又有浓烈的酒意弥漫开来。难免皱眉,阮青君疯了么,还在喝呢?   敲两下房门无人相应,一掌推开,便见阮青君越发不像样,一张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瘫在床边,抱着只酒坛子又哭又笑。身畔一大片酒渍,应是又打翻了一坛酒。   舒念本待不管他,此时又无处可去,走到近前蹲下,“这些酒跟你有仇么?”   阮青君冷笑,“你也来管我?”   “我管你做甚?”舒念笑了,“我是可惜这一地的好酒。”便将酒坛子抱过来,喝一口,赞道,“好酒,可惜了你这个喝法。”   阮青君靠在床沿上,“劝你一句,离我远点儿,我说什么都别信。”   舒念好笑,“不如先听听,你要说什么?”   阮青君定定看她一时,忽尔哈哈大笑,“吴山这么大,你们非得跑到这里来,真是天意。”   舒念看他疯疯颠颠,渐失耐心,站起身来,“别喝了,明日还要赶路。”   阮青君倏地坐直,“去哪?”   “离开这。”舒念道,“就阿述那脾气,岂是久困此地的性子?我与你赌三文钱,他明日必走。”   阮青君将脸一转,“你们走你们的,与我何干?”   “干系大了。”舒念琢磨崔述已经洗完,便呆不住,只道,“你需与我们一同走。八山二岛虽有规矩,但他们既拿你泄愤,有一回便有二回,另寻地方安置吧。”   自走了。   一时回柴房。一推门便见崔述埋首浴水之中,水面上一片凌乱的乌发随水荡漾,瞬时连呼吸都停了,三两步抢上前,一把将他提起来。   崔述骤然被人触碰,五指成爪,正待攻击,看清来人又卸了力,“你回来了?”   舒念顿觉莽撞,尴尬地松开手,“做什么呢?”   “水下静,想点事情。”崔述拂去满面水痕,后知后觉道,“你以为我——”   舒念摸摸水有些凉,慢慢注一桶滚水进去,拖一个小杌子挨他坐下,“还不是你总不得消停,才叫我胡思乱想。”   崔述一怔,双唇一抿,笑了起来,“原来念念乱想时,会想这些。”身子一动,伏在浴桶边上,目光狡黠,“我也常常胡思乱想,念念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舒念一时恍惚,简直疑心崔述是不是如阮青君一般,也喝了酒,不由自主应一声,“是什么?”   崔述定定看她,“我若说了,你便依我。”   舒念想一想“凡事依他”这事风险太大,只能腆着脸耍赖,“怎能事事依你?”   崔述怨恨地看她一眼,忽一时身子一沉,滑入水中,没至发顶。   舒念含笑看他折腾,半日不见他起来,倒慌张起来,一只手探到他腋下,强拉出来。崔述面颊一离水面,立时大声呛咳,好一时平复,歪倒在桶壁上,一张脸白得像纸,胸脯一起一伏,喘个不住。   舒念勃然大怒,“作死么?”   “是啊。”崔述微微眼皮微掀,挑衅也似,“念念若不依我,作死的法子很多,一样一样试过来,也很不错。”   舒念平生最恨被人胁迫,然而这一回别致得紧,头回有人拿自己性命胁迫旁人的,一时倒哭笑不得,“什么事值得你这么折腾。”   崔述倾身挨近,湿淋淋两条光/裸的手臂松松搭在桶沿上,倒似冷涧中浸润的一段白玉,美的夺人。   舒念干干咽一口唾液,“阿述,美色相诱,实非真君子所为。”   崔述一笑,“若能诱惑念念,不做君子便是。”   舒念无言以对,看他半边脊背裸/露在夏夜沁凉的空气中,浸了热巾子暖着,“你说。”   崔述手腕一动,湿淋淋一只手便扣在她腕间,“那日你说你喜欢我,不管是不是哄我,我都当真了。”   舒念将手一夺。却被他越发牢固地扣住,耳边他的声音一板一眼,“从今往后,你不能不喜欢我,不能不理我,也不能骗我,否则——”   舒念抬头,“否则甚么?”   崔述再不言语,手臂伏在桶沿上,头颅枕在手臂上,目光绵密,流连在舒念身上——   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舒念初时惊怔一过,骤然灵醒,越想越恨,连名道姓骂道,“崔梧栖,既知我喜欢你,敢这么恐吓我?”   崔述沉默一时,低声道,“我也没法子。”   舒念气得一个倒仰,怒极反笑,“敢情是我要你拿自家性命来恐吓我?”   “原不知用什么,方才——”崔述眨眨眼,“念念进来时,以为我要……才想起来。”   所以倒是自己给了他作死的灵感?舒念一只手浸入热水中,二指一弹,水珠洒他一脸,斥道,“再胡说八道,便真不理你了。”   站起身便往外走。刚一抬步,便听水声哗啦,一个声音尖厉叫道,“不许走!”   舒念回头,便见小吴侯赤/条条立在水中,神色仓皇,定定看着自己,“你便不能听我?”   此情此景简直一言难尽。舒念退回去,拎一件干净的衣裳,笼在他身上,摸摸他脸颊,“你究竟怎么啦?”   崔述被她一摸便松驰些,沉默许久,忽一时笑起来,“大约糊涂了。念念便当我没有说过吧。”跨出浴桶,趿着鞋坐回床边。   舒念松一口气,爬到床上,跪在身后擦拭湿发。却觉他别样地安静下来。   难免心生忐忑,“阿述,真无事么?”   崔述摇头,抬高左臂,翻转过去,摸摸她鬓发,聊作抚慰。这般一动倒叫舒念看清一物,劈手拉住,便见两道暗红的伤疤横卧腕间,狰狞至极,便如两只红头蜈蚣,头尾交缠,附骨盘踞——   吴山石室里曾见过一回,她以为苏循的手笔,那个致命伤。   崔述急往回夺——   舒念今日被他提醒,倒想起另一种可能,一分不让,厉声逼问,“这个怎么弄的?”   崔述挣扎越发拼命。舒念挣不过他,被他挣脱,那只手“咚”的一声砸在床沿上——   好一声大响,听得舒念心窝都缩了一下。   崔述摸摸手腕,“江湖行走,哪一日不与人挥刀,受点伤有什么稀奇?”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舒念冷笑,“天下虽大,有能耐往小吴侯命门割一刀的,屈指可数,能割两刀的,只怕还没生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9549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1章 武督   ◎我也想,就住在你袖子里。◎   崔述双手交握, 将那疤痕掩在手掌下。泠泠的月光透过柴门侵入室内,落在他面上,透出细微的浅青光泽,仿如一只白釉青瓶, 好看到了极处, 却也冰冷到了极处。   看得舒念心头一片冰凉。   崔述手指在那粗糙的疤痕上摩挲一时, 忽尔侧首, “你不是猜到了?”   舒念一口气憋得心口生疼, “为了什么?”   “以前的事儿,别问了。”崔述便也爬上床来, 靠在她肩上, 低声道,“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六年前你不是就知道了么?所以才一直看不上我。”   “几时看不上你?别乱说。”   崔述含含糊糊哼了一声,梦呓也似, “连唐玉笑都知道的事,何必哄我?”   舒念一滞,一肚子怨气打开一个口子, 顿如黄河决堤, 不吐不快,“你做到吴侯, 还要去南院冒充小倌,是不是有毛病?淮王多活几日便多活几日,八山二岛那许多英雄好汉, 用得着你去充大个?便被监事府捅到御前, 将乌纱帽还给皇帝老儿便是, 不做这个吴侯又如何?至不济一跺脚走了, 凭你的本事,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非去郊狱走一回,叫贺兰敬铭下毒害你?”   她一鼓作气骂了半日,崔述始终悄无声息,剩的便都咽回肚里,动动肩膀推他,“生气了?”   “没有。”崔述摇头,“听着呢,你接着说。”   舒念瞬时没了脾气,咬牙笑道,“咱们小吴侯别是个傻的,好好的无事也要寻出事来,被骂一顿倒高兴。”   崔述极轻地“嗯”一声。   舒念顿觉恼怒,“逗我玩么?”   “不是。”崔述自打粘在她身上,就变得很好说话,“你教训我,总是将我放在心里,强似不理我。”   “不理你?几时?”舒念深感意外,理一理今夜来龙去脉,恍然大悟,“所以你其实故意不回来?闹这半日,因我没去寻你?”   崔述不吭声,原本轻悄的呼吸却瞬时没了声儿,融在夜色中也似。   舒念愣住,她唯恐崔述嫌自己啰嗦,谁料他却生恐自己不够罗嗦——这都是哪一出对上哪一出?往枕上一躺,哈哈笑道,“小吴侯这般做作,倒似个受气小媳妇。”一时强忍笑意,“夜间在外游荡的感觉如何?”   崔述偏转脸不言语。   果然——   自己一直没理他。小吴侯在外等了半日,灰溜溜回来,想想还真是——有点凄凉。   舒念越发哈哈大笑,躺在枕上笑得打颠儿,“我们阿述怎么这么可爱啊。”   崔述无语,自占了半边铺位躺下,唯觉一副草铺被她笑得不住震颤,忍无可忍道,“有那么好笑么?”   “有。”舒念十分肯定,止住笑,向他依偎过去,“我待你怎样,旁人不知道便也罢了,你不该不知道啊。”   “知道。”崔述张臂揽着她肩膀,揉一揉,“念念一直心肠很软,我——”他说一句,只觉难堪,又止住。   “你以为我只是同情你?”舒念一动,支起半边身子,上下打量眼前这张脸,摇头,“看着分明挺聪明啊。”   崔述一使力,将她按在自己胸前,“倒宁愿糊涂些,像在吴山时那样,完全做个傻子,也很不错,至少你永远也放不下我。”   舒念被他一通混蛋逻辑绕得糊涂,竟也觉得那样不错,想想终有残余理智抬头,“不妥。我这点微末本事,不能保小吴侯万全。”   崔述便也笑起来,他失意一过,复又振作,再开口时声线细弱,如勾琴弦,带一点诱惑,“其实……便是同情我,或是别的也行,都没甚么,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我都可以。”   舒念这一夜见他在“可怜兮兮”和“像个妖精”之间自由轮换,着实疲倦,也懒怠争辩,想想他二人来日方长,他总有一日能明白,便道,“睡吧。”   便从他身上爬下来。崔述一手按住,另一只手在她散开的发间轻轻捋过,“就这样。”   舒念被他胸前骨头硌得头疼,抱怨道,“我若有本事,把你揉作一团,塞入袖子里也罢,省得日日叫人不省心。”   崔述胸脯震动,轻轻发笑,语含向往之意,“我也想,就住在你袖子里。”   舒念摸索着寻到他手腕,指腹拂过手腕,“你还没告诉我呢。”   崔述动一动,不着痕迹避开。   舒念越发固执,扑过去强按在掌下,气势如虹,“今日必需告诉我,为了什么。”   崔述转过身,侧首看她。他生就一对微挑的凤目,天然自带一段风流,侧目看人时,目中波光流转,倒如月下一只狐狸化作人形,明明白白摆出一个迷阵,等她自己进来,自己泥足深陷——   崔述双唇一动,“我说了,你信么?”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我先听听。”   崔述莞尔,“念念不喜欢我吓你。我若说为了你,念念心肠这么软,先时不肯应我的事,说不得便应了。”渐渐收敛笑意,“念念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欺负念念。”   舒念一滞,“你——”   “别问。”崔述拉她躺下,密密掩在自己怀中,“睡吧。”   舒念瞌睡被他吓跑,纠结半日,小心翼翼道,“真是为了我?”便觉温软柔和一吻,印在自己眼皮上,耳听他小声笑道,“不是,睡吧。”   舒念无声哀叹,她分明一个心中不装事的,老天捉弄,倒叫她遇上崔述这么个满肚子事的,着实活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待要不理他,偏又舍不得。   在肚中琢磨一时“阿述因为她自残该怎么办”,琢磨了七八十种应对方式,悲哀发现——   大概,也只能,事事依他——   丧权辱国——   简直了。   ……   昏睡一夜醒来,舒念身边无人,便躺在枕上想心事,说来也奇,满肚烂账睡去,却连个梦也未做,看一眼空出的半边铺位——   难怪他喜欢挨着人睡,果然挨着个人,要更香甜些。   门扉吱嘎,崔述一低头,俯身进来,看她睁着眼睛,目中瞬生笑意,“起来吃点东西,我们走吧。”   “去哪?”   崔述移到床边,挨她坐下,拾一只手握在掌中摩挲,“昨夜不是就要与我商量离开?”   舒念一滞,的确昨晚弱弱地提了一句“正事”,便被他打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你怎么打算?”   “去见见苏秀。”崔述道,“然后去安阳,未知能不能赶在全军覆没前拉他们一把。”   舒念最后一点瞌睡都被吓跑了,“全军覆没?谁?”   “宁伯遥和武……武家如今谁当家?”崔述皱眉思索,复又摆手,“不重要,就是他们。既已在剑门设伏,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趁这此良机,将武岳一门连锅端了,怎对得起一番摆布?”   舒念背心一凉,“你是说苏秀打算把宁武两家,连锅端了?”   “宁伯遥一个愣头青,听闻遇伏便手忙脚乱,亲自带人援手,却不想一想,入川那几只碎虾,谁看在眼里?全折了又如何?自己舍弃宗门倾巢而出,换作是我,也是一笑纳之。”   舒念毛骨悚然,“苏秀为何如此?”   “念念可知武督?”   “什么都?”舒念茫然,“不知。”   “先吃东西。”崔述拉她起来,往厨下走,“淮王作乱时,将正易教上下数百高手收入囊中,那些人武艺高强,悍不畏死,攻城掠地,很占便宜。及至战事后期,八山二岛才勉强为陛下所用。平淮事了,陛下便打算,在八山二岛设武督一职,督天下武事。”   舒念止步,“为何我所未听闻?”   “此事半路夭折,你若听闻,反倒奇了。”崔述拉她坐下,盛一碗粥给她,“吃饭,我接着说,你听着就是。”   舒念双唇一张,话未出口,已被他一指按住。崔述抢在头里,“阮青君那已经送去了,昨夜大醉,此时还未醒呢。”   舒念一笑,拾箸吃粥,吃一口便看他。   “武督一事,绸缪虽算隐秘,却也并非无人知晓。起码宁斯同和武忠弼都是知情人。如今各派分据一方,谁做武督都不能服众——”   舒念咽一口粥,“那是先时,此时选一个倒很容易。”八山二岛凋零大半,除了苏秀,还有旁人?   崔述布一箸菜给她,“连我们念念都想明白了。”   舒念口中嚼着,一时恍然,“叫我猜一猜,当日陛下是不是属意你做这武督?”   难怪计划夭折,崔述初初入京,便被监事府投入郊狱不见天日——可笑天下人盛传他要入九鹤府掌事。   崔述含笑不语。   这是默认了。   舒念着实如鲠在喉,“苏秀手段如此酷烈,陛下难道不会心生芥蒂?”   “为天子谋事,不怕手段酷烈,只怕背主离德,服侍君主不够忠诚。”崔述一手撑着下巴,歪歪看她,“念念毕竟是个小姑娘。”   舒念活了两辈子被人叫小姑娘,难免老脸一红,不服气道,“现如今陛下仍可以叫阿述做武督不是吗?苏秀一番周张,不怕为你做了嫁衣裳?”   崔述沉默一时,“若我杀了与凉和书泠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甄汐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归 10瓶、甄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2章 旧鞋   ◎四寸余长,上有隐约血迹◎   崔述自郊狱出来, 一直藏身姑余,甘氏一门于他有再造之恩。若甘氏兄妹死于他手,名声坏到极致,当今陛下得多大心, 才会用一个杀亲弑友之人?   舒念隔过桌案, 摸他脸颊, “做不成武督便不做, 随我回百花寨种花。”   崔述微笑, “念念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只一件——”他停一停, 目光骤然冷冽, “我自己声名无关紧要,不能叫你跟一个声名狼藉之人。”   那便是要自证清白的意思。   舒念抿嘴一乐, 想了想,“寻苏秀, 我与你同去。安阳却不必去了。”   “那又为何?”   舒念扁一扁嘴,“武忠弼使人在隐剑阁设伏害你,饮冰掌打一下九死一生, 若非运气不错逮住唐玉笑, 此时世上已无你这个人了,武岳一门死活, 与我何干?”大大摇头,“不去,绝对不去。”   崔述稍一张口, 正待分辩, 却被舒念一手掩在唇上。舒念严正声明, “我不上武岳报仇已是宽宏大量。你要多管闲事便自己去, 我不奉陪。”   崔述愣一时,摇头微笑,“分明知我离不得你半步,你不去,我一个人能去哪里?”   舒念心生甜蜜,三两下喝完粥,站起来看一回厨下,心知这一回奔波不知几时消停,不免叹气,“自打跟了小吴侯,整日颠沛流离,亏大了。”   崔述揽着肩膀推她往外走,“日后种花时,都与念念补回来。”   “小吴侯言而有信。”   两人说说笑笑,牵牵绊绊去主屋。阮青君已经起来,坐着喝粥,闻声抬头,“二位这是——”   崔述道,“此地不安全,我二人今日离开,恐藏剑楼寻你麻烦,与我们同走吧。”   阮青君安坐不动,“我不走,我要等我师父。”   舒念一急,正待相斥,却被崔述揽得紧些,便闭了口。崔述道,“令师久居此地,既然选择离开,应不会回来。他……他样貌与旁人不同,一路打听,强似枯等。”   阮青君沉默许久,忽一时捧起粥碗,一股脑喝光,以袖抹嘴,站起来,“那走吧。”   三人出去,舒念去牲口棚将两匹马牵来,一股缰绳给阮青君,“这匹给你。”另上一匹,伏在马上低头看崔述,“与谁共骑?”   崔述失笑,身子一动,凭空消失。舒念唯觉身后一沉,便有一个温热的胸脯抵在自己后背,手上一空,缰绳已落入崔述手中,难免抗议,“来时都是我骑马。”   “此一时,彼一时。”崔述道,招呼阮青君,“跟在我二人后面。”   三人出了院门,迎面见青衣蓝带一众少年,散立四周,一见院门洞开,齐齐戒备。   舒念莞尔,“苏小公子守备一日二夜,着实辛苦得厉害。”   苏简平面皮一紧,嘴角生硬扯一下,聊作笑意,“好说。”便看崔述,“师叔祖何往?”   崔述看他一眼,“苏秀教你这般与我说话?”   苏简平一滞,老实上前,走到马前停下,双膝一屈便跪下去,“简平问师叔祖安。”   崔述一提缰绳,那马前蹄扬起,打苏简平头上掠过,复一时后蹄跟上——苏简平便在马腹下钻一回。   苏简平一时大怒,转身叫道,“楼中非但有训,我等后辈需恭敬奉长,亦有教训,长辈亦应慈爱待下。师叔祖所为,可还对得起先楼主尊尊教诲?”   “正是记得,才指点你一回。”崔述双足一夹,那马团团转一个圈,马头正对苏简平,“苏秀教你的侍奉长辈之法,便是在我居所外耀武扬威?”   苏简平怔住。   “当日你在巡剑阁外阻拦我阁中人出入,便懒怠理你,这么快故伎重施,当真以为我很好说话么?”   舒念心中一动,自己从巡剑阁连夜出逃,被苏简平以宵禁名义阻拦——原来那时候苏秀就防着崔述?   苏简平脸色一变,忽尔伏首,“楼主尚在楼中,翘首盼望师叔祖回归。”   崔述冷笑,“叫他等着,此间事了,不日便至。”打马向前。   阮青君紧随其后。   两匹马堪堪走出三丈来远,便听一人道,“师叔请留步。”   分明轻轻柔柔一个声音,倒叫舒念背心寒栗顿起,不由自主回头,却见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尽头处一人缓步上前。一袭织锦长衫,腰间滚金锦带,悬一柄通体玉白的长剑,眼含笑意,望之可亲——   好一个温文尔雅的俊雅形容,浑似一个饱读儒士。   崔述催动马匹,转向苏秀。   苏秀目光在三人身上游走一回,落在阮青君身上,“这位是——”   “此间主人。”舒念从崔述身后探出头来,“被你们满楼俊杰逼得弃屋出走,藏剑楼好家训!”   苏秀皱眉,“什么意思?”一时见对面二人没有理他的意思,便看苏简平,“你说。”   苏简平道,“徒儿不知。那日奉命来请……请师叔祖,未能请动,便回去了。”   舒念一指阮青君腹上伤处,“临走时刺人家一剑泄愤,藏剑楼好剑法好本事好人品,怎么,敢做不敢当?”   苏秀转身,环视一回,“谁做的?”目光所及,一众人等,便跟风过麦田也似,齐齐低头。   舒念便道,“青君,谁干的,去揪他出来。”   “不必。”阮青君冷笑,“那位少侠本事大得很,恐他日后上门,还是少说两句。”便看苏秀,“敢问这位楼主,我能离开了吗?”   苏秀将手一摆,指向院门,“藏剑楼居吴山数百年,从不骚扰山中居民,您请回。”   阮青君长长地“哦”一声,“我却不敢住了。这便走远些,未知路上可有性命之忧?”   苏秀脸一黑,“绝无此事。”停一停又道,“若不放心,苏某可派人相送。”   “那怎么敢?您家少侠脾气都不小,别把我护送去阎王殿吧。”阮青君一哂,向崔述道,“多谢郎君和姑娘照顾,青君就此别过。”   崔述点头,“等寻到你师父,让他给我带个信儿。他知道如何寻我。”   阮青君深深一揖,与他们道别,便信马由缰,坐在马上摇摇摆摆去了。   舒念难免羡慕,目送阮青君去远。苏秀神色肃穆,“阿秀管束不严,师叔放心,阿秀定当彻查此事,给师叔一个交待。”   “楼主自有交待便是。”崔述笑一声,“楼主有事,不如直说。”   苏秀定定看他,忽一时长声叹息,“自师叔重现江湖,一二月间,八山二岛凋零怠尽,未知师叔如何看待?”   舒念心中大怒,苏秀话里话外,都指责崔述兴风作浪,却问他怎么看?张口要骂,却被崔述握住手臂,只得生生忍了。   崔述道,“只知大风疾劲,八山二岛俱有所感,却不知起于何处青萍之端。”   苏秀试探一时,颗粒无收,面露为难之色,“师叔何苦敷衍阿秀。”   崔述不语。   “那阿秀便直说了。”苏秀仰面,“求师叔念藏剑楼多年庇护养育之情,放藏剑楼一条生路。”   舒念只觉身后崔述身子一僵,坐得更直一些,与自己生生分开。便听他道,“何解?”   苏秀一声长叹,难于启齿的模样,好一时道,“宁堡主死于悬火丹,武门主受诸山舍会所托彻查此事,相继身死……姑余一门四下散播,言道甘门主为我一封书信逼迫,致愤而自尽。我接藏剑楼不过一年有余,连楼中秘辛都未理清,如何知晓姑余门中事?更不要说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杀,三棱血刺师叔秘宝,天下无人不知。”   崔述沉默一时,忽尔冷笑,“所以呢?”   “阿秀有甚不妥,师叔只管教训。”苏秀言辞恳切,“只是这等冤枉,阿秀受不起。”   舒念忍无可忍,一按马颈,翻身下马,指着苏秀鼻子骂道,“受不起便带人查去,纠缠阿述做甚?”   “苗姑娘。”苏秀抻着颈子好半日,终于松泛下来,脸色都好了三分,恳切道,“苏某本事低微,如何查得了这等惊天大案?”   舒念不由自主,“你要怎的?”   “苏某已向八山二岛各家掌事发函相邀,下月初八,再开诸山舍会,是非分明,一一分证。”   舒念冷笑,“在藏剑楼?”   苏秀一时苦笑,“苏某身在漩涡之中,召集舍会,谁家肯来?黄石李家一门精研篆刻之法,与世无争,借他们一处房舍便也罢了。”   舒念原以为苏秀必然要拘崔述回藏剑楼,万万没想到来这么一出,倒慌张起来,回看崔述。   崔述早已跟着下马,见状上前,轻轻将她掩到身后,“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苏秀沉默不语。人群骤然一分,一个人瑟瑟缩缩,一步一蹭,走到近前。   舒念一惊,“都亭?”   苏秀道,“都亭留在楼中,日日与我言语,要下山寻师叔去,今日终得团圆。”   舒念大怒,“你到底什么意思?”   “苗姑娘稍安勿躁。”苏秀道,“苏某无能,不能邀得师叔同上黄石,只能请都亭出来,帮忙相求。另有一物——”向后一摆手,“奉给师叔。”   苏简平躬身上前,手中捧一包袱。苏秀一抖袖子,轻轻展开,露出破破烂烂一对小鞋——   四寸余长,上有隐约血迹斑斑点点,已呈暗黑的色泽。   作者有话说:   周六晚九点见。   PS:给之前看到今晚(周四)九点见的巨巨解释一下,窝周四早上临时接了一个晚上在北京的汇报,周五晚回,这两天更新不了了啦,咱们周六晚上九点见,跪求各位巨巨原谅,爱你们……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21162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3章 故地   ◎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舒念莫名所以, 不由自主便回头看崔述,却见他面上浮出一层惶惑之色,稀薄晨雾一般,稍纵即逝, 仍旧面如止水, 不言不动。   苏秀道, “搜捡父亲遗物时发现的, 郑重收在最里面的阁子里, 我仔细琢磨许久,应是——”他低头着, 目光斜斜向上, 钉向崔述,“应是师叔幼时之物。”   舒念大觉惊奇, 苏循收藏崔述幼年一双染血的旧鞋,要做什么?   崔述漠然道, “是我的。”   “师叔——”   “是我的。”崔述一语打断,“又如何?”   他这反应大出意外,苏秀倒吓一跳, 两腮肌肉绷得紧紧的, 紧张思索半日,勉强笑一声, “既是师叔之物,正当物归原主。”   崔述目含讥诮,语声刻薄, “楼主不嫌腌臜, 带着这么个玩艺儿一路过来, 必是想提醒我别忘了藏剑楼十余年养育之恩?怎么, 到了我跟前,竟又不说了?是不敢说?还是说不出口?”   他这一段话语含尖酸。舒念自打认识他,还是头一回听他这般与人言语,浑似个刁钻难缠的市井泼皮。   苏秀哪里架得住这等讥讽,面上青一时红一时,勉力绷着,“师叔说哪里话?”又转向苏都亭,“都亭,还不劝劝你师父。”   苏都亭被他催得无法,上前一步,尴尬唤一声,“师父。”   “难为你。”崔述越发无所顾忌,冷冷发笑,笑声出奇冰冷,殊无温度,“稀里糊涂拜在我门下,好处没沾着,坏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你。”   苏都亭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伏身叫道,“师父此言,折煞徒儿!”   崔述道,“你起来。”   苏都亭抬头,怯怯看他,又趴下去不动。   崔述大不耐烦,不管不顾,提步上前,伸足往他臀上踢一脚,“叫你起来!”   “是。”苏都亭慢腾腾爬起,连身上泥灰尘土也不敢去拍,“师父。”   “这话我只问你一次,想好了答我。”崔述对苏都亭说话,目光却牢牢锁在苏秀身上,“你要继续留在藏剑楼,又或是离开?”   苏都亭一惊,便看苏秀。   苏秀勉强笑道,“师叔说哪里话?都亭既是师叔入门弟子,便是我师弟,焉有离开之理?”   “楼主,并没有问你。”   苏秀只得闭口不言。   苏都亭挣扎半日,四下里悄无人声,俱各等他回应,着实抗不住,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有甚么分别?”   “我今日便要将你逐出我门中。若留在楼中,便请楼主替你另外为你谋个堂口托身。若要离开——”崔述停一停,“我替你寻托身处。”   苏都亭大惊,“师父!”   “从此时起,我门下无你这么一号人物,”崔述一语打断,“不要再这么叫我。”   苏都亭越发慌得手足无措,看崔述无动于衷,又转向苏秀,“楼主?”   苏秀皱眉,“师叔何故如此?都亭多年来小心谨慎,从未犯错。无故将他逐出师门,叫他如何在江湖立足?”   崔述漠然道,“楼主既知都亭无错,便记得楼中规矩——师长有错,弟子无辜,正该由楼主出面为其另寻寄身处,我说的不对?”   苏秀一滞,“谁也没说师叔有错啊。”   “楼主心中已给我定罪,何需粉饰太平?”崔述转向苏都亭,“你现在选吧。”   苏都亭一时看崔述,一时看苏秀,二位大佬却都不理会自己。片时便急出一头热汗,小溪一般,滴在泥地上,终于抗不住压力,朝着苏秀磕头,“求楼主收留。”   苏秀脸色一黑。   崔述吐出一口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甚么,“从今往后,记得你与崔述再无任何干系——天大地大,自己闯去吧。”   苏秀倒比他还失望百倍,半日回过神,斥道,“去后面呆着。”   “是。”苏都亭半日爬起来,垂头丧气往里走,路过苏简平时,只听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瞬时便生了“是不是选错了”的疑惑,然而眼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生生熬着,避入人群之中。   一时站直,隔过一片蓝衫背影,唯见崔述与藏剑楼一众人等相对而立,孤伶伶一人一马,身后跟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那个叫苗千语的苗女。   苏都亭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意气——不会错。悬殊至此,他若去了那边,才是傻的。便挺直腰背,郑重深吸一口气,八山二岛以后必以藏剑楼为首——   他是藏剑楼弟子,与楼主平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苏秀叹气,硬着头皮续道,“阿秀从未怀疑师叔。只是如今局势迷雾一般,阿秀真的无能为力。”   崔述一直看着苏都亭没入人群之中,才转向苏秀,“楼主今来,是劝我下月初八,往赴黄石?”   苏秀沉痛点头,“别无他法。”   “好,我会去的。”崔述道,“楼主事烦,便不多叨扰了。”   苏秀直直看他,郑重点头,“阿秀信得及师叔,下月初八,我在黄石,静候师叔驾临。”便一转身,“回去。”   苏简平大急,“楼主安可信他?今日不将其拿下,下月未见他至,诸山舍会怎会放过咱们藏剑楼?”   苏秀低头,目光从那双小鞋上一掠而过,一个冷笑一闪即逝,再开口时又是温文尔雅,“你可以信不及崔述,却不能信不及先楼主唯一的师弟!走,回去!”   便携众人,潮水般退走,走出一射之地,又回转身来,遥遥向崔述行礼,一揖到地,俯身停驻许久,才又带领众人,一径去远。   舒念目睹一场师叔侄勾心斗角又兼师徒割裂大戏,看着一半儿主角消失在巷子口,才蹲下身去,拾那小鞋——   崔述厉声道,“别碰!”   “怎么?”舒念侧首看他,“苏循既是收着,必有他的理由,且你幼时的鞋,你自己也没有了吧。”拾在掌中端详一时,寻常一双手工布鞋,血迹斑斑点点俱在鞋面上,不知是谁的血。   她伸指比划一下,“好小啊,那时你多大?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崔述拧身便走,冷冰冰留一句话,“扔了,我们走。”   舒念看他情状有异,强按下一肚子争辩的心思,仍将小鞋裹在包袱里,跟上去。   崔述骑在马上,一眼看见,忍耐道,“扔了!”   “就不。”舒念将包袱移到身后,仰面看他,“今日逐人上瘾,要不连我也一块赶走吧?”   崔述抿一抿唇,探身握住她手臂。舒念还不及反应,唯觉身子一轻,眼前天地混沌,落在实处时,自己已端正坐在他身前,“去黄石?”   “还早。”崔述松缰,放马缓行。   吴山离黄石,的确不算远。舒念本待刨根究底,转念一想管他去哪,索性放松身子,靠在他怀里,忽一时笑道,“咱俩若就这么跑了,苏秀会不会哭死?”   “不会。”崔述道,“至多有点遗憾,我去或不去,结果都是一样。”   舒念奇道,“为何?”   “我若在场,诸山舍会当面定我个罪,自然千好万好。我若不在,罪名仍是我的,只是日后众口悠悠,难免生出些闲话,当然遗憾。”   “那你还去?”   崔述冷笑,“他想定罪,我便叫他定么?”   舒念难免不吐不快,“你犯傻也不是一回二回,藏剑楼三个字往你面前一摆,谁知你能把自己作践到哪种田地?”一语出口,便觉身后人出奇地沉默下来。   舒念反省一回,话虽说得难听,却都是事实,便生生绷着不妥协。亦不知多久过去,才听崔述小声辩解,“那都是过去。现在……我便不为自己,也要想想你。”   舒念一点怨念瞬时烟销云散,窝在怀中仰面看他,见他双腮紧绷,应是死死咬着牙关,便摸了摸,“不论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嗯。”   “这就完了?”舒念捏着他的脸颊抗议,“小吴侯大半天板着脸,此时没有旁人,不笑给我看看?”   崔述松开齿关,扯扯嘴角,拉出一个笑来。   舒念大乐,荒腔走板大声称赞,“小吴侯真是好看,笑得这么尴尬,居然还是这么好看。”   崔述莞尔,虽是一笑即敛,却终不似先时沉肃。缰绳一松,双手环在舒念身前,下巴枕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   ……   二人信马由缰,天擦黑时到处一处村落,正是饭时,四下里炊烟渐起。   舒念坐直,四下看一回,“来甜井村做什么?”   “带你歇几日。”崔述催马前行,到得自己旧时住的,村东头李员外家。在院前下马,拉舒念下来,“从百花谷出来便不得消停,咱们在这儿歇几日,再去黄石。”   舒念斜眼看他,“小吴侯定有其他安排,却吝啬着,不告诉我。”   崔述一笑,算是默认。一时翻过院墙开了门,往牲棚拴了马,拉着舒念入内——   房屋雅洁,几无灰尘,应是有人日常打理。   舒念越发惊奇,“谁住这里?”   “无人。”崔述蹲在当间收拾炉子煮茶,“我请了人,每日来拾掇一回,收拾书信,送去姑余。”   “书信?”   “嗯。”崔述点头,“这几年,难免与人来往,都往这里投书,再转去姑余。”   舒念脱口便问,“知道此间的人不多吧,为何要设在这地方?”   崔述低着头,闷声道,“我总想着,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过几天还得再去一次,尽量存稿吧。明晚九点见。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甄汐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954956 1瓶、甄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4章 心魔   ◎扔了。◎   舒念怔住, 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终于毫无遮掩地摆在自己面前——   她不在的六年间,崔述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并不傻。以崔述的为人,绝无可能对一个苗女一见钟情,所以他很早便认出她就是舒念, 他喜欢她——从她还是舒念的时候开始。   那么在她死后, 像他这样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稍稍一想便觉心口如堵, 忍不住往他膝前蹲下, 半个身子伏在他膝上,“我便回来, 也当回自己家去, 来你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家里也一并收拾着。”崔述一只手揽着她,探身取壶, 斟一盏晾凉,“北军南下时, 此间正是战场,村里人都跑了,房舍损坏厉害, 我便寻人修葺这两处。”   “都跑了?”舒念瞬间被他转移注意, “我竟不知,都跑去哪里了?”   “你那时在京城忙着——”崔述一出口便悔不该再提京城旧事, 生生咽了,“哪里在意这些?江北损失最重,千里无人烟。王家有命田地开荒即为田主, 免三年赋, 许多人都奔那去落脚。此间住着的, 都是另来逃荒的外乡人。却叫我平白得了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崔述莞尔, “我再来此间时,无人认识,也无人再当我作池州头牌啦。”   舒念忍不住哈哈大笑。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沉郁疲倦之色消散不去,心知今日事对他打击沉重,然而他不开口,亦不便相问,只道,“弄些东西吃,早点睡。”   崔述推推她,便待起身,“我去。”   舒念使力趴着不动,千斤秤砣一般,“你煮的东西就勉强能吃,我不要。”   崔述一滞,“真的?”   “真,比十足真金还真。”舒念一笑起身,“你去拾掇床铺,饭得了叫你。”一时走到门边,回头嘻嘻笑道,“躺着等我更好。”果然见他颊上应声飞红,便一笑而去。   厨下仍是旧时模样,柜中米面菜蔬一应俱全,浑不似久未住人的荒宅——养护此间,必费了不少心血。   舒念唯觉心下酸楚,知他这一整日内心煎熬,未必有食欲,便往塘边掐两片荷叶,焖一锅荷叶米饭,另炖一罐冬瓜大骨汤便罢。   一时做得,回去东厢唤他吃饭,一掀门帘却见崔述缩在床角,枕一只凉枕,昏昏睡着。   舒念一声呼唤便咽回肚里,轻轻上前,拾凉被遮盖,忍不住给他理一理颊边乱发,难免叹气——锯嘴葫芦,只会折腾自己。   索性由他去睡。她自己饥火中烧,仍往厨下吃饭,刚走到门口,忽听崔述声音,“扔了……扔了……”   舒念一惊回头,却见崔述双目紧闭,勿自挣扎,额上亮晶晶一片水渍,一头一脸俱是冷汗。忙疾步回去,崔述语声既是急切又是凌乱,“扔了……别扔……别……别扔!”   一挣便醒了,睁开双眼,目光发直。   舒念堪堪赶到,在床边坐下,语声轻俏,“藏了什么宝贝不让扔?”   崔述面上表情凝固一般,好一时乌沉沉的眼珠僵硬地转一下,定定看她,“什么?”   “正要问你呢。”舒念俯身展袖,拭去满头冷汗,“醒了正好,跟我吃饭去。”   崔述仍是呆呆的,开口时语声萧瑟,“我……不想吃,可以么?”   舒念难免慌张,却不敢露出,温声道,“那我陪你睡会儿罢。”   “嗯。”崔述应一声,又反悔,“你先吃饭。”   舒念暗道你这模样我还能吃什么饭,信口开河,“我吃过了。”   “你去。”崔述固执抿唇,毫不松动,“去吃饭。”   舒念未想到这般情状亦糊弄不了他,一时无法,随手替他松开发髻,拢拢凉被,悄声道,“那我很快回来。”   崔述黑发的头在枕上轻轻点一下,“嗯。”   舒念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厨下,又提一口气,轻手轻脚回来,避在门边,隔过竹帘细缝,便见崔述怔怔躺在枕上,仿佛一个并无生命的木偶人,只是放在那里。   又不知多久过去,一阵闲散的夜风路过,撩动窗下伶仃铁马,叮当有声。   崔述仿佛被甚么唤醒一般,直直坐起,走到桌边,打开舒念带回来的包袱——   夜色里,一双小鞋看着竟有些阴森。   崔述定定看它,一时慢慢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自言自语道,“回来了,又回来了。”   舒念看得毛骨悚然,深悔不该把这东西带回来,如今勾动崔述隐秘的心事——若把他魇着,肠子都要悔断。   她紧张思索,十七八种法子掠过脑海,无一个有十足把握。   崔述瞪着那双鞋,忽一时又道,“扔……扔了……得扔了……”伸手去碰,一双手在夏夜溽热的空气中抖了半日,也没能碰上。   舒念着实看不下去,疾步上前,包袱卷卷裹了鞋,“我扔了去。”   崔述脸色煞白,看她的目光浑似瞧见平地里跳出一只活鬼,“谁叫你进来?”   舒念怔住,莫名所以道,“我带回来的东西,我拿去扔了呀。”   “扔它做什么?”崔述一把夺过,只碰一下便如被烈火烧灼,又掷回案上,“带回来挺好。”忽又问她,“你吃过饭了吗?”   舒念担心得紧,懒怠粉饰太平,抬手捧住他冷冰冰的脸颊,“你这样,我还吃什么饭?”   崔述张皇之色渐褪,闻言道,“那我陪你。”拉着她便往外走。   与其叫他留在房中发疯,倒不如换个地方缓缓。舒念一想便坦然,跟他到了厨下,盛一碗汤给他,“你最爱喝的冬瓜大骨汤,尝尝,滋味跟以前一样吗?”   崔述捧着汤碗,迟滞一时,勉强喝一口,心中阴涩一团被那滚热的温度强行挤压,缩作一团,不再作祟——便吐出一口浊气,忐忑道,“我刚才,吓着你了?”   舒念一直偷眼看他,见他恢复如常,一颗心才算落回肚里。便道,“你讨厌那双鞋,早与我说,不带回来便是。”   “我说了。”   舒念一滞,复又一喜——既能顶嘴,应是大好了。便坦然认错,“白日里是我糊涂,一会儿便拿去扔了。”   崔述不语,低头喝汤,一碗热汤落肚,渐觉饥饿,自去盛饭。舒念喜出望外,“觉得饿了?”   “嗯。”   舒念目瞪口呆看他一箸一箸不停吃白米饭,又喝汤。便也去吃饭。   她早已饿得厉害,二人吃毕,一钵饭一罐汤竟是涓滴不剩。失笑道,“明日多煮点。”   崔述沉默不语,忽然下定决心也似,坐直身子,双手扶膝,郑重开口,“我上吴山时,只一身衣一双鞋。”   舒念万万想不到这人竟主动交待,配合道,“就……是那双?”   “嗯。”崔述点头,“入吴山门下,需过千阶白石,阿兄带着我,就穿着那双鞋走上去。后来阿兄就一直收着,他告诉我,入吴山门,虽然说是前事尽断,但一个人总有来处,这双鞋是我与来处最后一点牵绊,他要替我收好。”   舒念大出意外,这一段时日,苏循在她心中已是獠牙恶鬼一般的存在,却不想还有这份慈父心肠——   复又摇头,若非如此,怎能把崔述这等聪明人哄得死心塌地十几年?   崔述续道,“这么一个腌臜东西,阿兄一直收在藏宝阁里,吴山藏宝阁天下闻名,什么宝贝没有?谁知里面竟还有一双破鞋?”他笑一声,语含讥诮。   舒念屏息不语。   “阿兄第一回唤我进藏宝阁,便告诉我,藏剑楼在八山二岛处境难堪,数十年居末位,直如笑柄,我辈人等需为先祖争一口气,眼下最大的机会,便是杀……杀几个恶人。”   藏剑楼百年前确实厉害,但往上数近三四代的确萎靡,倒是在苏循手中突然无限,恢复往日荣光。   “阿兄坐的地方,背后的阁子上,正中间的位置,便放着这双鞋。”   舒念暗暗长叹,其时崔述不过是个小小男孩,如何看得穿这等恩情陷井?   “为图隐秘,此行我一个人去,后来……侥幸得手,藏剑楼一日间声名雀起。”   “是你杀了河套九水鬼那一回么?”   崔述一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舒念看他面白如雪,忍不住摸了摸,凉得瘆人,“立下这等大功,到头来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这傻子。”   崔述别转脸,“我原不知……苏秀佩剑‘灵辉’是楼中至宝,阿兄一定让我带着去河套。及至后来苏秀入京,我才知道是为了甚么让我用灵辉。”   舒念不忍苛责,“你那时还小,被人哄骗,也是难免。”   “次数一多,慢慢地也明白一些。”崔述神情讥诮,语含尖酸,与白日里一般无二,“但凡阿兄坐在那个地方,便是楼中又有烦难事,需得叫我去。”   “都是些什么事?”   崔述张一张口,又闭上,摇头一哂,“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回——”他沉默一时,越发摇头,“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舒念失笑,“分明你自己开的头,说一半又不说,倒似故意勾着我。”   崔述脸色一变,“不是。我说这些,是怕你——”他稍稍抬头,定定看她,“你方才在外,都看见了吧?别怕,我没有疯。”   舒念心上如被重锤——   这傻子,今日主动提起藏剑楼旧事,竟是生恐自己把他当疯子看待?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棠 20瓶、329549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5章 故人   ◎有我呢。◎   舒念唯觉心尖儿上被人掐一段也没这么难过, 气得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疯了,我便不要你了?”   崔述双手握着她,埋下头去——基本就是个承认了的意思。   舒念无语, 想了一想, “便罚你把来由一次说完, 方能饶过。”   崔述纠结半日, 含糊道, “其实你都知道。阿兄命我冒充阮倾臣,潜入南院, 刺杀淮王。”   “你那时都已是御赐‘武林吴侯’, 前途无限,居然连这种话都听他?”   崔述稍觉难堪, “原打算着此事隐秘,应不易泄露, 阿兄又允了我回山后重归膝下。”   “重归膝下?”   “我原是阿兄义子——”崔述越说越觉无地自容,自暴自弃道,“要笑便笑吧, 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舒念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世间人瞧着风光无限的小吴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爹, 倾尽所有,到头来除一回牢狱之灾,一无所有。   傻得可笑, 傻得可爱。   “后来又为何没能回去?”   崔述扯扯嘴角, “阿兄仍就坐在那里, 告诉我皇家设武督, 我必是不二人选,他何德何能为武督之父,叫我休要逼迫于他。天大地大,无论我去向哪里,他心里记着我,我总是苏家人便是。”   舒念心中一动,所以苏循也知武督之事?   “我气得当场犯浑,硬逼着阿兄扔了那双鞋,跟他说,从此后崔述与藏剑楼再无任何瓜葛。”   舒念称赞,“哪里犯浑?做得很是。”一时灵醒,“果真扔了?那苏秀从何处寻来?”   “藏宝阁窗外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崔述出神道,“我眼看着阿兄扔出去,断不可能寻回。”   舒念无言以对,“今日这冒牌货,是苏循的手笔,还是苏秀?”   崔述摇头,“不知。”探手握住她,使力一提,“别管那些,睡去吧。”   二人手拉手回去。舒念一眼看见那双鞋,大觉碍眼,包袱一卷便隔窗掷出去,“亏我拿了一路。”想想不解气,跑出去裹两块石头沉到湖底,才算罢休。   回到屋里,却见崔述坐在床边出神,便放了帐子,拉他躺下,“怎不当场戳穿苏秀这把戏?”   黑暗中,崔述乌黑一对眼睛闪闪发亮,“苏秀敢公然拿着出来,足见我之前半生,有多么软弱——”   舒念一滞。这话半字不虚,他先时一个人在房中魔怔的模样,历历在目——   苏家父子固然阴毒,而她的阿述,也的确太过作茧自缚了。   崔述动了动,翻转身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舒念亦不指望他能一日间往事尽忘,便自去睡。半梦半醒,恍惚一个声音细细弱弱,贴在耳边——   “别嫌弃我,念念。”   她闭着眼睛发笑,摸索着寻着他手,搭在自己心口,迷离应道,“不怕,便再软弱些也不怕,有我呢。”   其时已入酷暑,日头升上,地上便跟下了火一般。舒念自幼畏热,白日里守在房中一步也不肯出去。便只能由崔述去采买行装。   舒念摇着扇儿送他,“一个人无聊得紧,小吴侯万万早去早回。”   崔述十足怨念,流连半日,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便知此事已成定局,磨蹭着出去,临走回头,还见舒念笑意吟吟向自己招手,“带些菱角儿回来吃。”   只能恨恨去了。   舒念枯坐一时,一老翁悠哉过来,手里提着一条鱼并新鲜菜蔬,一抬头看见她,倒唬一跳,“你是——”   “此间主人。”舒念笑道,“您是——”   “胡说。”老翁斥一声,“此间主人是个小郎君,小老儿受嘱托,日日替他拾掇,几时变作你这小娘子?”   “既是小郎君,带个小娘子回来,又有甚么稀奇?”舒念开了院门,“日日送菜,又无人吃,岂不浪费?”   “小老儿不会吃么?”老翁白她一眼,“新鲜的放着,昨日的我提回去,正得。”   晃悠去了厨下,昨日采买俱已见底,指着舒念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偷吃?”   “要不您坐坐,等小郎君回来,与他当面分证?”   老翁一惊,“小郎君果真回来了?”倒惊慌起来,放下菜蔬往外走,“告辞。”   “又为何?”   “你既是她小娘子,自家郎君什么情状你难道不知?倒来糊弄小老儿。”老翁开门便走,“可惜了,看着好长相,却是个疯癫的。”   舒念隔着栅栏一把拉住,“怎讲?”   “前回来时,另一个小娘子带着四五个人相陪,半步也离不得,听闻稍不留意便寻死觅活,吓人得紧。”老翁一把拉开舒念,“他在外间,可有人跟?”   舒念一听这话,顿觉日头毒得骇人,哪里肯放他走,手按篱笆翻身出去,恳切道,“确然不知,求爷爷相告。”   老翁叹气,“小老儿见过几回,时时坐着,一日也不言语,看着还无异样,听那小娘子从人言语,在家中寻过死,好几回差点没了,才带着来这处旧宅散心——几年过去,不知可好些?”   舒念心生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知拉着老翁不放。老翁越发急着要走,二人僵持半日,忽听一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翁回头,一眼瞧见崔述,唬得一个倒退,“小……小郎君?”   崔述疑惑道,“您是——”   舒念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以崔述的记性,见过的人不可能认不出——   除非相见之时,崔述确如这老翁所言,神智不清,不辨生人。   想了想便道,“你特特请来拾掇屋子的爷爷,怎么竟不认识?”   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崔述点头,“日头晃眼,未能认出来,辛苦爷爷。”   老翁摆手,“这么些年,几回相见,小郎君头回与小老儿说话,看着大好了。小老儿高兴,明日杀一只鸡,提两坛酒来。”   舒念看崔述神色连变,忙向老翁道,“那辛苦爷爷。”拉崔述入内,“晒,进去。”又抱怨,“去这么久,等得我都成石头了。”   崔述一笑,“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久了——”舒念口中说话,不着声色回头,果然见老翁浑似见了活鬼,张口结舌立在当地,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述。   舒念忍不住便去拉崔述手腕,还未触及那处伤疤,已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崔述放下包袱,打开,“看看缺什么?”   “管他。”舒念忽然恼怒,“若缺了什么,路上再买便是。”   崔述何等敏感,走到她身前,“怎么,不高兴?”   舒念想问他六年间发生了什么,想问他是否真的自戕,想问他是否真的神智不清——稍一抬头,风光霁月一张脸,含一点忧虑,乌黑晶亮一双眼,盛着自己小小的一汪剪影。   忽然便泄了气——   罢了,都过去了。   自己振作起来,摇摇扇子,“天热,难免脾气大。”一股邪火奔苏秀去,“苏楼主大热天不知消停,祝他明日便长一身痱子。”   崔述虽摸不着头脑,却被她逗笑,“藏剑楼有凝珠露,倒一点在浴水里,不生痱子。”   舒念勃然大怒,“凝珠露是我做的东西,璇玑岛拿给苏秀?气死我也。”   崔述含笑摸她鬓发,“晚间有客,你与我一同见见。”   舒念吃一惊,崔述六年前便是个独来独往的情状,那时还有藏剑楼在他身后,偶尔有人同行。这一回见,越发孤岛一般,头回听他说有客人,“什么人?”   “你都见过。”崔述道,“从百花寨出来一直奔波,他们与我失了联络,只得来这里等着。”   舒念想了想,“既有客来,弄些菜肴?”   崔述摇头,“何需麻烦?天热,你坐着,叫他们自买酒菜。”   舒念一想有理,心安理得,安坐不动,自与崔述饮茶闲话。   夜幕一落,有脚步声一路惊动蛙鸣。隔窗看时,却是两条大汉过来,身后四个小厮,抬一桌席面。   舒念惊道,“丹巴?那……那……那瘦头陀?”   瘦头陀招呼小厮往院中梨花树下摆好席面,使铜板打发了,才向舒念道,“在下苦增。”   舒念一滞,六年前南院时,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今日才知其人名姓。   丹巴一摆手,招呼道,“百脍斋招牌好菜,配梨花酒,府卿坐吧。”   崔述坐下,回头看舒念站着不动,便拉她袖子,“怎么?”   “府卿?”舒念来回看他三人一时,“且说说怎么一回事?”   丹巴倒吓一跳,“府卿竟没告诉娘子?”   崔述一滞,“还未得时机。”恳求地看一眼舒念,“先坐吧,好吗?”   有外人在场,舒念不便刨根究底,只得按下疑惑坐了,看苦增斟一杯酒放在崔述身前,夺过一饮而尽,空杯重重顿在案上,“他不能饮酒。”   苦增一滞,便看崔述。崔述道,“看我做甚,听娘子吩咐便是。”   四人团团坐定。丹巴四下张望一时,“府卿有言,今日有个小郎君需交我安置,人在何处?”   崔述摇头,“他不来啦。”   舒念脱口相问,“谁?”   崔述与她续一盏酒,目光闪避,稍觉难堪,“昨日里,你在的——”   “你是说——苏都亭?”舒念一惊。崔述当着藏剑楼众人有言,苏都亭若离开藏剑楼,由他寻个托身处,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语,竟是早已安排妥当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甄汐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甄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6章 府卿   ◎我这一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崔述点头, “人各有志。”   四个人围坐吃喝。崔述仍是一惯不言不语的模样,却看得出与丹巴二人极为相熟,听他们说些路上见闻,眉目舒展, 唇边噙笑。   夏日夜里, 偶有凉风路过, 伴着阵阵蛙鸣, 菜肴鲜美可口, 梨花酒甘冽清甜——   若无外间世事扰攘,唯愿长留此时此地。   舒念轻叹一声。崔述正听丹巴说话, 侧首看她, 稍觉不安,“累了么?”   舒念万没想到这一点动静都叫他察觉, 连忙否认,“没有。”   崔述仔细看她, 商量道,“你先去歇息?”   舒念着实百口莫辩,索性耍赖, “我不走, 还没吃饱你就撵我,存心叫我饿到明日。”   崔述一滞。还是丹巴解围, “应是我二人说些无趣事,叫小娘子听得生闷。”   苦增笑道,“赶紧正事说完, 府卿好带小娘子歇息, 我们两个碍眼的老东西, 也该退场了。”   两个人四只眼便都转向舒念, 舒念愣一下,还是崔述打破僵局,“你们直说便是。”   “是。”丹巴一笑即敛,“武岳一门高手尽出,入川接应,昨日被人端了老巢,宗祠的旗子都叫人拔了,烧作一团飞灰。宁伯遥带着人刚到湖北,听到信儿,唬得又往回走——”   “现在回去,赶得及什么?”崔述一哂,“都是打着谁的旗号?”   苦增哀叹一声,“府卿明知故问。”   舒念插口,“难道是你二人端了人家老巢,烧了人家宗旗?”   苦增一张脸黑似锅底,“小娘子莫拿我二人说笑。”   崔述拉住舒念,摇头制止,“莫逗他们。”又问丹巴,“黄石如何?”   “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丹巴道,“黄石李氏一门举家东游,早早躲出去,蓬莱拜观音,只留了一个管事拾掇房屋吃食,聊尽地主之谊。其他——除了倒霉催的宁武两家,便连西岭都已有人早早抵达。”   崔述点头,“如此看来,唐玉笑家事已了,如今也要插手中原了。”沉吟一时,“请的人呢?”   “初八到黄石。”   崔述站起来,“既如此,都回吧。酒留着,初八日,咱们黄石再饮。”   二人齐齐领命,躬身行礼,“府卿万万珍摄,我等在黄石恭候。”   舒念目送两条大汉去远,斜眼看崔述,“这位府卿,是时候与我交待了?”   “陪我走走吧。”崔述一语出口,便挽着她的手,穿过篱门出去,一路踏月而行,娓娓道来,“贺兰敬明五年前被拘廷狱,九鹤府一直无主,你知道吧?”   舒念哼一声,“他违背圣命私下害你,活该报应。”   崔述沉默片时,怅然道,“官儿做到他那么大,弄死一介武林草莽并不算什么。贺兰敬明倒霉与我无关——未得新主欢心,才是关窍。”   “新主?你是说监国太子?”   “嗯。”崔述点头,“陛下年老,平淮事了便一直不管琐事,朝中太子监国,辽东却还有个叔王。贺兰敬明失势,九鹤府由谁当家,叔王与太子各执一辞,陛下不发话,生生空悬五年。”   舒念一步抢在他身前,难以置信道,“难道是?你——你?”   崔述将她拉回身畔,张臂揽在怀中,“念念真机灵,都还没说呢,倒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诸山舍会前,我离开姑余,也为这个。”崔述道,“叔王上书,力荐我做府卿,太子因一些事,竟也不反对,便叫我占了便宜。诏命到姑余时,正好丹巴来寻我,我便打发他们入京,去府里效命。”   “就是江湖传言,丹巴上姑余,甘门主以下无敌手,被小吴侯一脚踹下山门那回?”   崔述眨眨眼,算是默认。   舒念长声叹息,“足见江湖传言不可信。连我这悬壶济世的大神医,都能被编排成整日炮制毒物,又兼祸乱天下的女魔头,真是——”   崔述握着她的手紧一紧,肃然道,“别管世人,我心中知你。”   “嗯。”舒念笑起来,“你也一样,记得莫管旁人事,有我在。”旁人二字咬得极其慎重。   崔述心知她意有所指,必是藏剑楼一门,心生暖意,郑重答允,“放心。”   “此事江湖中尚无人知?”   崔述点头,“非但江湖,朝中亦无人知。宁斯同随侍平辽王,约摸知道叔王力荐,应不知首尾——诏命年内入京,到时应该有消息。”   舒念一时想起,初上吴山那日,宁斯同深夜来访,替辽东叔王招揽崔述——应是平辽王借宁斯同之口,再次表达亲热之意。   苏秀机关算尽,却连在算计的人如今是谁也未理清,着实可叹。   舒念难免操心,“现如今流言纷纷,会不会有所变故,叫你为难?”   “不会。”崔述一笑,“若有,咱们便寻个地方养花种草,求之不得。”   二人相携漫步,到了湖边柳堤,月影星辉相映,水面银光粼粼。舒念拂开柳枝,“往这一直走下去,便到我家啦。”   “旁的还好,只是药草养得不成样。”崔述道,“要去看看么?”   舒念想想,摇头,“回去吧。”拧身便走,却觉肩上一紧,已被他握住。一回头,唯见一对清亮的丹凤眼汪着满湖波光,盈盈看着自己,“怎么?”   崔述凝目,忽一时眼皮低垂,倾身过来。舒念尚不及反应,便被他拉入怀中,唯觉漫天星光骤然下落,侵入自己整片视野,唇畔一凉,已被他牢牢占据。   舒念一怔,轻轻闭目,含笑沉迷,陷在他唇齿间含混相应,“回去不好么?”   崔述与她缠绵一时,勉强分开。两个人额首相抵,崔述喘一口气,“我这一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便是接了这个府卿。”   温热的鼻息携一股子药草苦味,将她裹挟。舒念闭目喃喃,“何解?”   “若一直困居姑余,怎能知你回来——”他叹一声,怅然道,“你这么狠心,又不会来寻我。”   舒念一滞,她自觉有愧,好容易重活一世,避之唯恐不及,怎肯主动送上门?真话说出来大伤感情,便敷衍一句“让我抱抱你”,埋在他胸前不动弹。   二人交颈依偎,不知几时,忽听水声哗啦,慢慢迫近。舒念急忙站直,整一整鬓发,便见一叶渔舟晚归。   舟上一名中间壮汉,提一只鱼篓下来,看见他二人,倒吃一惊,“郎君回来了?”   舒念便看崔述,却见他神色一乱,复又整肃,“阿郎如何晚归?”   “网子撒得远了。”壮汉提一尾鱼过来,“郎君难得回来,提去炖汤。”   舒念一笑接过,“多谢阿郎。”   壮汉奇道,“这位是——”   “内子。”   舒念老脸一红,还不及反对,壮汉已经笑起来,“怪道的这回见郎君,精神好,气色好,也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很是。”摆手道,“妻儿在家等着,先回,郎君明日来家里吃饭?”   舒念正待答应,却被崔述一把掐住,“还要出门,下回过来,必去阿郎家中叨挠。”   壮汉便去了,走到不见人影,还有悠哉游哉的渔歌随风送至。舒念侧首看崔述,接连大伤大病,瘦骨伶仃的模样,竟然还——   “胖了?气色好?”   崔述一笑,揽着她往回走。   舒念往他臂间掐一把,“过目不忘小吴侯,见过的人,却连名字也叫不出,你——啊——”   已被他在唇边轻啄一记,一肚子话便咽回去。崔述但笑不语,挽着她急走。   磕磕绊绊回去。舒念畏热,白日里早凉水浸过几回,却打发崔述去烧热水,不许贪凉。另收拾出两个药草包儿,掷进去。   舒念低头看一时,忽一指戳在他突起的蝴蝶骨上,感觉指下身体一震,恨道,“就不能说句实话?”   “并未哄你。”   舒念哼一声,“却诸多隐瞒。”   崔述一笑。他消损厉害,虽是盛夏,唯有此时浸在滚热的浴水中,才出一层薄汗——粉光融融,好看得紧。   舒念难免沉迷,片时失神,“阿述,我是不是——差见不到你了?”   崔述低头,“没有的事。”   舒念叹一口气,往事不可追,只能求个将来,“你要一直好好的。”   “嗯。”   舒念便坐回窗下,往案上挑拣葵花子儿,预备炒些来路上吃,“村里人对你这么熟,你常来这里住?”   “嗯。”崔述着实不想提及往年事,不安地动了动,“一年里……有几个月,会在这里。”   “这里很好。”舒念道,“村里人都很和善。”   “他们都是逃荒来此,书泠拿她的私房,替他们修建屋舍,故而待我亲厚。”   舒念便羞他,“叫人家姑娘出钱,小吴侯好吝啬。”   崔述一滞,待要解释,又无从说起,只能低头不语。舒念瞬时灵醒——他那时神智不清,疯疯癫癫,自顾不睱,哪有闲心管那些?自悔失言,“甘仙子是个好人。”   崔述眼皮一垂,目光落在水面,水珠顺着极长的眼睫滑落,划过面颊,泪痕一般,“若不是遇上我——”   “你不能这么说。”舒念趿着鞋下榻,凑到近前,“甘仙子认识你,不知有多么高兴。”不管他有无回应,“比如我。”   崔述抬目。   “我本打算离了百花寨,寻个地方行医隐居,谁料稀里糊涂跟着阿述走了一路——”舒念拾一只葫芦瓢,舀水淋在他光裸的肩上,“你猜我后悔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   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5 21:28:27   读者“”,灌溉营养液 +90 2019-03-25 08:25:25   读者“乐乐”,灌溉营养液 +2 2019-03-25 04:45:53   读者“荒唐客”,灌溉营养液 +10 2019-03-25 01:41:46   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4 23:58:09 第67章 水行   ◎你吓死我了。◎   崔述双目大睁。   舒念凑近, 湿漉漉地亲一口,一触即分,叹一声,“万分庆幸。”又溜回榻上接着挑拣, “细想想, 便是吴山没能遇上你, 日后难免寻你去。”   崔述在水里转个身, 面向她, “又哄我。”   “便不为别的,我也要看看——”舒念说一句, 稍觉不妥, 又咽回去,“水凉了就起吧。”   崔述站起来, 草草笼了衣裳,挨着舒念坐下, “要看什么?”   舒念唯觉热乎乎湿漉漉一个身子火炉一般贴着自己,立时出一身薄汗,掷了瓜子儿, “看小吴侯是否仍旧那般俊俏?老了不曾?”   崔述移到她身前, “结果呢?”   “俊得紧。”舒念捧住他面颊,撮一口, 笑道,“阿述不离我远些,难道喜欢我对你上下其手?”   崔述眨眨眼。   舒念一怔, “那我可不客气。”   其时良辰美景, 月明风好, 二人年轻情热, 难免辗转纠缠,不多时汗渍淋淋。舒念恍惚一个念头——   “白洗了。”   及至月影西移,满榻凌乱,崔述拢一卷凉被,歪在枕上打盹儿。舒念倒精神起来,仍旧坐着挑拣瓜子儿,“绿茶,薄荷,挑一个?”   崔述连着枕头挪到她膝前,“什么?”   “给咱们阿述炒瓜子吃,绿茶味还是薄荷味?”舒念瞟他一眼,“回床上睡去。”   “你挑,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崔述哼一声,“你都不回床上,我回去做甚?”   舒念扑哧一笑,“睡什么?再一忽儿天都要亮了,不如船上睡去。”一语未了,忽觉眼前一花,被人扳着肩膀拉入怀中,仰面笑道,“府卿大人,你不累么?”   崔述忍着气,“多谢小舒大夫体谅。”   舒念终究没能炒成瓜子儿,第二日睡眼惺忪,稀里糊涂被崔述拉着,湖边搭船,沿河道入江,往黄石去。   舒念上船便爬到床上补觉,半梦半醒间感觉温凉一个身子挨着自己,随手拢住他肩膀,“别闹。”   又一回大梦醒来,舱中一灯如豆,舷外漫天星河,桨声水响,融作一团混响,仿佛一个迷离的梦境。   舒念只觉渴得厉害,往桌边一提壶中冷茶,咕嘟嘟灌了一气。一时出舱,便见甲板上两人神情严肃,对立说话,却是崔述和丹巴。   崔述一回头看见她,面色立时柔和,“醒了?”   舒念点头,“大头陀怎么来了?”   “遇到些事,需向府卿面禀。”丹巴笑应,“本想拜见小娘子,府卿说您歇着呢,还以为见不上了呢。”   舒念奇道,“要走?”   “是。”丹巴便向崔述行礼,“事不宜迟,我这便上路,府卿万万留意。”   崔述点头。   丹巴一声长笑,双臂张开,直如大鹏展翅,往江面滚滚长波直扑而去,堪堪落水之际,足尖一点,轻飘飘腾身而起,三四个借力,已落在乌沉沉江岸之上,远远向他二人招手。   舒念赞一声,“大头陀好俊的轻功。”想了想,“淮乱时这些人与八山二岛势同水火,手上人命沾了不少,你这是自寻麻烦。”   “我自己都是八山二岛一枚弃卒,还怕麻烦?”崔述一哂,将她拉入怀中,披风裹了,“江风大。”一眼望去,漫江泼墨,不见前途,“那日与凉来寻我,坦承他与雪茹私情,他不怕以自己一身殉了姑余清名,唯独雪茹母子无依靠。我受与凉庇护数年,一朝托孤,不能不尽绵力——只能受了平辽王举荐美意。”   舒念被他裹得严实,动弹不得,只能伏在他胸口,“你是说……这些年平辽王一直力邀你入主九鹤府?”   “嗯。”   “你是如何答他?”   “不需如何。”崔述沉默一时,“我那几年……不能见生人,与凉都替我回了。”   他说“不能见”,而不是“不见”,舒念心中一恸,转移话题道,“甘门主那么早便打算托孤……若你不接府卿,又如何?”   崔述越发将她拢得紧些,忽尔笑一声,“姑余一门收留我,便是为了这一日,我若置之不理,岂非狼心狗肺?”   “阿述!”   姑余一门在崔述身上有所图,舒念的确早有猜测,但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世上个弃儿,与谁都不亲近,看谁都充满敌意。   舒念渐觉不安,握住他一根手指,慢慢摩挲,“甘仙子那样待你,叫她听见,该多伤心?”   “书泠。”崔述念一声,忽又懊悔,“我方才都在说些什么?”   舒念从未有一时如此刻通透——崔述一生为苏循利用,一朝得姑余一门庇护,心中一半依恋,一半怀疑,时时天人交战。   甘与凉已死,不论他当日出于何等用意,如今只能作好意,断不能叫崔述以为甘与凉利用于他。否则,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九鹤府卿,武林吴侯,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自我否认的困境——   “你从郊狱出来时什么模样?一身毒伤,一无所有,甘门主图你什么?阿述,你即便是疑我,亦不能对甘门主兄妹生疑。庇护甘氏传人,咱们义不容辞。”   “嗯。”崔述神色稍霁,心底阴郁一团,被她一番软语挤压,终于消停——三番几次全因她在,若一日没有舒念,他会怎样?   他只想一下便觉惊恐,将她五指紧扣,“念念,我不能……”   “什么?”   不能没有你。   崔述喉间一哽,却不敢说出口,把她吓走了,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二人回了舱里,舒念难免抱怨,“说好炒瓜子,胡闹一回,现在没的吃。”   崔述往阁子上摸索一回,递一个包袱给她,“这是什么?”   舒念疑惑打开,竟是自己挑拣妥当的葵花籽儿,并各式香料。一时大喜,打发崔述升一只炭炉,架在火上炒料,稍一翻腾便焦香扑鼻。   崔述蹲着打扇,“绿茶还是薄荷?”   “都不是。”舒念一笑,挑一枚递给他,“尝尝?”   崔述本不吃这些,架不住她笑意盈盈,“有一点苦,却很好吃,是什么?”   舒念哈哈大笑,“小吴侯怕苦怕到魔怔,居然能赞一声好吃,工夫没白费。”   崔述尚不及言语,目光一闪,“留在舱里,不许出来。”手腕一翻,三棱血刺出手,匆匆出舱。   舒念一惊,疾步跟出,便见崔述立在船头,俯身查看水下,忽一时冷笑,三棱血刺咬在齿间,紧一紧腰间玉带,扯下披风,掷在甲板上。   回头见她,“回舱里去!”   “我——”   “回去!不许出来!”   舒念无奈,只能依言缩回船舱,又不甘心,再探头时,只见崔述足尖一踮,扑身入水,几无声息。   船上静若坟场。舒念等得心焦,待要入水查看,不知水下何事,更不知下去会不会给崔述添麻烦,急得在甲板上转圈。   忽一人笑道,“小娘子安心,河套九水鬼都作了府卿剑下亡魂,水下能与府卿一战的,还没生出来。”   舒念转身,“谁?”   便见一白衣青年从舵舱悠然而出,“在下太子府武事参赞,许铤,见过小娘子。”   “你怎知河套九水鬼事?”   许铤一哂,“太子怎会替苏秀遮掩,府中何人不知?”踱到舷边张望,“鄙人不通水性,府卿若失手,只能求小娘子救命了。”   舒念无语,就这怂样,还劝她安心?   许铤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能拜上将军。些许毛贼,安能慌张?”   便听水下咕咕一片乱响,鲜红的血水源源上涌。舒念心中凉了半截,待要扑身入水,有大量尸块相继漂浮上来,尽皆身首分离,应是一刀断首。   二人面面相觑。   又一时水底水声哗啦乱响,“当啷”一声,鲜红一物滚在甲板上——   三棱血刺。   舒念心跳都停了片时。一个人双手攀着船舷,打水底“哗啦”一声冒出头,“念念。”   舒念颤声问道,“你……有没有事?”   “无事。”崔述抹一抹面上水痕,“就几个毛贼,都解决了。”   “几个?”   许铤凑过来,“数了数有十四颗头,府卿,下面还有吗?”   “还有几——”崔述看一眼舒念,瞬时改口,“没了。”一语未毕,又一具断首尸浮上水面。   舒念脸色一黑。   许铤插口道,“夜里水凉,小娘子愣什么,拉府卿上来呀。”   崔述出水许久都不上船,只趴在船舷边上说话,必是气力耗尽——   舒念一时懊悔,忙与许铤协力拉崔述上船。崔述双足一沾地,膝头一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许铤看舒念满面心疼,难免吐槽,“府卿杀九水鬼,凶险岂止百倍?屠邙山一窝匪,带十人小队,剿三百悍匪,又是何等——”   崔述斥一声,“你怎的还在这?”   许铤一滞,“太子命我——”   “你不通水性,留在此地作何用?”崔述道,“前面泊岸,自去吧。”   许铤无言以对,“是。”灰溜溜去了。   四下无人,崔述倚在栏边,摸索着挽住舒念衣襟,“念念?”   舒念转过身,越过遍地水渍,倾身抱住他水淋淋的一个身子,“你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6 21:49:59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7 15:01:42 第68章 因果   ◎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   崔述愣一下, 唯觉面上冰冷的江水都叫她偎得热了,轻轻笑道,“无事,若有凶险, 我能一个人下去吗?”   “对方十几个, 你一个人——”舒念心有余悸, 喉间发哽, “水下那么冷, 乌漆抹黑的,你要是——”一时说不下去, 张开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吓死我了。”   崔述听她絮絮轻语,心生暖意, “有十分把握才一个人下去,若有不妥, 早带着你走啦。”   舒念一想是这个道理,稍整容色,耳听江风浩荡, 恐他冷着, 便道,“冷得紧, 我们回去吧。”   二人相携回到舱里。许铤正站在前舱当间地上,看着两个下人收拾浴水,一眼瞧见崔述, 忙上前相扶。   崔述侧身避开, 斥一声, “出去。”   “是。”许铤踌躇一时, “属下奉命伺候府卿入京,求府卿不要赶我下船?”   崔述疲倦至极,哪里有心听他聒噪,随意道,“随你吧。”   许铤大喜,冲舒念眨眨眼睛,合上舱门便跑出去。   舒念帮崔述除下沾满泥沙血渍,沉重无比的湿衣裳。崔述跨入桶中,感觉热水如潮,将他包裹。抬头见舒念蹲在炉边熬煮姜汤,顿时生出重回人间的实感,不由满足地叹一口气。   舒念正往锅中扔着红糖,闻声回头,紧张道,“受伤了?”   崔述一滞,复又微笑,“没有,放心。”   舒念恐他糊弄自己,提步上前,探手入水,沿脖颈肩线往下摸索,直至细瘦的腰际,渐觉掌下躯体不住细细战栗,越发慌张,“哪里疼?”   崔述怔怔看她,不由自主身子一倾,歪在她肩上,叹一口气,“不疼,我很好。”他自杀河套九水鬼,十余年刀口舔血,生死关头走过不知多少回,却是头一回大战之后,得一处休憩,顿生怅惘,叹一声,“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   舒念怔住,一只手松松揽着他,“会更好的。”   崔述闭目倚靠,一时坐直,歉然道,“我把念念衣裳都弄湿啦,换一件吧。”   舒念一笑起身,正待避去后舱,却见崔述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二人亲密至此,何需相避?背转身除去湿衣,换好衣裙,挽着头发回头,看他仍旧盯着自己出神,笑道,“好看吗?”   崔述瞬时面上飞红,身子一沉便浸入水中,直至没顶,一丝儿也不露出。   舒念摇头失笑,看着姜汤滚过三滚,便盛出来,“出来喝汤。”   水下咕嘟嘟冒出一串泡儿。   舒念敲一下桶壁,“不喝便去甲板上睡。”   崔述破水而出,抹去满面水痕,无奈叹气,“其实不用喝……”   “你是大夫,还是我?”   崔述一闻那气味便觉崩溃,难免垂死挣扎,“以前没喝过,不也无事。”   舒念冷笑,将汤碗撂在案上,“遵府卿命。”去后舱拾掇烧糊了的葵花籽儿——贴着锅底一层早烧得焦黑,万幸炭火不旺,面上还有一层幸存。   尝一尝滋味居然还不错,仍用铲子收拾出来,布袋儿装了,歪在枕上嗑着瓜子儿悠闲看书,心不在焉翻过一页,便听门声响动——   崔述进来,将一物放在案上,又爬上床,挤去她身旁挨着。   舒念绷住一口气,“做甚?”   “你看。”   舒念循着他指点,便见姜汤碗孤伶伶顿在案上,姜汤不知所踪,忍着笑道,“倒去江里了?”   “怎敢?”崔述凑到她身前,呵一口气,“不信你闻闻?”   舒念转怒为喜,把书扔往一边,拉他躺下,“早早听话不好吗?”   “嗯。”崔述伏在她膝上,由她用篦子理着自己满头湿发,低声争辩,“以前……真的不喝。”   “以前没有人照料你。”舒念哼一声,“现在你不是有我吗?”   崔述闭目微笑,“念念说的是。”   舒念慢慢理顺头发,扔了篦子,“阿述?”   半日朦胧一声,“嗯?”   竟然已是恍惚入梦。舒念抚着他清瘦的肩线,忽尔叹一声,“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啊?”   “唔……”崔述迷离相应,“自己躺一躺……不几天,便好啦。”   不问还好,一问越发揪心。舒念咬牙恨道,“睡你的吧。”   她白日里睡得过多,此时精神奕奕,看着崔述睡沉,将他移去枕上,自去甲板上吹风。堪堪出了舱门,便见许铤倚门而立,“做甚?”   “奉命迎府卿入京,自要随侍戒备,怎敢偷懒?”许铤道,“娘子怎的不歇?”   舒念歪头看他,“你怎知九水鬼事?”   “府卿没跟您说?”许铤一怔,叹道,“太子有言,小吴侯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竟是一字无虚。”   “太子认识阿述?”   “岂止认识。”许铤笑一声,悄声道,“府卿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舒念大惊,“什么?”   “当日太子年少,微服查黄河水事,被一众水匪当肉票拿了,绑在船上。跟随从人惊慌失措,奔至府尹求救,大军刚至河套,路遇太子归来,安然无恙。”   诸多旧事,严丝合缝——   舒念难以置信,又不能不信,“因阿述杀九水鬼,太子才得以脱身?”   许铤点头,“当日事太子亲眼所见,府中人尽皆知。我当然知道九水鬼非苏秀所杀。”   舒念琢磨一时,“那——”忍一忍又咽了,对面站一个太子参赞,不好当面吐槽。   “娘子是问,为何太子明知苏秀冒名,却不揭穿?”许铤笑道,“我也问过。太子与府卿在河套分开,便无联络,只知他是藏剑楼中人,不知名姓。苏秀入京,太子隐而不发。直至数年前太子办演武会,邀八山二岛上下同至,才知救命恩人名叫苏述。”   舒念奇道,“苏循一直藏着阿述,难为他竟肯带阿述入京。”   “演武会以三棱血刺为饵,夺魁门派便能将三棱血刺据为己有。”许铤一笑,“此等异宝,苏循怎么舍得?必要带高手随行,务必据为己有。”   一朝弄巧成拙。   “夺刺一战,太子邀陛下同至,陛下赐‘武林吴侯’,归府卿本名崔述,赐三棱血刺——便连平辽王也不知,这些都是太子回报府卿救命之恩。”许铤微笑,“平辽王若知此事,三年来断不会力主府卿掌九鹤府。”   难怪平辽王力荐崔述,太子竟毫不反对——好一回阴差阳错。   许铤叹一声,“若非府卿前些年卧病,九鹤府亦不会空悬数年。”   舒念不由自主道,“什么病?”   “不知。”许铤道,“太子前年入川,悄悄探望过,回来只说了一句慢慢将养,旁的都没说。”   两人一时无语。   许铤赞叹,“君臣际遇便是这等奇妙,府卿少年得遇良主,也是幸运。”   舒念暗道九死一生遇一回,谁稀罕谁去。抬杠道,“太子当日问问救命恩人名姓,倒省去日后许多烦挠了。”   许铤斜眼看她,“府卿又没告诉你?”   舒念心口噎得生疼,拿定主意回去好好审问崔述,此时却只能需心求教,“什么事?”   “府卿杀九水鬼时毕竟年幼,又兼受伤,力竭不起,被黄河急流冲走。还是太子跳入水中将他救起,上岸后一直伤重不醒,昏迷间只是念着要回家。太子查看他怀中铭牌,猜测是藏剑楼中人,命当地府尹千里护送去吴山。不久传出藏剑楼少主杀九水鬼事,太子信以为真——苏秀入京时,特意召见,才知来了个李鬼。”   舒念忽一时想起崔述说“为图隐秘我一个人去”的话,仔细想想,十一岁的男孩,千里外杀九水鬼,难免有伤,又如何行走千里回吴山?   藏剑楼却连个接应之人也无——苏循根本没有计划崔述活着回来。   即便崔述不能尽杀九水鬼,随便杀死一个二个,等崔述死在黄河里——苏秀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与九水鬼迎面对战也很了不得,必定名扬天下。   谁又能知道黄河里还有一个默默死去的傻孩子?难道指望一众水鬼为他正名?   好歹毒,好狠心。   舒念听得心头郁躁,恨道,“苏循老匹夫死得倒好,否则姑奶奶不好好炮制他一回,如何能消心头之气?”   许铤摇头,“死了也不得消停。苏秀放出消息,说先父为三棱血刺所杀,苏循坟里的骨头只怕都化了,倒叫府卿百口莫辩。”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苏秀的意思是——阿述杀了苏循?”   许铤一脸“你又不知道”的表情,叹一声,“府卿遇上藏剑楼,未知幸或不幸。”   “还用问?”舒念勃然大怒,“当然是大不幸!”一时连刨根究底的心肠也无,一顿足跑回去。本待质问崔述,进门却见他缩在床角,松松搭一条凉被,鼻息匀净,兀自睡得香甜——   还记得给她留了多半边铺位。   舒念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挨他躺下。床铺震动崔述便醒了,迷离睁眼,看见舒念,身子动一动,拱到她身边,粘腻道,“去哪儿啦?”   舒念一肚子邪火未消,躺着不动。   崔述半日不闻答应,越发拱到她怀里,闭着眼睛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舒念心肠一软,侧转身拥着他,一只手顺着清瘦的脊背慢慢抚弄——约摸幼年艰辛太过,名满天下的小吴侯,最喜爱被她这般抚摸,倒似一只流落的犬儿。   果然崔述满足地哼一声,沁凉的额密密抵着她脖颈,吐息如绵,沉沉睡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今天下午航班到北京,早上在侯机大厅赶的这一章,周六回。   临近结局,存稿力不从心,只能请两天假,周日晚九点见。   感谢各位巨巨体谅。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3-27 21:30:24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2019-03-28 03:42:44   读者“兮言”,灌溉营养液 +7 2019-03-28 01:21:33   读者“荒唐客”,灌溉营养液 +10 2019-03-27 23:18:23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5 2019-03-27 21:55:25 第69章 众英   ◎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   水行八日, 临近黄石码头。   许铤捧一只大托盘,一掀帘子,便见舒念倚坐窗边,手中剥着瓜子儿, 口中絮絮闲话。对面一人歪在枕上看书, 松松笼一件布衫, 既未束发, 也未束带, 雪白一对赤足搭在深色的凉席上,白得夺目。   九天谪仙一般的好模样, 倒仿佛只需一阵风路过, 便会乘风而去——   正是崔述。   崔述看见许铤,放下书卷, 直起身子,盘膝而坐, “怎么?”   许铤将托盘捧过头顶,“京中织造赶工月余,快马送至吴山, 府卿又离开, 一路辗转,终于送至府卿驾前。”   舒念唯见盘中金碧辉煌, 掷下瓜子壳儿,翻拣一时,咋舌道, “一件衣裳做出这种亮瞎眼的效果, 织造真是个大人才。”   宝蓝绣银, 衣上九只银鹤栩栩如生, 振翅欲飞,九鹤府制式官服——九鹤凌空。   与她前辈子穿的只一点不同,她的是红宝银带,这个是东珠玉带——职级有差。   心下难免泛酸,哼一声,仍旧回去剥瓜子。   崔述一直偷眼看她,见她仿佛不大高兴,难免忐忑,“武林聚会而已,穿这个太招摇,收了去。”   许铤还未反对,倒被舒念抢在头里,“正该加以震慑,收什么收?”   崔述一滞。许铤反应极快,连着托盘放在案上,便往外走,临出舱门忍不住回头,却见舒念隔过桌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塞入崔述口中。   瞬间只觉眼睛疼,连忙躲出去。   舒念一瞬不瞬看他眼睛,“好吃吗?”   崔述嚼着食物便不肯开口,两腮鼓鼓,含混地“嗯”一声。   舒念若有所思,“阿述近来不那么嗜甜了呢。”船上没有蜂蜜,新出一炉丸药苦得厉害,却还吃得不错。犹记饮冰掌毒刚去时,便连寻常白水,不加乳糖,都不肯下咽。   崔述微笑不语。   舒念拉他起来换了衣裳,腰际空空落落,便将玉带束得紧些,“才多久过去,瘦这么多。”退后打量,原就十分的姿容被九鹤凌空一衬,越发多得溢了出来,二十分也止不住——   啧啧有声,“我们阿述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崔述面上一红,将她拉入怀中拢着,“你喜欢,让他们给你也做一身?”   “我好希罕么?”舒念十分不屑,“我当年穿这个时,你还在——”一语滞住,她做鹤使时,他在……在郊狱倍受折磨。   崔述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打岔道,“等此间事了,带你去见一个人。”   “又是大小头陀?”   “不是。”崔述稍觉尴尬,羞涩一笑,“是我哥哥。”   舒念如被雷劈,“苏循不是死——啊不对,从未听你叫他哥哥,是谁?”   崔述一听“苏循”二字便有些黯然,强自振作,“是我亲哥哥,在吴山时便想带你见见他,却没遇上,现在见倒也不算迟。”   “吴山?”一个名字骤然浮现,舒念大惊,“难道是阮倾臣?”   “嗯。”崔述点头,“家破之时,哥哥流落至南院,我被阿兄养大,平淮一乱,才叫我们兄弟二人重逢。”   舒念看他一眼——依阮倾臣当日所言,灭他一家祸首,分明是藏剑楼,便不是苏循,也与苏循脱不了干系,怎么好像崔述并不知情?   崔述与苏循感情非同一般,苏循既死,此事倒不必再提起,否则激起崔述心病,得不偿失——阮倾臣既是崔述嫡亲哥哥,说不得打的也是这主意。   舒念主意一定,自然而然道,“哥哥在哪?”   崔述被她这一声“哥哥”叫得心头一暖,柔声道,“前日有信,明日至黄石。”停一停又补一句,“阮青君陪着。”   一语未毕,船身一震。许铤在外回禀,“府卿,泊岸啦。”   崔述挽住舒念,“走吧。”   舒念被他拉着走几步,临出舱时,揽住他脖颈,踮起脚尖,附耳道,“你这锯嘴葫芦,忽然提起哥哥,还要带我见……打的什么主意?”   崔述脸颊稍侧,嘴唇轻轻柔柔从她眉目间一划而过,悄声笑道,“不如猜一猜?”   舒念心中明白,埋在他怀中轻笑不已。   二人与许铤一道,携四名从人登岸换马,一路到得李氏宗门。守门弟子一看来人装扮,俱各吃惊,便待入内回禀。   许铤一言喝止,“多事,府卿驾临,还需回禀?”刀柄一格,搡开门人,分出一条路来。   一行人鱼贯入内,到得议事堂前,崔述侧耳倾听,无声冷笑,摆手止住从人,独自上前。   舒念不放心,跟过去,耳听苏秀的声音道,“楼中出此悖逆之事,藏剑楼大不幸,苏秀无能,只能求助诸山舍会,替藏剑楼一清门户。”   便听人声鼎沸,嘈杂不堪,隐约一二高声,都在大骂“崔述好一个伪君子”“八山二岛出此败类”“心狠手辣六亲不认”“难怪为朝廷厌弃”——   崔述拉开舒念,断然道,“留在外面。”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九鹤凌空衣摆在木门上一拂而过——   室内瞬时悄寂。   这一段路,他要自己一个人走。舒念强自按捺跟过去的冲动,退一步留在门外,隔过一扇窗扉静观其变。   苏秀站起来,“师叔?”   高台之上,五人安坐,左一左二宁伯遥和武见贤,俱各素衣素服,犹在服丧。右一唐玉笑,苏秀右二,正中间一人,身着九鹤凌空,蓝宝银带——九鹤府副卿吴春亭。   崔述一提衣摆,拾级而上,“苏楼主再三吩咐,叫我务必亲身赴会。这便来了。”   苏秀一指崔述,回看吴春亭,“吴府卿,你,他——”   吴春亭早已站起身,迎上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副卿吴春亭,拜见府卿。”   “起来。”崔述点一下头,“你怎么来了?”   吴春亭恭恭敬敬行礼,“奉殿下命,往黄石迎候府卿入京,恰逢苏楼主相邀,便往诸山舍会走一遭。”引着崔述往自己座椅处安置,自己退后一步随侍。   崔述一掀衣摆入座,“苏楼主请春亭何事?”   苏秀一滞。   唐玉笑哈哈大笑,“八山二岛祸事接二连三,苏楼主请九鹤府出面,自是为主持公道。如今可好,九鹤府正卿驾临,必是要公道得不能再公道啦。”   吴春亭道,“唐门主言之有理。苏楼主,请。”   苏秀硬着头皮道,“宁堡主死于悬火丹,武门主为受诸山舍会所托,彻查此事时身死,甘门主无故自绝,甘仙子又为人所杀——局势动荡不堪,今日集会,正为此事。”   唐玉笑毫不给脸,“苏楼主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清清嗓子,便学着苏秀的口气,唉声叹气道,“实不相瞒,家父一年前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藏剑楼出此悖逆之事,着实羞与人言。如今武门主和甘仙子相继死于三棱血刺,再不公之于众,苏秀恐成天下罪人——”   苏秀大怒,“并无一字虚言!”   唐玉笑越发大笑,“既是没有,我好心替你重复一遍,不谢我已是奇了,发什么脾气?”   苏秀大怒起身,“唐——”   “苏楼主。”崔述一语打断,“武门主死于我手。”   满室哗然。武见贤腾地站起来,杀气腾腾道,“小吴侯欺我武氏无人?”   崔述一哂,“武氏三尊诱我至隐剑阁,二话不说便要打杀,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没有舍身饲鹰的心肠,生死搏斗,武门主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难道怨我?”   “我父与你并无冤仇,何故诱杀?”   “据武门主所言,未知何方神圣,递书一封给武门主,言道崔述再次出山,意图谋夺甚么武督之位,削夺八山二岛门派,沦为武督下属,力邀武门主在隐剑阁一同设伏,袭杀崔述。武门主心实,信以为真,非但自己前来,还携武氏三尊一同前来——”他说着话,便看苏秀,“奇的是当日只见武氏三尊,不见写信人。少门主有暇,倒不如查一查去书之人是何方神圣。”   武见贤一时晕头转向,木讷道,“家父居处确有一封书信,却已焚为灰烬——”   崔述仿佛早已料到,极其轻蔑地笑一声,“苏楼主方才所陈诸事,仅此一桩与我有关,其他的,还请诸位费心。”   苏秀忍无可忍,“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杀,师叔竟无甚言语?”   “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伤,其时三棱血刺并不在我身边。”崔述道,“我与藏剑楼早已无瓜葛,师叔二字,实不敢当。”   黄石大会一起,大多猜到崔述与藏剑楼势同水火,虽如此,亲耳听闻仍旧震撼——   议论之声四起。   吴春亭皱眉,插口道,“来前殿下有言,府卿出身藏剑楼,命赐‘天下第一楼’金匾,既如此——”   崔述道,“殿下旨令,照办便是。”   苏秀脸皮一黑,吴春亭这般做作一回,天下谁不知“天下第一楼”是因为崔述才赐,崔述叛出藏剑楼,挂着这块匾,日日给自己添堵么?太子所赐,进退两难,难道公然回绝,说一声“我不要”?   一口恶气,生咽下去。   崔述道,“三棱血刺遗失,查一查何人拾到,便知何人谋害甘仙子。”   武见贤高声冷笑,“三棱血刺何等宝物,说遗失便遗失,好不轻巧。既是如此,今日舍会有甚好开?小吴侯如今九鹤府卿,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苏秀一口恶气出来,不住冷笑。   崔述道,“隐剑阁一战,我为令尊饮冰掌重伤,三棱血刺遗失,确是事实。”   武见贤哼一声,“为饮冰掌所伤还能在此地高谈阔论,以为饮冰掌真是吃一盏冰饮?”   苏秀扑哧一笑。   崔述偏转脸,便看唐玉笑。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夺目》,临近结局的意思是在收了,并不会一下子点完结,突然断尾怎么对得起各位巨巨厚爱?放心放心。   感谢:   读者“”,灌溉营养液 +5 2019-03-29 22:56:23   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9 15:51:08   读者“乐乐”,灌溉营养液 +5 2019-03-29 07:55:37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 +7 2019-03-28 22:55:14   读者“kiki78679”,灌溉营养液 +20 2019-03-28 22:41:11 第70章 夺目   ◎小吴侯好狠的心。◎   唐玉笑冷笑一声, 偏转脸去。   舒念在外看得清楚,难免恼怒,正待提步入内,却被许铤牢牢拉住, 斥一声, “放开。”   “吴副卿在黄石安排了住处, 客人到了, 府卿请娘子先去相陪。”   客人……阮倾臣来了?舒念哼一声, 崔述打的好主意,想用阮倾臣引她离开——   “放开。”   许铤只得松手, 寸步不离, 跟她入内。   唐玉笑正自僵持,一眼看见舒念, 面皮一紧,索性身子一折, 背对崔述,面向舒念挑衅冷笑。   舒念哪肯求他?向武见贤道,“天下无不可解之毒, 你不知饮冰掌解法, 不代表我不知,你现寻一人施一掌, 我解与你看。”   众人目光从崔述身上移过来,议论之声四起。   一人高声道,“天下无不可解之毒, 好大口气, 敢问妖女舒念的‘情丝绕’作何解法?”   舒念哼一声, “兄台身中情丝绕时, 我若心情好,说不得告诉你。”   唐玉笑勃然大怒,三两步走到她身前,口唇不动,从齿缝中逼出连串喝斥,“你再显摆,生怕旁人不知你就是舒念?”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   唐玉笑咬牙,“你给我滚过来。”去拉舒念,却被一人格挡,“什么人?”   许铤笑道,“府卿家臣。”   舒念立在许铤身后,皮笑肉不笑,“唐二哥哥既修束手道,难道不许我说一句实话?”   唐玉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半日点头,叫一声,“武见贤!”指点道,“你家饮冰掌有解,替小吴侯解毒之人,正是区区不才。”   八山二岛上代掌门凋零怠尽,新一代武学造诣无可争议以唐玉笑和苏秀为首,他说这话,不得不信。   唐玉笑点着舒念,喝命许铤,“看着她,不许她说话!”一顿足回去坐下。   许铤偷看一眼崔述,立时一个哆嗦,拉着舒念退到唐门一侧,“姑奶奶既不走,安静些别说话?”   舒念哼一声。   崔述看他二人退后便移开目光,“多谢唐门主。”   唐玉笑偏转脸,“客气。”   两个人语气疏冷,全无救命之恩相互亲热之意,看得众人心下生疑。   “竟不知小吴侯还有这等际遇。”苏秀深知今日图穷匕现,不坐实崔述罪名,崔述身后靠着皇太子和九鹤府,自己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便连假客气也省了,“这边甘仙子一死,那三棱血刺便归原主,真是恰恰刚好啊。”   崔述并不动怒,“我为饮冰掌重伤,三棱血刺遗失隐剑阁密道之中。伤愈后回隐剑阁取三棱血刺,正遇甘仙子被人用三棱血刺刺死,我却也想知道,隐剑阁通往积秀谷秘道,楼主可知?”   “甚么秘道,闻所未闻。”苏秀讥讽一笑,“先父待小吴侯亲厚,楼中诸多秘辛只小吴侯一人得知,还请小吴侯不吝赐教。”   崔述心口如塞破絮,半日不能言语。   苏秀却不客气,“试问天底下只有小吴侯知道之地,甘仙子何故一人至此,何故为人所杀?难道甘仙子知道小吴侯甚么秘辛,被人灭口?”   吴春亭皱眉,“苏楼主慎言。”   崔述目光逡巡一时,落在一人身上,忽尔起身,也不见他动作,瞬时落在那人身前,负手看他——   “小吴侯……不,师父!”   苏都亭。   崔述衣袖一动,毫不出奇一抓一探,擒住苏都亭背心,苏都亭瞬时手足酸软,无力反抗。藏剑楼众人齐齐出剑相救,俱各眼前一花,二人踪影全无——   崔述老鹰捉小鸡一般提着苏都亭,随手掷在地上,语气平平,“都亭。”   苏都亭抖如筛糠,“师父。”   崔述定定看他,忽一时长叹一声,“你我师徒缘尽,你是藏剑楼中人,休再这等叫我。”   苏都亭抖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见崔述虽面色冷酷,目中却含惋惜之意。他深知崔述为人,平生最重感情,现如今特意将自己从藏剑楼中摘出来,难道仍旧顾念旧情?四肢着地爬上前去,抱住崔述双膝,恳求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永是师父。”   崔述轻轻一挣,九鹤凌空银线镶绣的繁复花纹蹭在苏都亭面上,粗糙而又凌厉。   苏都亭深悔当日莽撞,“师父不在藏剑楼,徒儿留在楼中为人欺凌,求师父救救徒儿。”   舒念气往上冲,正待驳斥,崔述目光轻飘飘扫过,只得生生忍了。唐玉笑回头警告,“莫逼我点你哑穴。”   舒念一滞,再抬头崔述已经坐了回去。   苏都亭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随侍,逼得吴春亭向后让开一步。   苏秀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冷冷嘲笑,“恭喜小吴侯,得回高足。”   崔述理也不理,“苏楼主果然不知积秀谷秘道?”   “不知。”   崔述目光从苏都亭面上划过,低头不语。苏都亭恍然大悟,高声道,“积秀谷秘道直通隐剑阁,苏楼主亲口告知我等,何故装作不知?”   藏剑楼中一人越众而出,指着苏都亭骂,“首鼠小人,安敢污蔑楼主?”   苏简平。   苏都亭自那日脱离崔述,在楼中很是受了这位楼主首徒许多闲气,此时背靠崔述和九鹤府,哪里怕他?与他对骂,“秘道从隐剑阁佛像底座入,积秀谷山口出,过两进秘室,不信前去查看,连我这等边缘弟子都知,你装傻充愣,当各家掌门是傻子么?”   苏简平气得浑身发抖,“闻所未闻!即便是有,也是你那师父教得好,与楼主甚么关系?”   舒念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下疑云渐生。   崔述忽道,“都亭,书泠何故孤身一人至积秀谷?”   苏都亭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抢上前往他膝前跪了,“甘仙子事……徒儿怎知?”   崔述稍一低头,“书泠从不与人结怨,突然身死,我怎能甘心?都亭,藏剑楼上下,只你一人,能替为师解惑。”   苏都亭被他一声“为师”激得心头发烧,将心一横,跪下道,“师父先原谅徒儿,徒儿才敢说。”   崔述眼皮一垂,“书泠已死,不能复生,现查这些,图个心安。古云教不严,师之惰,你有错,师徒共担便是。”   苏都亭吃了颗定心丸,大声道,“甘仙子往安岳隐陵安葬甘门主,苏楼主命人放出三棱血刺在吴山的消息,引甘仙子来寻,又命我——”他忍不住看一眼崔述,见他神情淡静,才又乍着胆子道,“命我去见甘仙子,言道师父在积秀谷相候。我是师父关门弟子,甘仙子不疑有他,孤身一人,到积秀谷赴约。”   舒念心中大恸,甘书泠死后,崔述一场大病形销骨立——必是早已猜到此事与自己的好徒儿脱不了干系。   崔述漠然道,“原来如此。”整一整衣袖,“苏楼主可听清了?”   “听清什么?”苏秀翘足冷笑,“我只听见,甘仙子被你的好徒儿哄骗,平白送命,可怜可叹。苏都亭,你把甘仙子哄到积秀谷,便杀了她?”   “是你杀的。”苏都亭厉声道,“你用三棱血刺杀害甘仙子,嫁祸我师父。”   苏秀哪里理他?苏简平跳脚大骂,“秘道只你师徒二人得知,甘仙子是你引去,凶器是你师父的三棱血刺,与楼主有屁干系?”   苏都亭还不及骂回,后颈一凉,已被人牢牢扣住,蓦然回头,愣一下,“师父?”   “谁是你师父?哄你两句,竟也当真?”崔述垂眸,“你敢杀书泠,便该为这一日早作打算。”   “如何是我?”苏都亭连声喊冤,“,师父,是苏秀,是苏秀——”   崔述手掌一动,从后颈滑到咽喉处,铁锁一般,牢牢扣着,“秘道所在,从何处得知?”   苏都亭抖如筛糠,“是苏秀——”   崔述手掌上移,沿颔骨游走至右眼处,毫无预兆,“扑”一声闷响,血汁四溅,便听苏都亭长声惨叫,一只眼睛已被废了。   万不想崔述突下狠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静若坟场,只苏都亭不住哀嚎。   崔述手指轻移,冷冰冰按在苏都亭左眼上,寒声道,“再有一字虚言——”   “不,不敢,是,是——”苏都亭急急叫道,“我从纸篓中寻回师父废弃手稿,看……看到隐剑阁秘道,探一回,居然拾到三棱血刺,出来时被楼主遇到——”   舒念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当日无论如何也该回去,带走三棱血刺。   一念之差,天人两隔。   “原来如此。”崔述松开手,站直身子。   苏都亭还未松一口气,眼前一花,唯觉腹间剧痛,瘫倒在地,一长一短地倒着气,竟连叫痛也叫不出了——   原是被崔述足尖一点,破了气海。   变生突然,苏秀愣一下,又哈哈大笑,“好歹也是亲徒弟,小吴侯好狠的心。”   “此人杀害甘仙子,死不足惜,苏楼主何出此言?”崔述转头,“春亭,带下去,着人审问。”   “是。”吴春亭一摆手,两名鹤卫上前,一个人拖走死狗一般的苏都亭,另一人捧着水盆巾帕,伺候崔述净手。   苏秀恨恨道,“却是多谢小吴侯口下留情,不再攀咬苏某。”   崔述洗了手,用巾子擦拭,“苏楼主莫着急,苏都亭还没死,慢慢审问,说不定另有惊喜。”   苏秀道,“悬火丹——”   唐玉笑一语打断,叫道,“唱戏的不累,看戏的倒累得受不住,什么时辰了,有管饭的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嗜甜》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31 21:47:26   梓z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31 22:43:15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9-03-31 22:40:25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7 2019-03-31 22:19:00   读者“甄汐”,灌溉营养液 +1 2019-03-31 21:47:35   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5 2019-03-31 21:38:44 第71章 嗜甜   ◎你不要可怜我。◎   其时过午已久, 众人一听这话,均觉饥饿,面面相觑。一时李府管事过来,“正厅备了饭, 各位英雄随我来。”   人流汹涌, 俱往外走。   舒念起身便去寻崔述, 却被唐玉笑迎面拦住, “唐二哥哥做甚?”   “有话跟你说。”唐玉笑推开许铤, “崔述若问,叫他来寻我。”拉着舒念便走, 从侧门出去, 小小巧巧一座内宅花园。   往湖石边立定,开门见山, “稍后悬火丹之事,不许你多嘴。”   舒念愣住。   唐玉笑苦口婆心, “此物邪门,已成武林公敌,你非但今日不许多言, 日后也不许再做, 听清楚没?”   所以唐玉笑打断舍会,只为特意叮嘱这些?舒念心头一热, 看他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二哥哥费心。”   唐玉笑唯独架不住这一声“二哥哥”,一时黯然, “世上还记得姐姐的人, 只剩你我, 你好好活着, 我才不会以为往事不过一梦。”   舒念低头,“不是还有唐肃。”   “你记得我的话便是。”唐玉笑懒怠多言,“你跟崔述怎么一回事?”   舒念一滞,“就……你看到了。”   “你可怜他也不必这样。”唐玉笑简直恨铁不成钢,“苏氏一门虎狼窝,崔述踩着多少人走出来,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他杀人不眨眼时,你还在掏鸟蛋……小吴侯?”   舒念循声回头,崔述立在湖石一侧,三人六目,相顾无言。   唐玉笑抬手,将舒念推去身后,轻松笑道,“忘了如今该叫府卿了,崔府卿何事驾临?”   “我来——”崔述侧首看舒念,“寻念念。”   “念念?”唐玉笑重复一遍,忽尔爆怒,“你连这个都告诉他?”   舒念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难免辩解,“人家自己看出端倪,做甚又骂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舒念先回神,“我要走了,二哥哥吃饭去吧。”上前两步,拉着崔述往外走。   “小五。”   舒念回头。唐玉笑一肚子话,碍于崔述在旁,只得含混一句,“记得我话。”   舒念莞尔,“知道了。”便觉掌间一紧,已被崔述牢牢扣着,出了园子。   逶迤到得一处静室,吴春亭和许铤站在门外说话,看他二人过来,俱各行礼。   崔述心不在焉,浑若未见,还是舒念冲他二人和善地笑了笑。   多宝阁后布了一席,菜肴精致,热气腾腾。舒念腹中饥饿,拉着崔述坐下,“来吃一些。”便拾箸大嚼。   崔述忍不住抱怨,“家里备了菜,都是你爱吃的,哥哥也在,怎不回去?”   舒念百忙中应一句,“要不你陪我回去,要不我偏在这里。”   崔述立时消音。舒念很快吃得囫囵,侧首看他,“怎不动筷?”   “看这个。”崔述移过一只青瓷小瓮,盛着羹汤,足足去了一半。   舒念略略放心,“甘仙子的事……你怎知不是苏秀?”   崔述正吃着,手腕一抖,羹便洒出来,拾帕擦拭,“若是苏秀,书泠怎会替他隐瞒?”   甘书泠弥留之际,并未提及凶手名姓。并非伤重糊涂,竟是不忍心叫崔述知道是苏都亭动手,恐他无法承受——   用情之深,叫人叹息。   崔述想必早就猜到七八分,才致身心交煎,病到那般田地,自己非但不体谅,还说一段“鹣鲽情深”的昏话,难怪气得他雨夜出走。   舒念心下一软,凑过去自身后拥着他,“你要好好的,甘仙子地下有知,才会高兴。”   崔述含混“嗯”一声,闷头吃羹。足足吃过三碗还不停箸,不知餍足一般——   舒念渐觉有异,夺过羹碗,举箸一尝,甜得瘆人,心下一沉——崔述久不食甜,今日用这许多?   他二人朝夕厮磨,便叫舒念发现崔述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习惯——每每内心煎熬,便极度噬甜。   崔述骤然被她夺了羹碗,茫然抬头。   舒念不忍苛责,只道,“甜得紧,少用一点,晚间给你做好吃的。”   崔述一滞,面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意。他自己以为笑得很是欢畅,落在舒念眼中,却如烈日下一片薄冰,虚弱得可怜。   舒念心疼不已,却见他面色一变,匆匆说一句“别过来”便往内室去。她迟滞片时,便听里间呕吐之声,顿觉心如刀绞,跟了进去,扑鼻一股难言的酸味。   崔述一手支着屏风,对着漱盂俯身作呕。昏茫间听得脚步声,急道,“别过来。”   舒念止步,足足听他干呕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平息,脚步虚浮,便往外走,催促道,“腌臜得紧,快出来。”   舒念跟着出来,却见他双肘支在案上,掩面呆坐。叹一口气,递一盏温茶给他,“漱一漱。”   崔述接过,捧着茶盏出去,半日回来,面上湿漉漉的,应是洗过,神情镇定许多,歉然道,“想是天气太热,无事。”   舒念咬唇,恨恨看他,双臂一张便挂在他脖颈上,“你亲亲我。”   崔述偏转脸,“别熏着你。”   舒念瞬时发怒,心头邪火按也按不住,没头没脑便凑上前去,含住他冷冰冰一对嘴唇。   崔述扭头闪避,方寸之间,哪有躲藏处?倒被她拘在怀中狠狠撕咬,只得齿关紧咬,生生忍耐。   舒念几番挞伐也未打开,舌尖卷翘使力去顶。崔述被她逼得退无可退,动了一二分真力,手臂一展,将她掀往一边,推到椅上。   舒念骤然被拒,目瞪口呆。   “不用你可怜我。”崔述偏转脸,分明绿树葱茏,入目却尽是秋日萧瑟,“你不要可怜我。”   舒念一滞,“可怜你?我?”   崔述只不看她,木然道,“对。”   舒念气得直发抖,忍不住便笑起来,“崔述,你可真是厉害。”爬起来便往外走,初时急速,渐渐放缓,一时回头,不见崔述跟来——   烈日下呆立半日,强行按捺回去一探的冲动。正自天人交战间,吴春亭过来,看见舒念,笑道,“舍会重开,属下去请府卿。”   舒念点头,看他走开,避在一丛花木之后。不多时,崔述过来,一路低头行走,魂不守舍的模样,吴春亭跟在身后。   舒念看着他二人走远才转出来,往凉亭里闲坐,略略气平,正待回去,却见许铤过来,身子一沉,坐得更稳便些。   许铤本是脚步匆匆,一看见她,合掌微笑,“可叫我找着了。”   舒念以手扇凉,“热,坐会儿。”故意漫不经心道,“里头怎样?”   “撕扯甚么悬火丹。”许铤取出袖中白绢折扇,殷勤扇风,“您不在里头,把人急的,魂不守舍的。”   舒念夺了扇子,自己扇凉,“胡说什么?”   许铤一滞,“今儿怎么了?”   “走吧。”舒念站起来,摇着扇子往外走,“家去,不是来客人了?”   许铤疾步跟上,期期艾艾,“客人不急。里头只怕要打起来,还是先回去。”   舒念回头,“怎么?”   二人匆匆回了议事厅。舒念入内,便见苏秀一手抚胸,瘫坐崔述脚边。崔述直挺挺站着,五指曲张,一身戾气未消,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冷剑——   分明刚打过一场。   舒念止步,目瞪口呆——因着苏循,崔述对苏秀一直容让,什么情况竟能打起来,还把苏秀打伤了?   崔述回头见她,口唇微张,却未发出声来,又一时别转脸,移步坐下,“哪一招哪一式,该我还你?”   苏秀哈哈大笑,“招式不同,又如何?没有先楼主,世上有你崔述这个人?你现即自刎,勉强算你还了个七八分。”   崔述本就面白如纸,闻言几乎透明。   舒念不知所以,却瞧出情形不妙,便看唐玉笑。唐玉笑架不住她目光哀求,冷笑一声,“诸山舍会不是藏剑楼宗祠,我等非路边闲汉,没工夫听你们从吃奶说起,正事说完,你二人要怎的,自己去算!”   苏秀挨了崔述一掌,气力不继,向宁伯遥捶地大叫,“宁堡主为悬火丹烧死,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不问问?”   宁伯遥数月间接连遇袭,堡中高手损毁大半,早已锐气全无,惫懒道,“苏楼主都理不清的事,我能有什么法子?”转身向崔述打了个躬儿,“多谢小吴侯仗义援手,宁家堡免于满门覆灭。”   满室哗然。   宁伯遥稍加安抚,解释道,“诸位皆知,我堡中高手前月赴姑余,寻小吴侯问罪,在剑门遇袭。伯遥年轻无能,闻讯难免慌张,亲自带人往剑门援手。谁料——”他叹一口气,“谁料被人钻了空子,趁堡中空虚,大举来袭。”   武见贤腾地站起来,“宁家堡也遇袭,与我门中一般情状?”见宁伯遥点头,难以置信道,“那为何——”   宁伯遥苦笑,向崔述拱一拱手,“多亏小吴侯不计前嫌,遣人来援,侥幸逃过宗门被毁之大祸。”   武见贤大张嘴巴,半日合不拢去。   此事大出预料,苏秀又惊又怒,勉强道,“恩威并施,小吴侯好手段。”   宁伯遥续道,“来援皆是九鹤府统属。”他疲倦地看一眼苏秀,“苏楼主与小吴侯之私怨,就莫牵连我等了吧。”   话里话外,竟是埋怨苏秀牵连他。   苏秀一口浊气上涌,气得直哆嗦,好半日忍气道,“杀父之仇,就这样轻轻揭过?”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锋芒》   感谢:   读者“QAZWSZ”,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1 23:20:43   读者“November”,灌溉营养液 +20 2019-04-01 18:21:02 第72章 锋芒   ◎冷箭偷袭,还要脸不要?◎   宁伯遥一哂, “宁家堡与平辽王自来交好,小吴侯出任九鹤府卿,平辽王亲自举荐。吴山舍会,我父初至藏剑楼, 连夜拜望小吴侯——”他长叹一声, “苏楼主, 非是我不报杀父之仇, 着实想不出小吴侯何故烧死我父啊?”   苏秀一滞, 忽一时捶地大怒,“悬火丹乃妖女舒念生前遗物, 妖女迷恋崔述, 天下何人不知?悬火丹除了崔述,何人能有?如今崔述做了府卿, 你为了巴结九鹤府,便连杀父之仇也要颠倒黑白?”   宁伯遥越发不以为然, “苏楼主既然说到这一层,我也想知道,既是天下皆知悬火丹在小吴侯手中, 他公然用悬火丹烧死我父, 图个什么?小吴侯继九鹤府卿,九鹤府杀人的法子有多少, 苏楼主做过鹤使,只怕比我更清楚——做甚的特意挑悬火丹?难道向我等炫耀悬火丹在他手中么?”   吴春亭莞尔一笑,“宁少堡主这一句话很是明白, 九鹤府杀人, 旁的不敢说, 隐秘二字, 无人能及。”   九鹤府皇家秘卫,自来皇城之中,秘事无数。他说这一句话,无人不信。   众人难免交头接耳,越是议论,越觉崔述并无特意用悬火丹烧死宁斯同的理由。   苏秀颓势已现,又点名喝叫,“武见贤,引你父去隐剑阁书信,无火自燃,不是悬火丹又是什么?你亲眼所见,却在此时装死?”   武见贤面色古怪,慢慢起身,“苏楼主怎知书信无火自燃?”   一句话如冷水入了沸油锅,四下炸开,议论之声更大,几乎震耳欲聋。   苏秀脸色一变,“我说什么?”   “苏楼主说的话,在场诸位,都听清楚了。”武见贤手按刀柄,“只问一句,引我父往隐剑阁与小吴侯相斗的书信,是不是出自你手?”   苏秀略略清醒,“崔述手握悬火丹,毁去一封信小菜一碟,我合理猜测,你发什么疯?”一手撑地站起来,从容入座,讥讽一句,“小吴侯急着脱身,也不用栽赃给我啊。”   崔述听若未闻,脸色雪白,魂不守舍的模样。   苏秀座位紧挨着他,见状心下一动,右腕一抖,一枚冷镖脱袖而出,直奔崔述面门。   舒念急叫,“小心!”   崔述头颅微偏,冷镖贴着鬓角擦过,“突”地一声,格在木制墙面之上,兀自摇晃。   吴春亭大怒,“苏楼主何意?”   “看小吴侯无趣,提提神。”苏秀一挽袖子,“小吴侯神功盖世,何惧一枚冷镖?”   吴春亭不及言语,却听舒念道,“苏秀,你也是一门之主,冷箭偷袭,还要脸不要?”便见她一把推开许铤,绕过唐玉笑,一路过来,拾级而上。   崔述大睁双眼,片时人声嘈杂,世事扰攘,都幻作一个虚妄的背景,目光所及,只有她一个人,穿过重重人海阻隔,没有半分犹疑,站到自己身边——   舒念往崔述身前立定,俯身查看,“伤着没?”   苏秀冷笑,“纸糊的么?我与小吴侯一同长大,我二□□来脚往家常便饭,你一个下人,这里有你插话的地方?”   崔述闻声偏头,侧目看他。   苏秀被他冷峭的目光刺得一缩,又迅速坐直——他认识崔述多年,深知此人绝不能把自己怎样,即便方才暴怒动手,也不过轻轻一拍,并未重伤,只是真气阻隔,乱了心神,很是说了几句昏话。   便吊着嘴角笑,“怎么,我说的不是?”   崔述起身,将舒念推到身后,“我与苏楼主一同长大,拳来脚往家常便饭,你们——”一语未毕,右掌缓缓探出,往苏秀胸前按去。   他动作悠容,极其缓慢,如探囊取物一般。苏秀唯觉心口涩滞如堵,大觉不妙,接连出掌格挡,却每每至距离三分之处,被一堵无形之墙生生阻隔,碰触不到——   落在外人眼中,只见崔述右掌一分一分往前递,苏秀双手连动,在他手臂三分外胡乱比划,看上去竟有几分滑稽——   一个极静,一个极动,诡异之至。   “扑”一声闷响,崔述一掌按在苏秀胸口,苏秀身躯剧震,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接连不断,源源不绝。   崔述撤掌,续道,“你们都是外人,休要插话。”竟把苏秀方才骂舒念的话,改一二字,又重复一遍。   苏秀足足喷出七八口血才略略止住,一时面白如纸,抬袖擦拭,喘息道,“崔述,怎不打死我?”   宁伯遥从未见过这么急着找死的,难免劝一句,“苏楼主少说两句吧。”   崔述转身,并不敢看舒念,只将她推到吴春亭身边,吩咐,“看好她。”   舒念方才见苏秀偷袭崔述,忘了先时龃龉,此时被他推到一边,倒记起来,将脸一偏只不言语。   武见贤一直盯着苏秀,追问,“写信引我父去隐剑阁之人,是不是你?”   苏秀心口一阵接一阵剧痛,几乎便坐不住,听人说话都飘忽,心下暗骂,崔述这条狗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竟敢对自己动手。见武见贤趁火打劫,越发恼怒,“什么东西也敢来攀咬我?”   “若不是你——”武见贤步步紧逼,“怎知信件无火自焚?”   苏秀挑眉,“猜的。”   武见贤点头,缓声道,“那趁我援手剑门,烧我宗祠,是不是你?”   “要不要问问,你家一条狗老死,是不是我埋的?”苏秀不住冷笑,“话说起来,两家宗祠遇袭,你怎么就没有宁少堡主那么好的运气呢?”   武见贤面现尴尬,毁宗祠这等泼天祸事,宁家堡的崔述管了,自家这边听之任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因他老子武忠弼饮冰掌打得崔述九死一生,犹自记恨。   便狞笑一声,“我只问是不是你?”   苏秀将脸一转,“不是。”   “不必再问。”崔述忽道,“袭击宁家堡之人,九鹤府抓了十余个活口,逐一审问,不日便知。”   武见贤多少有些惧怕崔述,闻言点头,自行后退。   苏秀闻言,忽尔气促,捂着胸口咳得缩作一团,艰难叫道,“谁知你审的是不是袭杀之人,崔述,休想栽赃于我!”   崔述倒一碗茶,轻轻晃着。   宁伯遥道,“苏楼主说笑,是不是袭杀之人,我堡中人自会辨认——”   “你与崔述沆瀣一气,早穿了一条裤子,以为我没看出来?”苏秀怒骂,“为巴结九鹤府,杀父之仇都不顾,你可真是个好东西!”   宁伯遥一哂,“本不疑苏楼主,您连番无端攀咬,倒真有些奇怪——”向崔述一拱手,“劳烦崔府卿严加审问。”   “严加”二字咬得极重,还看苏秀一眼——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苏秀自被崔述打了一掌,心口疼得邪门,便有些急躁,把本该拉拢的人,逼到崔述一边——一时气急交加,掌伤越发难捱,抬手指向崔述,“要审先审他!崔述与丹巴那淮王余孽多有往来,丹巴丹朱一对狗贼,袭你宗祠,不是他指使,又是谁?你的人难道都瞎了,看不见?”又骂崔述,“崔述!这一出自袭自救好戏,演得可真是像样!”   崔述理也不理,反手将茶碗递到身后。   舒念正听得入神,面前忽然多一碗碧生生的清茶,冷笑一声,扭头不理。吴春亭看不过眼,双手接过,捧给舒念,“娘子润一润。”   舒念可以不理崔述,却不能不理吴春亭——毕竟朝廷命官,并非家仆。只能接了,“多谢吴大人。”   崔述神色一黯。   那边宁伯遥已经亮了兵刃,狰狞笑道,“苏楼主又怎知丹巴丹朱袭我宗祠?”   又是哪里出了纰漏?苏秀心中一凛,脑中嗡嗡,喉头腥甜,忍下一口血气,“江湖人尽皆知。”   武见贤冷笑,“江湖传言正易教余孽,可不是甚么丹巴丹朱。”   苏秀大怒,“丹巴丹朱难道不是正易教余孽?”   唐玉笑叹一口气,“丹朱平淮之役为我兄长所杀,如何袭杀宁氏宗祠?”   宁伯遥一步步逼近,“怎知丹朱袭我宗祠?”   苏秀一瞬觉得这些人都疯了,又一瞬觉得自己可能犯了甚么无可挽回的大错,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忽见长刀迫近,胸口疼得厉害,退无可退,哀声叫道,“阿述救我!”   舒念闻声一抖,茶汁子溢出来。一众人等莫名所以,都看崔述。   崔述默然一时,抬头道,“诸多事宜,还问未清,少堡主休要急躁。”   宁伯遥比武见贤还惧怕崔述,闻声收刀,退下去安坐,犹自恶狠狠瞪着苏秀。   苏秀一句呼救出口,一头一脸俱是冷汗,抖了一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苏简平急急跑上前,递一只瓷瓶给他。苏秀抖着手取一丸,茶水送下咽了,喘了半日稍缓。   唐玉笑道,“丹朱平淮之役为我大哥所杀,其时正易教虽散,余孽遍布江湖,我大哥为人谨慎,不欲给宗门惹祸,便不曾声张——此事只当日在场唐门和宁家数人得知。苏楼主无从知晓,情理之中。”   宁伯遥牢牢握紧木椅扶手,逼问,“既如此,便请教苏楼主,丹朱袭我宗祠,从何处得知?”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纵虎》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4-02 21:18:50   读者“甄汐”,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2 21:18:51 第73章 纵虎   ◎阿述,不愧是阿兄的好弟弟。◎   苏秀被他逼到绝处, 强硬道,“江湖传闻,叫我偶然听见一句半句,丹朱死便死了, 没去便没去, 发什么疯?”   宁伯遥一笑, “说来也奇, 丹朱去了。”   苏秀大怒, “方才谁说丹朱死了?你们帮着崔述哄骗于我。你们——”他团团指了一圈,“都是九鹤府的狗!”   宁伯遥冷笑, “袭我宗祠的, 是个假丹朱。苏楼主,不如你来说说, 在座各宗门,哪一家不知道丹朱已死, 还特意打发人扮了丹朱生事?”   宁武两家宗祠同时被袭,唐玉笑知情——只剩自己。苏秀昏头涨脑,“崔述, 崔述肯定不知!”   宁伯遥看疯子一般看他, “你不是说小吴侯与淮王余孽丹巴勾结么,丹朱死没死, 丹巴不会告诉他?”   苏秀暴怒,“我怎么知道?就算是我错信江湖传言,算甚么大罪?倒不如好好问问崔府卿, 一头掌着九鹤府, 一头勾结淮王余孽, 好一回黑白通吃。”   吴春亭道, “苏楼主慎言。丹巴一众人等,早由府卿引荐,归化朝廷,现由九鹤府统属。他二人奉诏命往南疆,护送府卿入京,绝无袭杀两家宗门之可能。”   苏秀脸色煞白,“淮王余孽如何能见容朝廷?你胡说八道!”   “苏楼主是在质疑朝廷用人之道?”吴春亭冷笑,团团环视一圈,“诸位无需多废口舌。袭杀宁氏宗祠之贼人九鹤府生擒不少,审问一时,很快分晓。各位稍安勿躁。”   九鹤府的刑讯工夫,天下无人不知,在座所有人心中门清,一时俱各无言。   苏秀四顾一回,全无半张亲和面孔,顿生绝望,嘶声叫道,“交由崔述审问,必要栽赃于我!”   宁伯遥此时对苏秀疑心已甚,冷笑道,“还没审呢,苏楼主急什么?你说小吴侯必定栽赃于你,却仿佛忘了,方才你楼里那苏都亭攀咬你杀甘仙子,是谁替你洗清?”   满座嗡嗡之声四起,不过一时半刻,众人看苏秀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苏秀张望一回,心下冰凉,越发咳得惊天动地,恨不能两头蜷作一头,倒把苏简平唬得不轻,连声呼唤“楼主”。   唐玉笑目光从身周移过,八山二岛凋零怠尽,顿觉意兴阑珊,起身道,“既如此,静等九鹤府审问结果,都……散了吧。”   便看舒念,“还不走?”   舒念“哦”一声,拔足便走,衣襟一紧,低头却见雪白一只手挽在前襟处,“借过。”   崔述咬唇,半日哑声道,“去哪?”   舒念探手扯回前襟,“家去。”   唐玉笑一掀衣摆,引唐门众人往外走,堪堪到得门口,忽听身后喧哗,止步回身,却见宁武两家与藏剑楼对峙,俱各神色不善——   不免大怒,“你们做甚?还有完没完?”   武见贤冷笑,“你西岭一门毫发无损,我家宗祠被毁,唐门主问我有完没完?”   “唐门主要走便走。”宁伯遥也道,“我们两家与藏剑楼的恩怨,不用你管。”   唐玉笑忍气一时,劝道,“九鹤府抓了人还未审,你二人急甚么?”   武见贤道,“苏秀其人,诡计多端,只怕等不到九鹤府审个水落石出,便要跑得无影无踪,不把此人先押起来,我不放心。”   藏剑楼众人立时高声喝骂。   “押在哪里?你武岳?还是他宁家堡?”唐玉笑越发生气,“谁又信你两家不会暗下黑手?各位听我一言,大家退一步,再纠缠下去,等不到九鹤府审出结果,你们就要血溅当场!”   武见贤毫不让步,“打便打,老子怕他藏剑楼怎的?”   宁武两家诸人,立时响应,各举兵刃,连声高呼,“打!打!打!”   唐玉笑顿觉头疼不已,转向崔述,“崔府卿,说一句话吧?”却见他茫然不语,目光定定凝在一处,顺着看去,却是舒念,越发来气,“崔府卿?”   崔述回头,看一眼剑拔弩张一众人,疲倦道,“你们要怎样?”   宁伯遥道,“请小吴侯先把苏秀押起来。”   苏秀跳脚大骂,“凭甚么押我?审讯结果既是未出,你们这些人——”他团团指了一圈,“还有唐玉笑,都有嫌疑,要押便都押起来!”   崔述烦躁不已,摆手道,“春亭,请苏楼主去府中暂行居住,审完苏都亭一众,再行理论。”又道,“各家宗门,留在黄石待命,不得离开。”   他情绪不佳,口气极其不善,然而各宗门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俱各拱手领命,“是。”   唐玉笑难免不快,低声道,“这人一领九鹤府,说话都不一样了。”   舒念哼一声,“你待如何?”   “不如何,不耽误咱们喝酒,走,我请你。”唐玉笑小声吐槽,却很是能屈能伸,跟着众人低头相应,“遵命。”   苏秀长声大笑,“拘我?你是个什么东西?”纵身一跃落在当间硕大香炉之前,右手一抖,掷了一把粉末入内,便听哧啦”一声大响,大量浓白水雾蒸腾而上——   舒念唯觉身上一紧,已被人掩住口鼻,牢牢揽在怀中,又一时身子一轻,再落地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一股苦涩而又清新的药味,将她密密笼罩,牢牢裹挟,一时连灵魂都战栗起来——   舒念本要推开他,心下却软作一潭春水,连动根手指的气力也提不起来。   好半日白雾散尽,崔述才慢慢松开舒念。   八山二岛诸多人等,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躺在地上大眼瞪小眼,连声叫苦。   苏秀立在原地,轻轻笑道,“本不想到这一步,谁叫你们不知好歹?”   唐玉笑瘫在地上,“苏秀,你下的什么毒?”动了动只觉身软如绵,慌张道,“方才分明屏息了。”   舒念上前,拉住他诊一时,摇头,“是清风徐来。”   “苗女好见识。”苏秀微笑,退一步坐在方才崔述的位置上。他大局在握,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无色无味,无法分辨,遇热化水,仿佛清风白雾。服下无事,沾在皮肤上也无事。但若是既服下,又不慎沾在皮肤上,便大大有事。”   武见贤怒道,“你在饭菜里下毒!”   “并非全部。”苏秀摇头,“苏某与诸位同饮同食,却未中毒,谁叫诸位英雄都馋一碗汤呢?”   夏日天气溽热,谁吃过饭不喝一碗凉汤解暑?   “唯独可惜了九鹤府诸位——”苏秀身子一转,面向崔述,“没有与诸位英雄一同吃饭,不能尝一尝清风徐来的滋味。”   满场稀稀拉拉站着的两拨人马——藏剑楼一众十数人,崔述连着九鹤府一众六七人。   武见贤哈哈大笑,“苏秀,小吴侯一个人对付你都绰绰有余,更何况尚有许多援手?你算哪棵葱?”   苏秀却仿佛听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不如问问,你那小吴侯会不会听你的?”   武见贤一滞,他哪有胆子与崔述说话?与宁伯遥大眼瞪小眼一时——   还是唐玉笑勉力叫道,“崔述,擒住苏秀!”   他这一开了头,众人叫声渐起——   “小吴侯,擒住苏秀!”   “抓住苏秀!”   “崔府卿别让他跑了!”   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苏秀悠然笑道,“崔府卿,小吴侯,师叔——”停了一时,轻声道,“阿述,你要杀我吗?”   崔述抬头,“不要这么叫我。”   “如何不可?”苏秀整一整衣襟,“你我本就是兄弟,若非天意弄人,你该唤我一声阿兄。阿述以前,不是做梦都想唤我阿兄吗——”   “闭嘴!”崔述忽然暴怒,“我与藏剑楼早已无瓜葛,再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杀我?”苏秀笑一声,“阿述要杀我,做兄长的还有甚么话可说,坐在这里,引颈就戮。”两手一张,做了个“任君宰割”的姿势——   他这嚣张模样激得众人越发生气,身上虽是动弹不得,嘴上却没一个消停——   “杀了他!”   “小吴侯,杀了他!”   “杀了他!”   苏秀笑意不改,直视崔述。   舒念一只手被崔述牢牢握着,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使力大得骇人。   舒念仰面,见他虽是面无表情,目中细碎惊惶,旁人看不见,她与他耳鬓厮磨许久,怎能装聋作哑?心下天人交战,咬牙一时,抢在头里道,“苏秀,你走吧。”   崔述一挣,却被舒念握紧。舒念警告地看他一眼,“都是我的主意,不关你事。”   唐玉笑拼命挣扎,却没爬得起来,只能用白日见鬼的眼神瞪舒念,“你是不是疯了?”   舒念听而不闻,向苏简平道,“带上你师父,快些走。日后寻地躲藏,休再出来行走,否则一日为人寻仇,便是现世报。”   “多谢姑娘。”苏简平收剑入鞘,迎上前扶起苏秀,“楼主,我们走吧。”   苏秀身上伤重,走路兀自踉跄,还特意绕到崔述身前,从容笑道,“阿述,不愧是阿兄的好弟弟。”又向宁伯遥道,“宁伯遥,教你一个乖,回头好生谢谢小吴侯,正是他把悬火丹双手奉给藏剑楼,才能给令尊安排这样别致的死法——”仰天哈哈大笑,边笑边走,悠然出门——   宁伯遥气得目眦尽裂,然而余毒未消,动弹不得,只能高声叫骂,别无他法。   作者有话说:   没到大结局,现在没死不说明什么,莫方。明晚九点《□□》   感谢:   读者“阿棠”,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4 08:05:35   读者“QAZWSZ”,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3 21:48:03 第74章 引诱   ◎喜欢一个人,难道图他脾气好?◎   苏秀一众背影消失门外。   八山二岛诸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无力阻拦,静默片时,骂声四起。   舒念听得心烦意乱,立时打消替他们解毒的念头, 向吴春亭道, “劳烦吴府卿在此戒备, 等诸位英雄平安解毒, 离开此地, 回来知会一声。”   吴春亭领命,“是。”   “走吧。”舒念便拉崔述, 一拉不动, 回头见他面白如纸,双目通红, 仿佛魔怔,斥一声, “快走。”   崔述只是不动。   舒念凝一股真力,连吃奶的气力都尽数使出拉扯,“跟我回去!”   崔述一个不防, 被她拉得一个趔趄, 跌跌撞撞出门。许铤连忙跟过去。   一出门见夜幕四合,溽热的空气之中, 有气无力二三声蝉鸣——   崔述一离李宅,浑似一个抽了魂魄的偶人,舒念拉扯一下, 走一步, 否则只是站着不动。   舒念停步, 一摆手命许铤退远, “我知道你怪我放走苏秀,要不要打我一顿出气?”   崔述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半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等不知好歹?”   舒念怔住,在她心里,倒宁愿他不知好歹些,没有这般通透,好少些自我折磨,矢口否认,“我偏爱放苏秀走,关你什么事?”   崔述定定看她,满目苍凉,“跟我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你累不累?”声音细弱,如余烬中最后一点火花。   舒念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他,撕开那聪明面孔笨肚肠,看看里面都装些甚么——然而此时大街之上,不好忘形,只能恨恨瞪他。   崔述目光落在足尖,痴了一般。   二人僵持许久。许铤远处看着不成体统,以为崔述不乐意走路,乍着胆子凑到近处,小声道,“府卿这一日累得慌,我背您吧?”   崔述牙关紧咬,一言不发。舒念讥讽道,“崔府卿不乐意回去,要不你陪着去花楼,好好喝几杯?”   崔述一听这话,蓦然抬头,恨恨看她,一时拔足便走。他步伐既大,走得又快。舒念带着许铤,一路疯狂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一路七弯八绕,到得白墙黑瓦一座园子,守门两个穿着九鹤凌空的鹤卫,看见崔述,单膝跪地,齐齐行礼,“府卿。”   崔述见如未见,听若未闻,梗着脖子直往里冲,一时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那人停步,两手掌住他双肩,欣然道,“阿述回来了?”   崔述茫然抬头,看清来人面貌,怔忡一时,齿关微松,顿觉满口血腥气,“哥哥?”   “怎么了?”那人眼睁睁见他一张口,唇角便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忙摸了摸,“受伤了?”   崔述目光发直,忽一时双膝一软,沉甸甸便往下坠。那人急忙抱住,苦于力弱,勉力支撑。   舒念赶上,见崔述被一人拦腰抱住,脖颈后仰,摇摇欲坠,唬得三魂六魄走了一半,惊叫,“阿述!”   那人一抬头,黑巾蒙了多半张脸,一对眼睛十分熟悉,注目看她。舒念一手挽住崔述,另一手握紧天蛛绣球,“什么人?”   便听一个人喜悦呼唤,“苗姑娘!”一名青衣少年满面笑容,上前迎接,笑道,“这就是我师父。”   “青君?”舒念简直应接不睱,看一眼阮青君,又转向黑衣人,“难道是——哥哥?”   阮倾臣么?无事蒙着脸做甚?   也等不及他答应,唯觉臂上沉重,几乎支撑不住,忙叫一声,“许铤!”   许铤赶上前架住崔述,见他双目虽睁,目光却有些散,一把推开阮倾臣,打算将他抱起。   崔述咬牙推拒,挣扎间发冠坠地,乌发黑瀑一般散开,着实狼狈不堪。   许铤只得松手,舒念忙上前相扶。崔述理也不理,一掌推开。   众人无法,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着崔述自己跌跌撞撞,往内室去。   庭院极大,足足走出一射之地,才到内室门口,崔述强撑时久,眼前白茫茫一片,被门槛一绊,一头栽倒,“咚”一地声撞在门板之上。   一声大响,听得人牙酸,崔述却一声不吭,挣扎爬起,仍往里走——   舒念见这情状,悔之不及。   一入室内,崔述在椅边一绊便爬不起来,摸索着往椅上靠了,虽是醒着的,脑中却如蒙了一层浓雾,糊涂不堪——   只能阖目养神。   阮倾臣凑近打量,“阿述怎么了?”指一指唇角血痕,“受伤了?”   崔述昏然不闻,胸脯一起一伏,呼吸细弱。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应是牙关咬得太紧,咬破舌头,流了一点血。”   阮青君上前,“怎么郎君又病了?”他口气十分奇特,听着像是关切,细琢磨却有几分不屑之意。   崔述昏昏沉沉,舒念心事重重,俱不留意。倒是阮倾臣看了他一眼。   舒念坐立不安陪了一时,侧首道,“哥哥……您几时到黄石?”   “你先出去。”阮倾臣撵走阮青君,才道,“午前到的,一直等阿述,你是千语?”   舒念点头,指一指他蒙面黑巾,“您为何——”   阮倾臣一滞,抬手扯下——   舒念一声惊呼,生生拦在齿列间,强咽下去,半日勉强开口,“为……为何如此?”   眼前这张脸,除一双眼睛完好如初,整张满是陈旧暗红乌黑的疤瘌,纵横交错,沟壑一般布了满面,便连鼻子都失了半个,骇人至极——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张人的脸,更遑论昔日艳冠南院的头牌阮倾臣。   阮倾臣一笑,“阿述没告诉你吗?平淮事大,容不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便被人毁了。”   “谁?”   阮倾臣摇头,“旧事,不必再提。”   舒念瞬时无语,三人默默坐了一时。许铤进来,身后侍人捧着热食,另有一碗热粥。   阮倾臣道,“给阿述吃些东西。”   崔述午时吃的那许多甜羹,全都吐光了,算算也有一日未曾进食。舒念点头,强忍尴尬,上前呼唤崔述,一抬手,指尖刚刚触及面颊,便见他霍然开目,冷峭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触便走,逡巡一时——   “哥哥。”   阮倾臣移步上前,摸摸他额际,“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崔述点头。   阮倾臣往他身后塞了两只软枕,扶他起来,端过热粥喂他吃饭。   舒念立在一旁,只见崔述目光低垂,无论如何只不肯看自己,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无力之感,想了想,头也不回便外走。   回到自己院中,填饱肚子,热水洗浴,大被一卷,将满腹心事卷个包儿扔去脑后,宽心去睡。   直睡到日上三竿,喝命许铤不得跟随,自己转悠去黄石酒馆,叫了酒菜。正吃着,唐玉笑进来,大大咧咧往她对面坐下,“崔述呢?”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找他,去府卿下处呗。”   “我找他,做甚?”唐玉笑斟一碗酒,“跑到酒馆来喝茶,你是不是有毛病,换酒来。”   “不喝,戒了。”   唐玉笑无法,自斟自饮喝过两碗,“吵架了?”   舒念举箸夹牛肉吃。   唐玉笑见缝插针,“崔述这人古怪得紧,我认识他许多年,从未曾听闻跟谁关系好些,你呢,也是个大小姐脾气,你二人能成什么事?吵架甚好,莫回去了。”   舒念哼一声,“喜欢一个人,难道图他脾气好?村头的老黄牛脾气倒好,二哥哥要么?”   唐玉笑被她怼得脸色发青,恨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舒念怼他一回,倒把自己怼得豁然开朗,斟一碗茶,“以茶代酒,陪二哥哥喝一碗,我这便回去了。”   唐玉笑看疯子一样,“你是不是有毛病?”   “是啊。”舒念哈哈大笑,“谁叫我喜欢他?脾气不好,哄哄便是。”一口喝完,掷一块碎银子,“我请客,不叫二哥哥破费。”   顶一路烈日回去,崔述却不在家。舒念极是无趣,近午困倦,便回房午歇,梦中光怪陆离,尽是旧事,好容易挣扎醒来,一睁眼以为犹在梦中——   若非梦中,面前这个裸男怎么回事?   室内一灯如豆,一人背对而立,乌发如瀑,身形细长,腰线尤其秀美,两条玉白长腿,修长有力,犹带三分少年蓬勃之力——   “青君?”舒念唯觉头疼,动了一下却没爬起来,“你做什么?”   阮青君慢慢转过身,自上而下,一/丝/不/挂。舒念简直难以招架,忍不住把唐玉笑的话借来一用,“你是不是有毛病?”   阮青君面上一黑,轻俏移步,“我好看吗?不比崔述差吧,他那么大年纪,整日病病歪歪,你照顾他不觉累得慌?与我一处,我来照顾你。”   舒念面皮一僵,“那么大年纪?”多大年纪?崔述跟她一边大,这是骂崔述还是骂她?   “别管他了。”阮青君渐觉不耐,催促道,“你要不要我?”   “要啊。”舒念大笑,“青君有这打算,直说便是,何苦与我下药,闹得我头疼。”   阮青君低头,面上飞红。   “快些过来。”舒念轻盈笑道,“放下帐子,叫你师父瞧见,回头骂你。”   “师父早就知道啦。”阮青君蛇一般缠上去,凑到她颊边亲吻,小声道,“歌山会同馆第一回见你,就想问,崔述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对他?苦瓜秧子一样,又傻,又病,年纪不小,还难看——啊!”   一语未毕,身子一塌,赤条条倒在舒念怀里。   舒念稍一撮唇,吐出齿尖银针,笑道,“有你这模样难看么?”她身上迷药未退,挣扎一时勉强坐起,随手掷一床被子扔他身上,“说吧,谁指使你?”   作者有话说:   平常发文都只检查了正文,忘了作话,稀里糊涂来个口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都是晋江□□太多……枯了。明晚九点《苏循》   感谢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2 2019-04-04 22:30:15   读者“QAZWSZ”,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4 22:29:33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4 22:16:06 第75章 苏循   ◎生剥面皮是个什么滋味。◎   阮青君咬牙不语。   舒念掣出一枚银针, 擎在指尖摩挲,“不说,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手指一弹,一枚银针扎入足底笑穴。   阮青君身子一震, 顿觉骨头深处, 一顿说不出的麻痒, 忍不住哈哈大笑, 越笑越是麻痒难耐, 却又止不住大笑,直笑得浑身发颤, 满眼是泪, 仍旧疯了一般狂笑,一边笑一边哭着哀求, “放了我……呜……哈哈……受不住了……救命……放了我啊……哈哈哈……”   舒念倒不急了,笑眯眯道, “先说说看,姑奶奶听得满意,自然放了你, 否则这般笑到天亮, 明日说不得有人向青君打听,家中有何喜事啊?”   阮青君几乎疯了, 哪里熬得到天亮,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外说,“再不放了我……崔述的脸皮叫我师父剥下来……更难看十倍……呜……”   舒念右手一拂, 下了银针, “你说什么?”   阮青君笑得满面是泪, 见她着急, 顿觉快意,拢一拢头发,“崔述欠我师父一张脸,师父把他面皮剥下来,换到自己脸上,难道不应该?”   舒念冷笑道,“小吴侯何等样人,就凭你师徒二人?”她口里虽硬,心下着忙,使银针在臂上要穴连扎几针,逼退迷药,便穿衣裳,“阮倾臣何在?”   阮青君伏在枕上,“求我啊。”   舒念俯身,捏一根银针逼到阮青君面前,盈盈笑道,“青君好容易生得这么水灵,瞎了岂不可惜?”   阮青君一滞,“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我——”阮青君一掀被子,跪坐起来,赤条条一身皮肉,白花花呈在眼前,“你与崔述一道,不是贪图他好看?我比他好看多了,你瞎了么?”   舒念扯一扯嘴角,“姑奶奶好多年没戳瞎人眼了,手上生疏,万一一针下去没瞎,难免多来几针,你多担待——”   “黄石酒馆。”   舒念将他一针撂倒,拔足便走,出门遇上许铤,“崔述在哪?”   “与兄长出去,说是喝酒?”   舒念心下凉了半截,顿足道,“喝什么酒?做死么?跟我走!”二人分头上马,一路往酒馆疾奔而去。   黄石酒馆地处偏僻,依江而建。此时夜色深沉,店门紧闭,褪色的酒招子在浩荡长风中胡乱撕扯。   许铤张望一时,悄声道,“不像有人。”   “悄悄上去。”   二人沿后墙攀缘而上,二楼黑灯瞎火,一无所获,沿扶梯下来,一楼也是一般。   许铤张望一回,“咱们别是被那小倌儿骗了——”   一语未毕,“咚”一声闷响,声音却从墙里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过去,厚厚一堵砖墙。   许铤四下摸索一回,触及一个凸起,折腾半日,砖墙无声洞开,露出一间石室。   二人各持兵刃,轻步入内,出石室又是一条狭窄过道。许铤抢在头里,走出三丈余远,有光线从墙侧透过,回头看一眼舒念。   舒念探首一看,眼前顿时一黑。   里面方方正正一间石室,无窗无门,他二人身前这一缝隙是个年久裂纹,不过一二分宽窄,伸根手指还可,绝不可能允人通过——   内里一张生铁刑架,一个人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双臂被精铁链子缚在架上,双腿大开,分头绑在刑架两角——   这等受困的姿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处使力——不是别人,正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一个人。   舒念只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又狠狠搅了几下,疼得发抖。许铤贴在她耳边道,“且莫着急,留在此地,我这便去寻入口。”   “哗啦”一声,兜头一盆水泼在崔述身上,崔述身体剧烈震颤,四肢收缩,刑架被扯扯得呛啷作响。   扑鼻一股子浓烈的酒味,舒念皱眉,不是水,是酒,极烈的酒。   刑架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来,满面丑陋疤瘌——阮倾臣。右手持一柄匕首,凑近,踮起足尖,笑道,“阿弟,咱们继续吧,放心,很快。”   烈酒洗刷,冲去崔述满面血污,舒念方才看清,崔述耳廓往鬓角一大块皮肉被阮倾臣割得翘起,颤巍巍裸露在空气之中,鲜血从此处源源而出——   阮倾臣这个疯子,这是真打算剥皮换脸?   舒念右手一探,扣一枚银针,还未掷出,忽听一声格格门响,石墙转开,一架精铁轮椅,悠然进来。   舒念只看了一眼,头皮一紧,浑身汗毛齐齐起立——不是死了?怎还活着?   刑架撞击之声大作,摇得几乎散架一般。阮倾臣倒转匕首,往崔述颈畔重重一敲,“激动什么?一个养父,又不是你亲爹!”   崔述疼得哆嗦,一时侧首,隔过满目血雾,挤出一声呼唤,“阿兄。”   来的正是藏剑楼前楼主,苏循,苏存仁。   苏秀推着轮椅,看清崔述惨状,抬袖掩住口鼻,“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威风凛凛的崔府卿,怎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崔述只看苏循,“阿兄。”   “阿述。”苏循叹一口气,“此间并没有外人,你可以唤我阿爹。”   崔述浑身一颤,他满面是血,瞧不出表情,却是半日不闻言语。   苏循又道,“阿述,你一直是一个特别争气的孩子,今日堂正做到九鹤府卿,并不出我预料。”   崔述越发抖得没完没了,发了疟疾一般,刑架撞击之声源源不绝。   苏秀轻蔑地看他一眼。   “然而——”苏循口气一转,“你不该这样对阿秀,更不该这样对藏剑楼。”   崔述声音嘶哑,“我没有——”   “事已至此。”苏循打断,“多说无益,今日借这地方隐秘,豁出我这面皮,求一求崔府卿,放过藏剑楼。”   崔述张口,喉间格格有声,却是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求崔府卿写一封书,授意吴春亭,审讯结果,正是淮王余孽袭杀两家宗祠,烧死宁斯同,至于甘书泠,到你那好徒弟苏都亭为止,不要再攀咬阿秀。丹巴一众淮王余孽,时至今日还敢兴风作浪,叫吴春亭速速尽数处置。”苏循一层接一层从容安排,“藏剑楼非阿秀一人所有,也是你的心血,阿述,你也不忍心就这样毁了它吧。”   崔述忽然便不抖了,变得出奇安静,“……写出这一封信,我会如何,阿兄可知?”   苏循轻轻一笑,“区区一个失察之错,阿爹信你,担得起。”   室内半日无人言语,静若坟场,唯独崔述面上血口,犹在“滴答”流血——   舒念慢慢摸出一块油膏,她紧张得口干舌燥,满目尽是崔述浑身浴血的模样,足有半刻耳中嗡嗡,甚么也听不见,好容易耳畔清明——   却是崔述的声音,“阿秀污我用三棱血刺谋害阿兄,阿兄可知?”   “有这等事?”苏循抬头喝斥,“阿秀,怎可这般污蔑你弟弟?”   苏秀极无诚意地打一个躬儿,“儿知错。”   崔述艰难扯出一个十足难看的笑意,“阿秀是阿秀,藏剑楼是藏剑楼,阿秀坏了名声,藏剑楼还有我,东山再起,不过瞬息之事,阿兄可知?”   苏循一哂,“怎可胡说,你与阿秀如何能比,阿秀才是藏剑楼主。”   “当日阿兄劝我,为了藏剑楼满楼平安,入一回郊狱。如今,阿秀难道不可为藏剑楼百年声名,受一回审?”   苏循面皮一沉,“你这是怪我处事不公?”   “怎么会,怎么敢——”崔述声音极轻,便如一个浅薄的梦,“还有一句话。”   “你说。”   “若——”崔述手腕一动,铁链呛啷作响,“我不写这一封书,会如何?”   “阿述,莫逼我。”苏循摇头,“写完书信,吴春亭办事得力,最多三日,你便可回去,与你那苗女团聚。”   崔述闻言大力挣扎,刑架响声大作,下一时便要坍塌一般。阮倾臣大怒,抢上前扯住头发“啪啪”两个耳光扇在面上,“再发疯我现在便杀了你!”   崔述毫不理会,厉声道,“她与此事全无半点半系,别动她!”   苏循皱眉,摆手斥退阮倾臣,“阿述,你若不听我话,叫你哥哥剥下面皮,想想那苗女还要你不要?”   阮倾臣立时跳脚,“苏楼主什么意思?你答应过我,只要将崔述弄来,你帮我剥皮换脸,你要反悔?”   “又如何?”苏循看一眼苏秀,苏秀三两步上前,提足一踹,窝心脚踢得阮倾臣凌空骨碌,死面口袋一般坠在地上,长声叫痛。   “起来!”苏循斥一声,“去,好好提醒一下你弟弟,生剥面皮是个什么滋味。”   阮倾臣不敢不依,爬起来,提着匕首上前,一手揪住那块翘起的皮肉,匕首逼近,便要再往下切割——   “轰”一声爆响,石墙骤然炸开,坍出一个大洞,瞬时满地灰尘——   阮倾臣杀猪一般的嚎叫平地而起——   苏秀张臂护着父亲,谨慎地退后一步。一时烟尘散尽,这才看清室内平白多了一个人,立在刑架之前,冷冷看他。   “苗千语?”   舒念讥笑,“二位苏楼主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苏循目光凝在舒念身上,若有所思,“悬火丹?你是什么人?”   苏秀奇道,“悬火丹不是引火——”   苏循摇头一哂,“无火自燃只能算悬火丹的边角配料,无火自爆才是悬火丹的紧要处。”向崔述道,“阿述,你说悬火丹只有一丸,竟是哄我。”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同归》   下一本写一只断腿权奸,是的,达哥我终于忍不住对男主下手了……   文名从《穿回权奸少年时》暂时改成《我养了一只病娇权奸》,穿越这事,下本不搞了。   文案这样:   自从被打断腿,池青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身子坏,手段坏,便连心,也是坏的。   平生只余一点好处——不贪。   不贪权势,大权在握;不贪钱财,富可敌国;不贪女色,连味儿都没咂摸过。   自打遇上唐恬,池青主一把年纪,最后一点好处也坏了。   唐恬抱着他精瘦的腰,“听闻池督军不贪女色?”   池青主一场大病稀里糊涂,犹记得红艳艳一双唇寻摸上去,“谣传。”   正式开文人设不变,细节可能调整。   各位巨巨喜欢戳个收藏,给达哥一点开文勇气。不喜欢求个意见,没开之前咱们都好商量。   比心。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4-06 00:02:36   读者“甄汐”,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6 00:02:39   读者“QAZWSZ”,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5 23:54:41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2 2019-04-05 21:23:53 第76章 同归   ◎到此为止吧。◎   崔述一动, 铁链哗哗作响。舒念转身,宝相花匕首重重出手,“咣”一声砸在铁链上,火花四溅, 却是毫发无损。   苏秀冷笑, “莫白费工夫, 冰川寒铁, 斩不断的, 寻常东西,怎么敢拿来伺候小吴侯?”   舒念哪里理他, 接连几刀重重砍上, 果然蚍蜉撼树,岿然不动。   崔述知道自己满面是血, 低头不敢看她,只是催促, “你快走——”   “闭嘴!”舒念越发生气,“若非你无端与我置气,怎有今日之祸?”   “说的是。”崔述忽尔仰面, 鲜血划过尖削的下颔, 凝作血线,源源坠在襟前, “我就是这么不不知好歹,你管我做什么,还不快走。”   舒念不及发作, 苏秀先听得烦躁, “二位休要客气, 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老实呆着。”   “既是走不了——”崔述转向舒念,恍惚道,“你过来些,抱抱我。”   舒念本不想理他,身子却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张臂将他团团抱住,面颊贴在他浸透鲜血的襟口,叹一声,“你这人,早这样该多好。”   “嗯。”崔述垂下头,贴在她耳畔缠绵亲吻。   舒念被他亲得沉迷,神智模糊的模样,一双手攀在他清瘦的脊背上,留恋摸索。   苏秀看得心烦,正待出声喝斥,却被苏循眼神制止。苏循极有耐心地看他们缠绵,等他二人分开才开口,“既是苗姑娘也到了,此地简陋,不宜久留。阿述,你好生写下书信,阿爹与你二人寻个舒适住处,吴春亭办事得力,不日你便可带苗姑娘回家。”   崔述抬起头,定定直视苏循,“尚有一事,仍需阿兄解惑。”   “你说。”   舒念感觉怀中躯体细微地抖了起来,“当年,阿兄为何带我回藏剑楼?”   苏秀皱眉,那边阮倾臣抢在头里哈哈大笑,“苏循毁我们一家,将我卖至南院,你那时年幼,尚不大记事,他带你回去,难道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舒念忍无可忍骂道,“既是苏循毁你一家,你竟还勾结他,害你亲弟弟?”   “苏循说了,他可以与我换脸!”阮倾臣疯魔一般,嘶声大叫,“我好好一个人,就因为有这个好弟弟,莫名毁了一张脸,不人不鬼,阴沟里的老鼠也似,爬了这么些年。他欠我这一张脸,难道不该还我?”   舒念大怒,“谁毁你脸,你找谁报仇去!阿述救你照顾你,好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照顾?”阮倾臣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片时满面是泪,“我的好弟弟倒是说了照顾我,可惜只有口里说得好听,扔下些许碎银子便无影无踪,六年来,我顶着这样一张脸,怎么活过来的,你要不要听一听?”   舒念心口一堵,崔述六年间多半时日都在姑余养病,痴痴傻傻,神智不清,姑余一门又如何得知吴山脚下还有一个阮倾臣?   阮倾臣笑得岔气,又抚胸大咳,边咳边叫,“只需他把我的脸还给我,我自有本事活得风风光光,不需沾他小吴侯半点好处!”   崔述木木然听着,好半日乌黑的眼珠呆滞一转,移向苏循,“阿兄,还未答我。”   苏循叹道,“你哥哥说的只有一半是真。你家的确是毁在我手,我收留你却非恶意。你母亲曾是我藏剑楼中外门女弟子,一日下山,迷上你父亲,自毁一身本事,叛出山门。她以为遇有情人,怎料你父亲早有家室儿女。你母亲怀了你,无路可退,只能与你父做小。”   他说到此处,怜悯地看他一眼,“还要听吗?”   崔述不言不语,看不出想听,还是不想听,亦或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苏循续道,“你母亲过门后不久生下你,从此母子二人备受主母一家欺凌。至于你那父亲,早又迷上其他美貌女子,对你们不管不顾。你四岁那年,你母亲不堪折辱,撒手人寰,恐你小小孩童,无人庇护,临终前投书给我,求要我无论如何将你训导成材——”   崔述痴了一般,定定看他。   “阿述,你母亲在天有灵,看你如今统领皇家禁卫,定要谢我不负所托。”苏循轻笑,“我杀尽这狼心狗肺的一家,卖了整日欺负你的阮倾臣,何错之有?”   阮倾臣捶地大骂,“胡说,你胡说!”赫拉   苏循轻蔑地看他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编一通谎话?就你这死狗不如模样,正配你如今这张脸,想要阿述的脸,白日做梦。”便看一眼苏秀,“了结他。”   苏秀倒有些不甘心,迟疑道,“阿爹不是答应与他换脸?”   “舒念已死。”苏循道,“天底下无人懂这换脸术,不可能与他换脸,留着这人早晚是祸,杀吧。”   苏秀三两步上前,伸足踏在阮倾臣胸口,“阮头牌,一路好走。”   阮倾臣此时方觉大难临头,转头嗷嗷嚎叫,“阿述,弟弟,救救哥哥!”   舒念生恐崔述胡乱心软,手臂一抬,掩在他耳上,死死堵住。   崔述神情恍惚,眼睁睁看着苏秀足尖发力,一点一点碾死阮倾臣,双唇轻轻翕动,“念念,让一让。”   他声音极低,几乎便是气音。舒念尚不及反应,便听一连串“喀啦啦”大响,大量灰尘碎石漫天扑下——   苏秀回头,大吃一惊,合身扑上,伸掌便打,半空中对了一掌,顿觉气海翻腾,“啊”地一声滚在地上,惊道,“何时解除气海禁制?”   那玄铁链子本是嵌在石墙之内,已被崔述生生扯出,他四肢拖着四根铁链,虽行动不便,却不再受制于人。   舒念笑道,“不如猜一猜。”   “苗姑娘好手段。”苏循点头,“天下能在这么短时间破除气海禁制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又有悬火丹在手。冒昧一问,你与舒念,有何关系?”   “我——”舒念刚一张口,唯觉身上一紧,顿时动弹不得,下一时身子一轻,已被人打横抱起,耳听铁链拖地之声不断作响,已从先时炸出的破口,走了出去。   崔述将她倚墙放置,仍旧连着玄铁链的一只手拂过她鬓角,“一直以来……是我太过软弱,叫你无端受累,替我背负骂名。我从来不曾与你生气,我气的是我自己。”说着手臂下移,轻轻地抱了抱她,“念念,今日以后,再不会叫你被我拖累。”   舒念动弹不得,被点了哑穴,又说不出话,只能拿眼睛恨恨瞪他,只盼他能看自己一眼。   崔述自始至终不敢与她对视,安顿好舒念,拖着累赘不堪的链子走回去,向苏循道,“阿兄诈死,便为削减八山二岛各家实力,再嫁祸于我,亲手将阿秀送上武督之位,如今一朝落空,能不恨我?”   苏循镇定自若,“你我父子,何恨可言。”   “说的是。”崔述点头,缓步上前,停在苏循面前,“无恨可言,却也厌倦得紧,咱们——”他一抬手,往苏循心口缓缓按下,“不如到此为止吧。”   苏秀一见,合身又上,电光火石中与崔述换了几掌,崔述内力已复,他哪是对手?胸前接连被拍了三四下,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狂喷。   苏循一动,厉声叫道,“阿述!”   崔述转头看他。   “放了阿秀。”苏循眼见大势已去,“你心中有恨,我这一条命赔与你,我这一生,膝下只有阿秀一子,如今两鬓斑白,求小吴侯怜我油尽灯枯,放阿秀一条活路。”   “只有阿秀一子?小吴侯?”崔述满是血污的面上,扯出一个薄薄的笑意,“苏楼主时至今日,终于肯与我说一句实话。”   苏循仰面看他,恳求道,“好孩子,算是阿爹最后一回求你。”   崔述从袖中摸出一物,拧开盖子,露出满盒油脂,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回,好一个最后一回。”   悬火丹!   什么时候从自己身上取走的?舒念大惊,奋力挣扎,动弹不得,拼死呼叫,连一声呻/吟也吐不出——   唯见崔述全不理苏氏父子连声叫骂,一点一点将油脂涂遍二人满身。   苏秀疯狂嚎叫,“崔述,你这条疯狗,你要做什么?疯狗,疯狗!”   苏循咬牙,“阿述,你放了阿秀,我这便叫他走,隐居江湖,你做你的九鹤府卿,苏氏一门,从此与你无半分关系,你信我。”   崔述盘膝坐在地上,偏头看他,忽尔一动,站起来,“倒忘了。”   苏循本已绝望,以为他终于松动,一瞬间死灰复燃,急急叫道,“好孩子,放了阿秀,乖,乖一点,听阿爹话。”   崔述手指一动,盒中剩余的悬火丹尽数扣在苏循襟前,自言自语道,“祸害东西,都带走。”   苏秀惊恐交加,绷不住双目上插,身子接连抽了几抽,瘫软在地,有难以言喻的液体从身下源源涌出——   竟是失禁了。   苏循满怀希望一脚踏空,看一眼苏秀狼狈情状,嘶声骂道,“崔述,我养你十年,你如今就这样还我?早知今日,不如早早一刀结果了你,另养一条狗,也比养你这东西强上千百万倍。”   崔述上前两步,往苏循膝前慢慢坐下,目光清明,望着他出神。   “看我做甚?”苏循已知无幸,越发言语恶毒,“你是不是觉得我委屈了你?却不想想,没有我,你又能是个什么东西?啊,是了,与你那亲哥哥一般,做个小倌伺候男人,倒很适合,只不知淮王那块肥肉,会更宠幸你们哪一个?”   崔述坐得笔直,双手扶膝,安静听着。   舒念耳听苏循疯狗一般叫骂,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被拉得极长,一分一分,长得叫人害怕。或是许久,又或只是片刻,“轰”“轰”两声爆响——   血肉横飞。   舒念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没死,没残,he,放心。明晚九点《旧疾》。   感谢:   甄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4-06 00:02:36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4-06 21:12:12   14238174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4-06 21:34:44   读者“曾青”,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7 13:39:52   读者“桥下有刀”,灌溉营养液 +2 2019-04-06 23:39:51   读者“山青”,灌溉营养液 +20 2019-04-06 22:35:03   读者“山青”,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6 22:31:13   读者“山青”,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6 22:31:07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3 2019-04-06 21:37:39   读者“桥下有刀”,灌溉营养液 +2 2019-04-06 16:44:11 第77章 旧疾   ◎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的世界里, 下起一片茫茫大雪,入目只有黑白二色,偶有活物经过,雪一般白的脸, 墨一般黑的眼, 一个一个又一个。生得一模一样, 分不出男女, 辨不清是谁, 面目模糊,模糊到了极处。   他唯觉厌倦, 镇日缩在棉被之中, 却仍是寒冷,从骨头缝里透出丝丝冰雪气, 只能瑟瑟蜷作一团,耳听“格格”撞击之声, 厌烦不已,却是源源不绝,形影不离。   他听得头疼欲裂, 拼命叫一声“别撞了”, 那声音瞬时消止。方才后知后觉——不是别的,是他齿关撞击的声音。   便拼死咬紧牙关。   往来的活物越来越多, 虽是面目不清,声音却嘈杂到了极处,止不住往耳里钻——   “伤口太大, 血流不止, 如何是好?”   “听闻缝合之法, 可冒险一试。”   身上棉被人骤然揭开, 他剧烈瑟缩,睁眼便看到他的亲哥哥握着匕首生生迫近,口中狞笑,“阿述,我的好弟弟,还哥哥脸来。”   他忍不住嘶声叫道,“我不要做你弟弟,走,走开,不要碰我!”   阮倾臣的脸几番变幻,又作了模糊的活物,却是聋了一般,听不清他一言半语,只往他欺近——   他奋力反抗,四肢俱被禁锢,便连头颅也被活物摁住,转动不得,他垂死挣扎,活物们分毫不退,龇牙咧嘴,露出漆黑稀烂的舌——   纵然一死,不受此辱。一念既生,无半分犹豫,往舌尖奋力咬下,口中一热,大量滚烫的液体充盈口腔,冰雪世界终于生出一点温度。   身上骤然一松,活物们消失无踪,惊叫声此起彼伏,杂沓的脚步声后,有一个人走近,双手捧住他面颊——   是温热的。   “阿述。”   他唯独识得这声音,便拼命睁开眼,仍是雪白的脸,墨色的眉,却有一对通红的眼,和鲜红娇艳的唇。   如一个漂泊的旅人终于看到家之所在,他止不住开始发抖,“念念。”   口中温热的液体汩汩而出,两个字含糊不清。   “别说话。”她双手捧住他面颊,抖了许多药粉在他流血的舌上,苦得钻心。   他难言委屈,越发抖个不住,忍着舌尖剧痛恳求,“别让他们割我。”   她仿佛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会的,放心。”   他固执道,“让他们走。”   她四顾一回,“你们方才做了什么?”   “就……”一个活物开口鼓噪,“大夫过来,吩咐给大人上药……”   说谎,它在说谎,它割他的脸,分明要割他的脸。他一手指着它,拼命想要爬起来,却被她牢牢抱住,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松驰下来——   安全了,他到家了。   ……   舒念将昏死过去的人放回枕上,初一分离,崔述又剧烈发抖,口中喃喃,“还我。”两只手在虚空中胡乱抓握,“我的脸,还我。”   舒念见他抖得邪门,忙将棉被密密裹上,一直笼到尖削的下巴处,只留一点口鼻呼吸——   崔述挣了挣,手足抽搐般的剧烈震颤终于停下,鼻翼一鼓一鼓,昏然睡去。   舒念略松一口气,训斥侍人,“以后都不许随便碰触大人。”   一众侍人大眼瞪小眼——不碰触,怎么伺候?   舒念心烦意乱,摆手道,“都……出去,不听呼唤,不许进来。”想了想,入骨针封了昏睡穴,将沸水煮过的银针肠线拾掇妥当,缝合他面颊边上被阮倾臣剥开的皮肉。   崔述痛得不住瑟缩,却无法醒来,喉间格格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字,薄薄青色的眼皮下,眼珠震颤,冰凉的眼泪源源涌出。   舒念不敢看他,手上不停,快速缝合妥当,烈酒洗净,厚厚涂上一层浮雪膏。   裹完伤处,崔述满面俱是眼泪。舒念本待拔针,复又停住,仍由入骨针封穴,摸摸他冰冷的前额,“就这样,睡一会儿。”   崔述在她指下瑟缩,呼吸急促,间或有一二声粘腻的鼻音,啜泣一般——   如一只受伤归巢的小兽。   许铤进来,向舒念行礼。   舒念镇重回礼,“多亏许大人及时赶到,实不知该如何谢你。”   许铤避开,“不敢冒领功劳。”见舒念惊讶,“大人内功登峰造极,虽离苏秀极近,但苏秀爆体时,自有真气流转在外相护,两相撞击下短时昏晕。下官赶来,只来得及护送大人回来,不敢枉居功劳。”   舒念一滞,难道她想错了,崔述竟不是自毁?   “大人如何?”   舒念低头,“外伤已无大碍。内伤需等外伤痊愈,恢复意识,才有法子。至于——”至于心里的伤,只能靠他自己,谁也帮不上半分。   许铤居然听懂,谨慎道,“大人认不出身边人,听姑余小公子言,仿似六年前情状,应是旧病复发——”   亲兄养父勾结设陷,囚禁剥皮,恶毒诅咒,旧病复发有甚么稀奇?   万幸活着,活着便好。   舒念想了想,“阿述这样,非但经不起路途颠簸,亦无法入京接任,你可禀过太子?”   许铤四顾无人,小声回禀,“太子本在湖北查粮道事,昨日接讯,已秘密出发,亲来黄石探望。”   不论为了什么,当今监国太子对崔述之好,简直贴心贴肺,无可挑剔。   崔述在枕上摇头辗转,“别,别碰我……”似要挣扎,却被入骨针强行制住,动弹不得,只能源源落泪。   舒念俯身,连着被子将他抱紧,“别害怕,没有人,不会碰你。”   许铤极其识相退出去。   入骨针压制下,崔述昏睡一日。入夜时分,忽然发起高热,一个片时便烧得神志模糊,即便去了入骨针,亦无法清醒过来——   好在此间府中有冰,侍女用厚绢盛冰,做了冰袋退热。谁料稍一碰触,昏沉中的人便不住发抖,绵绵呼痛,细微一二声呻/吟,反反复复只一句“别碰我”。   舒念只能由他,倾身上榻,将一个火炭一般的身子牢牢拢在怀中,轻声安抚。   崔述瑟瑟缩在她怀中,鼻翼小扇子一般快速鼓动,啜泣有声,忽尔睁眼,“脸,我的脸——”   舒念轻吻他濡湿的眼睫,“无事。”   崔述黑琛琛一双眼中半丝光亮也无,凝望虚空之中,嘴唇不住发抖,“我的脸——”   “无事。”舒念拦着不叫他说下去,“你的脸好好的,便是坏了些,我也很喜欢。”   崔述仿佛不知身畔是谁,静默片刻,又抖个不住,“又傻,又病,又难看……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心下一动,难怪石室中崔述情绪异常,见了自己也不大亲近——阮青君那厮纠缠自己,原来都叫他瞧在眼中?   平日里自己多与人说一句话都要打翻醋缸的人,见到那日不堪情状,不上前一刀杀了阮青君泄愤,竟是心灰意冷,跑出去喝闷酒?   舒念恨不能揪着领子痛骂一回,然而崔述眼前琉璃易碎的模样,只能生生忍了。   她心里爱恨交织天人交战,怀中崔述早又烧得糊涂,一只手挽着舒念襟口,一时昏睡,一时啜泣。   此后再无片刻清醒,足足三日,烧得神智不清,粒米不进,只能喂些清水,偶尔强行哺些食物,立时便吐得昏天黑地。   舒念不敢乱来。不能用冰,便用温水擦身退热,不能进食,只得吩咐将上好的牛乳制糖,哺给崔述吊命——   如此勉强维持,三日过去,崔述软作一团稀泥,连脖颈都是塌的。每日洗浴更衣,皆由人抱着伺候——万幸他神智迷糊,但有半分清醒,只怕早已羞愤至死。   舒念没日没夜躲在房中,翻阅姑余送来崔述六年前的治病记录,和九鹤府藏医典——好在崔述如今并不睁眼,身边是人是鬼也不得知,倒也不太粘人。   第四日晨起,侍人伺候擦身。刚除下衣裳,崔述忽然醒来,没见舒念,大发脾气。舒念闻讯赶来,崔述赤条条躺在枕上,一看见她便嘶声喊叫,“你去哪了?”   他自以为疯狂猛烈的咆哮,听在舒念耳中,便如蚊蝇振翅,细弱不闻。   昏沉三日,忽然清醒,“回光返照”四个字掠过舒念脑海,心下凉了半截。便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冷酷看他,“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去哪吗?”   崔述大睁双目。   “三日。”舒念立在榻边,一字一句道,“三日了,你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药么?”她越说越气,“你既横下心要去死,我去哪里,你还管得着吗?”   崔述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一句话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冲口而出,“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气得发笑,“我正等你问我呢,你都不问,就敢胡乱瞎猜?”便作势要走,“你不问,我走了。”   崔述虚弱不堪,被她一通喝斥,越发神智模糊,生恐她要走,稀里糊涂顺着她道,“问……问你。”   “我不累。”舒念止步回来,往他身畔盘膝坐下,“我想要一辈子照顾你。”   崔述唯觉目中沉重,眨一眨眼,便有温热的水珠划过面颊,开了阀子也似,源源不绝。   “可你若死了——”舒念语气一转,“我便只能走了,我不喜欢给人上坟,也不会回来看你,你在地下若是寂寞,喝过孟婆汤,便把我忘了吧。”   崔述指尖震颤,奋力向她伸手。   舒念握住,屈膝上榻,将一个滚烫身子抱在怀中。发烧多日,往日晶莹的皮肤都有了枯竭之意,涩滞不堪,“你若好起来,我有好多秘密,天底下只与你一个人说。”   崔述脑中浓雾弥漫,并无意识,只知依她,“好,只与我说。”   “好多秘密。”舒念张开五指,一点点理顺他干枯的头发,“一辈子也说不完。”   怀中人目光早已凌乱不堪,只拼死强撑着不肯闭眼,嘴唇翕动,“一辈子。”   ……   他开始不那么冷了。   身边面目模糊的活物们却仍旧吵闹聒噪,没完没了。活物们初时争着与他说话,后来便不太理他,都去缠着念念。   他烦恼不堪,一天夜里,向念念恳求,求她把那些东西都赶走。   活物们第二日便不再出现。他的身边只有念念一个人,他感觉圆满——   永远这样,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搞出来就提前放了。这章写得窝很不开心,感觉巨巨们看了也会不开心,窝在加班,今天6点大结局。   以后不搞这种事了,真的。   感谢:   读者“阿澄”,灌溉营养液 +10 2019-04-07 23:10:14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10 2019-04-07 21:38:28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4 2019-04-07 21:35:18 第78章 大结局   ◎秘密◎   舒念坐在窗下, 往治病记录上反复出现的“自戕”二字上划一个大叉,又划一个。   正自出神,门外脚步声响,许铤在外道, “接驾, 太子殿下驾临。”   舒念忙下跪迎候, 好一时听一人道, “起来吧。”月白一段衣襟身前一拂, 又移向床畔。   舒念起身。眼前未来的天下至尊三十有余,四十不足, 白面有须, 面貌温和。   崔述昨日夜里烧热复发,又吐过一回, 此时力尽神竭,正昏昏睡着。   太子俯身, 被崔述消损情状吓得一个哆嗦,斥一声,“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便向外呼唤, “董太医来。”   须发皆白一名老者进来, 身后跟着三名药童,足足提了六只药箱。   “劳烦董太医。”太子吩咐一句, 避到窗前,看见治病记录,随手一翻, 问舒念, “都看过了?”   “是。”   “当日孤被九水鬼生擒, 本是必死。”太子道, “若非阿述这孩子拼死相救,现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早已易主,你可知?”   舒念不知为何提及此事,只能应一声,“是。”   “孤命人查过你,治病本事有,底里不算清白。阿述既离不得你,先留下伺候。”太子道,“今日孤来,一言相告,盼你好生放在心里:阿述在一日,你便在一日,阿述若有个三长两短——”   他忽尔闭口,目光冷峻,漠然看她。   舒念怔住。   “尽心伺候,孤不叫你吃亏。”太子一顿,语气渐转和煦,“阿述虽然神智糊涂,却是个好孩子。你有甚要求,现在便可与孤说。”   舒念直到此时方才明白,太子殿下一路威逼利诱,竟是唯恐崔述痴傻,被她苛待?一半好笑,一半难免心酸——大约在旁人心里,她的阿述,不会好了。   “殿下吩咐,敢不尽心。”   二人一坐一立,寂静无言。一声惊叫打破沉默,“别,别碰我……”   舒念疾步上前,床边众人潮水退后。崔述支着身子不住发抖,看见舒念,顿如溺水之人抓着一块浮木,张手叫道,“念念,叫他们走。”   舒念扶着他身子,摸一摸干涩发烫的后颈,“劳烦诸位出去。”   太子摆手斥退侍人,却把董太医留了下来。舒念拿这位天下至尊无法,只能一只手揽着崔述细瘦的肩,另一只抚在脖颈处,轻轻安抚。   太子唤一声,“阿述,孤来了。”   崔述看他一眼便浑身哆嗦,往舒念怀中躲避,“出去,让他们出去——”言语之中,隐约泣音。   太子皱眉。   舒念见这情状不像样,俯身往崔述额际轻轻一触,崔述身子一震,眼皮低垂,陷入昏睡。   董太医看见崔述眉心多出来的一点嫣红,颤声道,“入骨针?”   “是。”舒念将崔述移回枕上,“时常惊悸,全靠入骨针维持。”   董太医向太子跪下,“崔大人心病与六年前相似,身子却远较六年前不如。万幸苗姑娘医术卓绝,老臣无能,求殿下交由苗姑娘诊治。”   太子冷笑,“朝廷养医,等的就是‘无能’二字?若再自戕,又当如何?”   董太医连连磕头,“有苗姑娘在旁,大人断不会再有自戕之事。”   许铤上前道,“董太医所言甚是,大人在苗姑娘身边,从未自戕。”   太子看一眼舒念,忽尔摆手,“你们都出去。”转向舒念,“他们说的可属实?”   “是。”舒念道,“殿下放心交给小女,定有康复一日。”   太子沉吟一时,“既如此,孤命许铤带一支亲卫随侍阿述,交你安排。至于你命许铤回禀辞去九鹤府卿一事,孤驳了,不准。”   “可是——”   “孤意已决,不必多言。”太子一语驳回,“自古人心趋势,朝廷江湖,并无二致。阿述若非九鹤府卿加身,此番苏循父子合力构陷于他,怎能轻易洗脱?”   舒念一怔,一段话入木三分,叫人无法回绝。   “京里孤让吴春亭坐镇,阿述无需亲身视事,便不能康复,孤的九鹤府卿,仍只他一人。”太子道,“好生养病,孤在京中,等你二人归来。”   舒念心中一热,诚心诚意向他磕一个头,“谨遵殿下诏谕。”   太子目光往崔述瘦得塌陷的面上逡巡一回,“此处伤疤骇人,可有法子去除?”   舒念摇头,“无法。”阮倾臣奔着剥皮换脸下的一刀,伤处太深。   太子叹一声,提步往外走,“自来皎皎易污,这孩子大约生得太好,才至半生颠沛,此番留下疤痕,说不得日后诸事顺遂,少些波折。”   大约太子所言有理。那日之后,崔述凶猛高热消退,不再疯狂嗜糖,能吃下一点白米粥,服一点汤药,偶尔不需用入骨针压制,亦能安睡一时三刻。   如此一日接一日,一点一点强健起来。   半月时光匆匆过去。崔述外伤痊愈,面上无可避免地留下极长一条的伤疤。万幸他神智糊涂,自己并不得知,每日里但凡稍有意识,只知粘着舒念,寸步不离。   许铤备了座船,一日趁崔述昏睡,侍人软轿抬着,移往船上,顺流而下,往甜井村去。   村中屋舍仍在,许铤早已命人彻头彻尾修整,成品与农家庄院无半分相似,倒如王家别苑——地热火龙,竹节引水,温泉浴池,诸般齐备。   舒念问起,许铤一句话顶回来,“陛下有旨,大人养病之所,但求舒适,不可马虎。”   数日前金銮殿易主,监国太子做了当今陛下。舒念哪敢异议?只能由他。   水行四日,到得甜井村口码头。崔述体虚,一路晕船,仍由侍人软轿抬着回家。   舒念一到自己地盘,毫不客气撵走许铤诸人,只留一个家仆在外间伺候饭食。   她多日紧绷,劳累至极,稍加洗浴,倒头便睡。半夜身畔渐渐热得熏人,叹一口气,黑暗中摸索着将崔述抱在怀中,抚着他单薄发热的脊背,“难受吗?”   崔述神智既失,不知自行运用内力温养筋脉,多年来伤病积劳,一日爆发,每每夜里低热——   只在她怀中细细发颤,“冷。”   舒念从枕下摸出一只瓷瓶,倾出一丸衔在齿间,凑到气息温热处,舌尖一顶,推入他微张的口中,一只手摸索着细瘦的脖颈,感觉他喉结滚动,吞咽下去。   “到家了,会好的。”   崔述只是觉得冷,四肢一动,密密纠缠在她身上,小声咕哝,“家?”   “嗯。”舒念闭目微笑,“就是,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崔述烧得眼眶发烫,本是无力闭着,一听这话又奋力睁开,“只你和我……没有那些东西?”   舒念先时只知他不辨生人,多日腻在一处,已知他如今看人,并无眉目,俱如鬼怪一般。猜测他说的“东西”应是许铤及一众侍人,“没有。”   崔述便有些高兴,强打精神,粘着她哼哼,“念念莫哄我。”   舒念一只手掌抚着他后颈,感觉他不自禁发抖,便顺着脊背一点点滑下抚慰。所经之处肌肤涩滞,骨胳嶙峋。原就瘦得可怜,折腾至今——叹气道,“我们阿述只剩个骨头架子了。”   崔述难耐地动一动,惊叫,“念念。”   舒念并不察觉,口中细细念叨,“到家了,便该一日比一日更好。”   崔述越发难受,忍不住推她,“念念。”   自打病着,舒念还是头一回被他推拒,一时惊奇,正待追问,忽尔扑哧一笑,半个多月里头一回这样——看来每日拿人参鹿茸当饭吃,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然而崔述虚弱已极,又正烧着,舒念平平躺下,“睡吧。”   身畔气息忽长忽短,辗转反侧,睡不安枕。舒念被他搅得不行,一只手探入被中,含糊说一句,“消停些,今日不能——”复又微笑,“非止今日,未来一段,都不能——”   崔述脑中渐渐糊涂,身子不住战栗,发了疟疾一般,声线细弱,抖个不住,“为何不能?”   舒念不言语,抿唇发笑。在这旧日屋舍,星月之下,二人共卧一枕,一言一动,俱是缠绵,一呼一吸,唯觉温存。竟不知几时身畔悄静,寂寂无声——   舒念支起半身,借一点星光照耀,便见崔述脖颈软垂,亦不知昏睡,亦或昏晕过去,额间鬓角,密密汗渍,星光下莹莹生光。   分明正值盛年一个人,数年煎熬,虚耗至此,怎不叫人忧心?   舒念叹气不住,拾一块锦帕,温水浸湿,与他慢慢擦拭,拂过指间时,耳听轻细的吸气声,便顿在那里,“醒了?”   崔述两只手松松搂住她脖颈,鼻音黏腻,“念念还没告诉我,为何不可?”   许是难得置身回忆之处,许是夜色太好,又许是星光下的小吴侯太过迷人——   舒念藏在心底里的秘密蠢蠢欲动,不多不少九个字,脱口而出,“因为,我们,有小阿述啦。”   崔述身子一挣,双目大睁。   舒念吃不准崔述如今神智能否听懂马上要做爹这件事,然而懂与不懂,在她而言,其实也无所谓。好好活着,陪在她身边,一切都好说。   摸一摸他额际沁凉,不由咂舌,些许运动,还能有这等疗效,着实叫人惊喜,便道,“已经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可该睡了。”   崔述一动不动,隔过一段黑暗,定定看她。   舒念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石室之中,他看苏循的眼神,顿觉后悔——好容易好一些,受此刺激,难道又要生事?   她心下冰凉,忍不住大骂,“崔述,你的命是我给的,我不答允,再敢作践,有你好看!”   崔述怔怔看她。   “情丝绕本无药可解。医者以命相换,可脱一人出情丝苦海。”舒念不管不顾,一击到底,不许他再缩回壳里,“早知救了你,却叫你活成这样,当日不如不要救你。”   崔述一眨眼,“你骗我。”   舒念无言以对,却也不能真的把他怎样,气呼呼道,“我不骗你,要不要接着骗自己,崔大人自己看着办。”   自翻身睡了。   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便见崔述伶伶仃仃一个人,靠着床柱发怔。一对桃花眼红通通,肿作山核桃大小,好不凄惨。   舒念早忘了夜间事,倒吓一跳,凑上前摸一摸,“哪里难受?”   “没有。”崔述抬臂格开她,翻身下床,“我去取早饭。”   “哦。”舒念应一声,总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耳听一声沉重闷响,却是崔述双膝一软,扑跌在地——   知道哪里不对了。   没算错的话,这位卧病在床近一个月,这是头一回双脚着地,还想走路?能站起来都算见鬼。   一时摇头,穿鞋下床,正要去扶,却见许铤进来,难免皱眉,“早说过不许到大人跟前来。”   许铤止步,看一眼崔述,小心翼翼道,“是大人吩咐,拟一封书,请董太医来。”   “我在这里,找董太医做甚——”舒念一语未毕,忽一时灵醒,缓慢回头,“你,难道你——”肩上一紧,被他揽在怀中,感觉他凉沁沁的面颊贴在自己颈畔,轻轻一拱,又小心磨蹭,细微一声,“对不起。”   舒念被他拱得心头发热,手指穿过他久病干枯的发间,叹一声,“你我之间,说什么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咱们就到这儿了,番外看各位巨巨,想要什么尽管提——郊狱番外和六年前各种闹心事不写了,达哥上一章就写得有点抑郁。   感谢各位巨巨一路陪伴,你们的每一个留言都能给我莫大的能量,不多说,唯有以后用更多更好的故事回报。   下一本不出意外开《我养了一只病娇权奸》,主角是窝想了很久的断腿权奸池青主,大权在握老男人。女主唐恬,比她的名字还要甜。   给窝一点时间存稿,比心。   文案:   自从被打断腿,池青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身子坏,脾气坏,手段坏,便连心,也是坏的。   平生只余一点好处——不贪。   不贪权势,大权在握;不贪钱财,富可敌国;不贪女色,连味儿都没咂摸过。   自打遇上唐恬,池青主一把年纪,最后一点好处也坏了。   唐恬抱着他精瘦的腰,“听闻池督军不贪女色?”   池青主一场大病稀里糊涂,犹记得红艳艳一双唇寻摸上去,“谣传。”   最后的最后,不更新的日子,欢迎各位巨巨到微博找达哥撩骚。微博名:我是马马达。   爱你们,认真的。 第79章 番外   ◎轮班+弥补◎   番外:轮班   时序入了末伏, 暑热渐退。舒念却仍觉难熬,她本就畏热,怀有身孕越发变本加厉,日头一起, 便钻入竹林, 躺在凉椅上吃瓜歇凉, 不到日落不见出来。   打着盹儿时, 硬梆梆一个身子依偎上来, 毛茸茸一颗脑袋拱在自己颈畔。舒念闭目轻笑,两手摸索着寻到那人肩膀, 松松拢着, “就写完了?”   “嗯。”   “小吴侯一回二回的……”舒念道,“许大人回禀小吴侯大安, 陛下都不敢信,强命你一日一封亲笔请安折子呈上, 这都罢了,还劳动人家董太医亲身来看。”   崔述听得郁闷,又无力反驳, 极轻地哼一声, 往她颈畔不住挨蹭,“再不会了。”   “这话好耳熟, 小吴侯说过三次,还是四次?”舒念一声嗤笑,“连我都哄不过, 何况陛下?”   崔述一滞, 一只手微风过冈一般, 柔和地拂过她微隆的腹间, “今天好吗?”   舒念睁眼,夏日清亮的日光透过竹林,洒在眼前人清竹般秀挺的身上——   是她的阿述。太好了,好到酷烈的日头遇到他,亦只剩了清溪潺潺一般的温柔,浑似一蓬硕大的羽翼,将他伤痕累累的躯体轻轻包裹。   舒念叹一口气,“真好看。”   “什么?”   “夸你呢。”舒念张开五指,捋过他发黄干涩的发丝,情不自禁凑到他唇边,待要亲吻下去,忽一时灵醒,生生顿住——又上当,每每提及旧事,这人便生硬转移话题,讨厌,讨厌得紧。   崔述仰面,大睁双目,渴求看她,直等得心口发疼,亦不见她动作。喉间一滚,将光洁的额凑到她唇畔挨着,生生顶一下,喃喃抱怨,“骗人。”   舒念冷不防被他一撞,齿间生疼,扳着脖颈拉开些,恨道,“骗什么人?你属狗么?”   崔述如今很不敢往她身上胡乱黏糊,只能生硬道,“家里有镜子。”   舒念莫名其妙,“什么镜子?”   “照过镜子,哪里好看……”崔述一翻身爬起来,肃然端坐,“如今什么模样,我心里知道。”   “哦?”舒念托腮,“说来听听,什么模样?”   崔述咬一咬唇,别转脸去,“莫哄我。”   舒念还他一个大白眼,自己躺下,翻转身背对他,“大人仍旧照镜子去,我要睡会儿。”   她孕中渴睡,眼皮一垂便入了黑甜乡,梦中日头越来越烈,晒得皮肤滚烫,仿佛着火。一时热得醒来,才发现灼醒好梦中的日头原是软绵绵淡白的一双唇——   小吴侯人睡着了,鼻息锲而不舍喷薄在自己颈畔,热乎乎的。   舒念低头看他,将养月余,好歹不似先时骇人,却仍是瘦得可怜,鬓角极长一道疤,衬着无血色的唇——   许是她自己不觉得,旁人瞧在眼里,说不得真有一点难看。   舒念想了想,一只手探入薄薄的衣襟,沿温凉单薄的胸口往下腹去——   指下身子剧烈一颤,一只手生生擒在她腕间,铁箍子一般。舒念皱眉,“疼。”   崔述看清眼前人,吐出一口气,松开手,往她的方向又拱了拱,浅浅笑道,“怎么突然……”   舒念不甚老实的手已滑到腰际,本待掐他一下,却是一丁点肉也没摸到,恨恨拍一掌,“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崔述身子一颤,越发贴她近一些,摊开四肢,任人宰割的模样,含混道,“问什么……你来便是。”   一点罪恶感油然而生,舒念手上一停,俯身贴近,绵密吻着血色全无的两片唇。   崔述闭目,无意识张唇,感觉她如灵蛇般侵入,与自己反复纠缠,脑中越来越糊涂,毫无底线一句话脱口而出,“怎样都可,只要是你。”   虽是语声模糊,耳鬓厮磨间,落入舒念心底却是字字清晰,如重锤敲击,探入衣襟的手已至他柔软微凉的腹间,却下不去手,只无声滞留——   崔述被她吻得意识模糊,感觉她莫名停住,渐渐烦躁,双手搂住她脖颈,使力一拉,将她双唇压在自己齿间,小口啃噬。   舒念一个哆嗦,唇畔麻痒难耐——这般啃咬非但不疼,倒在她心底点起熊熊烈火,瞬时燎原。她深知这般纠缠下去,必然缴械投降,然而正事未办,一咬牙右手一抖,悄悄拈一根入骨针。   细碎的啃咬已至她颈间,舒念越发迟疑,魂不守舍间忽觉颈间一痛,摸了一把,未曾见血,便知他仍有分寸,不由皱眉,“你真属狗啊?”   崔述仍旧揽着她脖颈,略略分开,眼角微红,“怎不动手?”   舒念一滞,“说什么呢?”忙要遮掩,还不及动作,已被崔述一把按住,她唯恐误伤,匆忙撒手,入骨针滚在地上,日光下莹莹生辉。   崔述一对桃花眼水光盈盈,微微泛红,仿佛下一时便要滴下泪来,“怎不动手?”   舒念腆着脸赖皮,“我拿着玩儿,不行?”推开他,翻身下榻,打算遁走。   还未走出一步,臂间一紧,已被他拉扯回去,硬生生一个脑袋拱在腰后,“别走,不论做什么,你来便是。”   舒念被他一句话烫得心头滚热,“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敢这么说?”   “不知。”崔述在她腰际轻轻挨蹭,“什么都可以,只别躲着我。”   舒念怔住,自打领了这闹心差事,的确身不由主,总躲着他,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却都叫他瞧在眼里——幼年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练就的通透工夫,毫末之变,皆有所感。   舒念转过身,一手抚着他发顶,“我与董太医商议,以入骨针封你气海。”   “封我……气海?”崔述低头重复,又仰面看她,眼珠震颤,“为什么?”   舒念低头琢磨怎生解释,却听他仓促说一句,“如此,你动手便是。”   舒念一滞,“总得叫我想一想,怎生与你解释为何如此啊。”   “有你一句话便足够了,动手便是。”崔述眨眨眼,“以后别总躲着我。”   舒念俯下身,探手入襟口,直抵下腹,按在气海上,感觉他身子不由自主僵硬,贴在他耳畔道,“这几年屡屡大伤,奇经八脉尽皆劳损,无二三年工夫仔细温养,恐不能长久。今日我封了你气海,乖乖消停将养,等日后大好了,我亲自与你拔针。”   崔述瑟瑟发抖,“嗯。”双手牢牢揽住她脖颈,“听你的。”一语未毕,腹间剧痛,真气如钱塘潮退,从气海中四散奔逃,逸入四肢无影无踪,再无法凝聚。   他眼眶发热,匆忙闭目,泪意如潮,坠落下来,忙抬袖遮掩,不肯叫她看见,只道,“你抱抱我吧。”   ……   董太医被皇帝陛下打发过来伺候生产,如今胎儿不过三月余,闲得长蘑菇。本在邻村看社戏,闻讯回来,见小吴侯难得消停,躺在凉榻上老实睡觉,一时大喜,“得手了?”   “嗯。”舒念坐在榻边小杌子上托腮发呆,“……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错了。”   “何错之有?”董太医摆手,“大人多年积劳,非但不知将养,还每每以真力遮掩伤病,急于求成,如此断不是久寿之相——”   崔述眼睫一颤,睁开眼来。   董太医立时脊背发凉,匆匆一句“我去煎药”,便往门外跑,迟疑一时回来,叮属舒念,“万不可一时心软至后患无穷。”才放心跑得无影无踪。   舒念看崔述,“你若害怕,我现在便帮你拔针。”   崔述气海被封,便知舒念所言一字不错,真力带来虚妄的强健无影无踪,非但四肢乏力,还时觉晕眩,勉强道,“我不怕。”   舒念凑近,伸指往他鼻尖戳一下,“若连你想什么都瞧不出,白与你厮混这许久。”   “是有一点怕……”崔述身子空虚,忍不住便要黏在舒念身上,意志松散,言语也直白许多,“怕你嫌我麻烦,怕不能照顾你。”   “说一百遍也记不住。我不嫌你麻烦,更不要你照顾,只求你赶紧长得胖些。”舒念推他,“今儿有锅子,起来吃饭去。”   晚饭摆在梨花树下,夏夜风凉,远比白日舒爽。棠木小桌上,一只鱼头豆腐炖锅咕嘟冒炮,汤色雪白,豆腐鲜嫩,好不诱人。   舒念取匙尝一口,赞一声“好鲜”,见崔述拖拉过来,拉他挨着自己坐下,将剩的半匙喂给他,“怎样?”   崔述老实咽下,“好喝。”   舒念分一对竹箸过去,“多吃些。”自己提箸吃饭,好一时吃得饱胀,再喝汤时,却见崔述把一碗饭扒过来又过去,没几颗落肚,奇道,“怎不吃?”   崔述身上虚空,心内烦躁,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鼓腮不语。   舒念取过他面前饭碗,舀鱼汤泡饭,举匙喂他,“大人赏脸吃一口?”   空落落的一颗心瞬时满盈,虚空消退,理智回笼,难免羞愧,“我自己来。”   “今日我伺候大人。”舒念盈盈微笑,“明日大人伺候我,轮班儿。”   崔述不由自主张口含了,鱼汤鲜美,米饭软糯,咽入喉中,便似咽下一口繁华的人间烟火,鲜活的生机勃勃滋长,生涩吐出一口气,“咱们轮班。”   番外:弥补   舒念从书房钻出来时,漫天红霞,烧灼了大半边天,空气却是冷的,吸一口气,如寒冰入腹,不由一个哆嗦,“突然就冷得这般邪门?”   “早起刮风,就冷了,咱们府里笼着地龙,您才没察觉。”小丫头上前,捧一件斗篷给她。   舒念接过,自己披上,“阿琰呢?”   “还在校场网笼子里抓鸟呢。”小丫头抿嘴微笑,“午后嬷嬷送过去,刚打发人过去接,说是不抓完不回来。”   舒念皱眉,“四岁大小崽子,一次抓完二十只鸟,怕不是疯了,叫许铤去,再不肯挪动,打一顿拎回来。”   一顿足回院中。起炉子搓汤团,刚刚搓出六颗,门外吱哇乱叫,大门“哐”一声响,自外撞开,许铤提一只手舞足的大汤团进来,掷在极厚的长毛地毯上,落地无声。   大汤圆扑腾半日爬起来,肉鼓鼓花里胡哨一张脸,汗一层泥一层,两只小爪子乌漆抹黑。   舒念忍俊不禁,“阿琰你这是去滚泥潭了?”   大汤圆羞愤难当,待要不理她,一日未见亲娘又依恋得紧,四脚着地爬到舒念膝前,“娘亲终于出来了?”   “什么叫‘终于’?”舒念点一下微翘的小鼻头,留一个白白的糯米粉印子,“我去了很久?”   “久啊……”大汤圆眼睛眨巴眨巴的,“午时都没陪我吃饭。”   “我没陪阿琰,却知阿琰吃了一大只羊肉包子。”舒念把一个“大”字拖得极长,“还有牛肉煎饼,水煎饺儿。”她忍不住摸一把圆滚滚的小肚子,“那么多,都装哪儿去啦?”   崔琰被她挠得痒痒,身子一倒歪在地毯上,四脚朝天,奶声奶气咯咯笑,“都变成气力了。”   舒念头回听到这等别致的形容,越发哈哈大笑,扑将过去将大汤圆搂在怀中搓揉,往那肉嘟嘟的脸上又涂上一层白面粉,“宝贝小心肝”一顿乱叫。   正闹得不像样,许铤清清嗓子,大声道,“大人回来了。”   舒念一抬头,果然见崔大人一身亮瞎眼的九鹤凌空,披墨蓝斗篷,立在廊外阴影中,不知来了多久了。   舒念忍着笑,捋捋头发,推一把大汤圆,“你老子回来了,请安去。”   崔琰不情不愿爬起来,磨磨蹭蹭走过去磕头,“儿给阿爹请安。”   崔述嘴唇一动,“起来吧。”越过崔琰,走入室内,挨着舒念坐下,“做什么呢?”   “搓汤圆。”舒念笑意仍未敛尽,吩咐侍女,“送滚热的水来。”便走过去一把抱起崔琰,没头没脑一顿乱亲,“乖乖去洗洗干净。”   崔琰被她亲得格格发笑,四脚并用,盘在她身上。一时热水送来,舒念便去拧巾子洗汤圆。   崔述皱眉,看一眼崔琰,“自己去洗。”   崔琰瞬时老实,从亲娘身上爬下来,立在盆架前还没到盆子高,踮着脚尖洗得十分艰难。   舒念难免不忍心,却不好扫崔大人威风,只能仍旧搓汤圆去,很快做得,下在锅内,回头却见崔述坐着问崔琰功课。   崔琰肉鼓鼓的脸瘪了一半,“抓了十只。”   崔述双眉微敛,“这么少?”   崔琰埋怨看一眼舒念。舒念上前,趁崔琰耷拉着脑袋反省面壁,向他老子使一个哀求的眼神,“过来吃汤圆。”   崔述只得作罢,“去吧。”   汤圆是黑芝麻馅的,兑了秋日桂花蜜,香甜软糯。崔琰吃了一大碗,他老子倒只用了两颗。   饭毕舒念塞给崔琰一本薄册子。大字不识的崔小公子翻了半天,睁眼瞎,“娘亲画这许多草做甚?”   崔述半路接过,竟是一本手绘药典入门,忍不住看一眼舒念,“躲在书房几天,就忙这个?”   “什么叫就忙这个?”舒念不以为然,“给崔小公子做开蒙读物,再要紧不过。”将册子掷在案上,拉了小公子肉嘟嘟一只手,“泥猴子一样,跟我洗洗去。”   一时入了浴房,一顿洗刷,成了白嫩嫩粉嘟嘟一只大汤圆,大巾子裹了塞入小公子闺房。   小公子已经打了十七八个哈欠,眼皮粘乎乎,“还是娘亲好。”   舒念想了想,还是替崔大人说一句公道话,“你要的小马,你阿爹快要给你弄来了。”   “真的?”小公子赤条条蹦起来,钻在亲娘怀里,“在哪?”   舒念忍不住往那肥白的屁股上拍一记,“悄悄儿的,别声张。”压低嗓音道,“去岁北盟来使,带了一批汗血宝马做武试彩头,你阿爹拿的头彩,特意挑了一公一母两匹……过一二个月,就生小马啦。”   小公子听不懂了,“从哪里来的小马?”   舒念竟无语凝噎,啪一掌拍在肥屁股上,一古脑塞入被中,“记得你阿爹给你弄的小马就是,睡觉!”   小公子扑腾一天早已困倦得紧,被子里热乎乎一醺便睡得香甜,鲜润的小嘴一鼓一鼓——   “做梦都在吃。”舒念凑过去亲一口,放下帐子出来,吩咐值夜侍人,“地龙燥热,夜里若醒了,给他饮些水。”   “是。”   舒念回去,崔述正坐着打盹儿,便腻上去,“去床上睡啊。”   崔述松松搂着她,口齿粘腻,“你都不回来,我去床上做什么?”   “这不是回来了么?”舒念探手上前,解他衣带,“好歹先去洗洗啊。”   崔述摊开双手,由她折腾,下巴轻轻枕在她肩上,黏黏乎乎,“念念只管阿琰去了,还理我么?”   舒念扑哧发笑,“大人分明自己疼阿琰得紧,口里却说这等话。”   剥了他衣裳,两人粘粘乎乎的,温泉池子里折腾到夜深才出来。舒念手足酸软,歪在崔述怀里犯困,记起正事,强打精神,“阿琰才四岁,便是有网子隔着,一次抓二十只也过分了,功课减些吧?”   崔述捋在她发间的手停住,“男孩子怕什么?我像他这么大时——”   忽尔顿住。   舒念倒不察觉,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也是一日抓二十只鸟吗?”   “不是。”崔述沉默一时,“轻身工夫修炼的法子不只这一种,抓鸟——”   抓鸟这么有意思的法子,是苏秀苏大公子专属,轮不到他。   舒念张臂扳着他脖颈,使力往下一拉,凑到唇角重重亲一口,“阿琰与你当年不一样——”   崔述托着她后脑,辗转亲吻一时,将她密密抱在怀里,贴在耳边道,“男孩太过娇养,我怕——”   舒念贴在他胸前,张臂抱着他,掌下躯体强健蓬勃,满是生机,再不似前些年清瘦见骨,顿觉满足,叹一声,“便依你,只求你时时记得,咱们阿琰还是个小孩子呢——”   “嗯。”崔述漫应一声,“功课慢一点也可,却不能松懈。”   两人并肩躺在枕上。舒念笑一声,“听陛下言语,阿琰与你幼时生得一般模样。”   “我却不大记得了。”崔述停一停,又摇头,“陛下见我时,都十多岁啦,怎说得准?”   舒念稍一想十余岁的崔述,在黄河急流中击杀九水鬼,就忍不住心疼。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他,“我总盼着阿琰每天高高兴兴,吃的胖胖的,把阿述小时候缺的那一份快活,一齐补上。”   崔述喉间作梗,眼眶发热。四年来他久不曾哭泣,感觉陌生得可怕,忙将面颊藏在她怀中,久久才道,“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缺……”   舒念早觉襟前温热,却不说破,一只手在他脊背处缓缓抚安抚,闻言笑道,“瞧见我今日画的册子吗?”   崔述哑声相应,“给阿琰的药典开蒙?”   “我画了快一个月,只给阿琰一个人用,岂不可惜?”舒念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今日停了避子汤药,咱们再给阿琰添个弟弟吧?”   崔述迟滞一时,“不要弟弟。”   “怎么?”   “添个妹妹。”崔述在她颊边缠绵轻吻,“我也想要疼爱她,把错过的念念小时候的那一份,也一齐补上。”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番外今儿补上啦,这一本真的真的真的就结束了,爱你们。完结文有个评分系统,巨巨们帮达哥打个分?   下一本《我养了一只病娇权奸》,咱们在池督军地盘见。   比心。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